仁仁趁老师在黑板上写字，赶紧在一张小纸片上写：“踩树叶！”，然后将纸片折成小纸团，用手指轻轻戳戳这个学期坐在伊前排的晶晶，晶晶会意，身子一动不动，挺着胸坐得笔笔直装着认真听课的样子，原先放在身后腰际的手慢慢沿着背脊朝上抬，一直抬到和仁仁的课桌面一样高，仁仁将小纸条塞进晶晶的手中。晶晶捏纸条的手从身后移到前面，然后搁到课桌上，仁仁在后面看到晶晶打开了纸条，然后使劲点点头，把纸条叠好，又偷偷传给前排的琳琳，不到下课铃响，全班女生侪传到了。

       欢喜踩树叶子的同学何止仁仁晶晶她们，几乎全校学生侪欢喜。

        仁仁晶晶她们事先通知好每个女生，为的是一下课冲出教室，抢占“高地”——旋风吹成的高高的枯树叶堆，全校一共只有三个枯树叶堆“高地”，一个在教学楼的拐角处，一个在操场沙坑旁，一个在校门口门房间外，踩树叶就要在枯树叶堆上踩，一脚踩下去，咔嚓咔嚓一阵响，那才有劲！

        这三个“高地”一向被男生抢占，霸占，仁仁晶晶这帮子女生只有看看的份，从来呒么踏上去过！仁仁晶晶她们曾经和男生拼过，结果败下阵来，被男生耻笑了足足一个学期。

       今年，仁仁这些女生要跟男生抢占高地是有道理的：她们侪发现自家比男生高了。 

       开学前，姆妈整理姐弟几个的衣裳，发现衣裳侪短了一截：

        “过了一个夏天，侪窜了老高，看，看，衣裳侪穿不落了！”姆妈惊呼，“啊呀，仁仁的衣裳裤子侪要接一袦了！女小人一到年龄窜得比男小顽快！” 

        仁仁也发觉了，走过阿康阿庚旁边，发现自家至少比阿康阿庚高出小半只头，眼睛一斜就能看到伊拉头顶心上的发旋。仁仁得意哦！每次走过阿康阿庚身边，不由骄傲地挺胸抬头，拍拍他俩的头顶，“喂，倷两个矮子！”

        开学第一天，伊也发现班上的男生侪矮了，忍不住拿出一副所向无敌的架势在男生旁边走来走去，斜着眼睛看男生头顶的发旋，哈哈哈，倷这些男生神气啥啊！一帮子小人国里出来的矮子！仁仁暑假里刚看过《格列佛游记》。

       人长高了，勇气也大了，仁仁晶晶开始觉得可以和班里的男生较量了。

         秋风起，老橡树刚落下第一片黄叶，仁仁和晶晶就跟班里的女生商量好了，今年一定要抢占到枯树叶堆“高地”，不然，明年毕业了就永远没有“雪耻解恨”的机会了。

        仁仁写的纸条悄悄地传遍了全班女生，大家心领神会，下课钟声一响，拼命冲出教室，直奔“高地”。

         “仁仁快，快，快爬上来！”

         “大家来拉琳琳，蓉蓉，青青一下！”

        爬上“高地”的女生一面帮助后来的女生，一面用劲踩树叶，一面哇啦哇啦朝着晚到一步的男生高呼：

         “胜利啦！胜利啦！我们占领‘高地’啦！” 

        男生无奈地转而跑去占领另两个“高地”。 

         “乌拉！乌拉！”几个女生看着远去的男生高喊，仁仁晶晶立刻也跟着大声乱喊乱叫，尽管根本不懂啥意思。

         踩树叶踩得脚酸了，大家一屁股坐在枯叶堆上休息，顺手捡起身边的枯树叶，玩“拉杠杠 ”游戏：每人捡一片老树叶，把叶子去掉，只剩一根叶梗，两手捏着这个叶梗和其他人的叶梗“对抗”，谁的叶梗坚实，不被其他人的叶梗拉断折断，谁获胜。

       晶晶今天的运气不错，赢了好几回，仁仁也赢了一回。

        放学了，仁仁晶晶还没有玩够，一路上找枯树叶堆踩，一路上玩“拉杠杠 ”， 走到138弄口，仁仁才想起来姆妈早上关照她一放学就回家，帮忙拉丝绵，赶紧叫晶晶帮忙拍去身上的树叶，擦去鞋上的泥土，往家里冲。

        “啊，侬还记得回来帮忙啊？早上不是关照过侬放学就回来，帮忙拉丝绵？白相疯脱了吧？”姆妈一见仁仁忍不住责怪，“侬看看，这么一大堆丝绵头等侬回来拆呢！啊哟哟！哪恁搞咯，身上侪是灰，又在外面发疯了，是伐？阿祥，侬看，” 姆妈对在台子边翻丝绵的阿祥师傅讲，“阿拉屋里这位大小姐，女小人不像个女小人！真是！侪是小辰光拿伊当男小人养的结果！咳！”

         “还呒么长大了，大了会得变的，啥叫‘女大十八变’呢！”阿祥笑嘻嘻地答。

        每年秋风起，阿祥师傅开始忙碌了，一家一家翻丝绵袄丝绵裤丝绵被。

        仁仁家的冬衣侪是仁仁姆妈缝制，但翻丝绵，尤其要拉拆新的丝绵袋，仁仁姆妈一介头拉不动咯，必须要请阿祥师傅帮忙。

        这是一项巨大的工程。阿祥师傅还呒么来，姆妈就摆好了翻丝绵袄丝绵裤丝绵被的“工作台”：一张八仙桌加一张条案。

        姆妈先把八仙桌和条案揩干净擦光亮，铺上做好的衣套裤套和被套，然后把一个大丝绵袋拆开，一层层剥开，剥出片片薄薄的小丝绵袋，当中拉开，扯成平平整整的绵片，尤其四个角上结成块的丝绵要拉松了，把拉平的丝绵片一层层铺在做好的棉布衣套裤套或被子的里层，将丝绵片一排排用丝线缝在衣套裤套或被套的衬里上，再把棉衣裤套或棉被套的正面翻出来，将开口处缝好，就基本完工了。

        翻丝绵的手一定要润滑，不能有倒刺 ，不能粗糙起毛，不然手老被丝绵缠住，无法翻好。

         丝绵袄丝绵裤，尤其是穿了一两年的丝绵袄丝绵裤的会结小小的硬块，需要用手轻轻一个个拉开，这个任务每年都由心细手巧的仁仁来完成。

         姆妈三、四天前就检查了仁仁的双手，剪去了仁仁手指上的倒刺，叫仁仁在夜里睏觉前用温水浸手，揩干手后涂一层蛤蜊油，一两天下来，仁仁的两只手润滑无比，正好“做丝绵生活”。

       姆妈帮仁仁掸去衣裳上的灰和枯树叶屑屑，拉起仁仁的手一看，

         “啊呀呀，侬又去踩树叶了？又白相‘拉杠杠’了？看，侬的手嘎毛糙！这双乌龟脚爪哪恁弄丝绵啊！啊呀呀，侬迭个女小人真正太不乖了！哪恁嘎不懂事体！真正气煞我！真正气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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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半年节日多，中秋节，国庆节，元旦，春节，侪是大节日，侪是大家办大事体的重要节日，肯定要比上半年忙。

        这点，烟纸店老板小六子爷最清爽。伊店里有只公用电话，提供传呼电话服务，平时要传呼的电话不多，通常是有人要加班不能按时回家需要告诉家人一声，也有的是正在搿朋友的男女打电话相约看电影，逛马路，周末去公园白相拍照迭种电话，烟纸店老板娘小六子娘接到电话就按门牌号码去“通风报信”。烟纸店老板娘小六子娘蛮注意尊重客户的隐私，总归走到报信人家门口，敲敲门，讲明来电内容，收了三分白洋钿传呼费就告辞了。

        烟纸店老板娘小六子娘生了小六子后，体重至少增加了30斤，再加年纪上去，走路有点气喘吁吁，上门传递信息有点力不从心，遇到有的人家住在三楼，四楼，甚至五，六楼，小六子娘实在爬不动嘎高的楼层，不想做了，但，那时，一般人家屋里侪呒么电话，大家请求烟纸店继续提供传呼服务，建议烟纸店老板娘小六子娘用大喇叭传呼，这记热闹了，一点隐私也呒么了！

       看，小六子娘又拿着扩音喇叭来了，伊在楼下一站，挺起胸昂起头，举起高音喇叭：

        “5号三楼张家大兒子今朝加班，不回来吃夜饭了”；“6号小胖子，倷姆妈今朝要天暗了再回来，叫侬先淘米烧夜饭”；“11号李家二妹妹听好了，有位男青年叫侬今朝夜里六点半勒嗨大光明电影院门口等伊”——整栋大楼乃至半条弄堂都听得煞煞清爽，大家心中有数了：李家二妹妹搿朋友了，名花有主了。

       接下来，侬会发现，五点三刻到六点钟，弄堂里好几个窗口有人影闪动——和李家二妹妹要好的小姊妹立在玻璃窗的窗帘后面悄悄看：

         “嗯，保密保得好，前两天还跟我讲呒么朋友，不打算结婚，要独身一辈子，今朝要跟男朋友去看电影了！”

         几个李家二妹妹的弄堂点头朋友没有必要遮遮掩掩，但也不想太明目张胆，假姿假言立在弄堂里讲山海经，等着二妹妹出来：

         “哎，哎，来了，来了！”

         “伊好像瘦了，比老早瘦了交关！”

         “伊蛮会打扮，蓝布衫配红围巾，江姐‘红梅赞’打扮！现在最行了！” 

         “侬看，伊的假领头是红白小格子嗰，颜色配得老好！伊手巧，自家裁自家洋机踏，老会翻花头嗰……。”

        男青年也会立在窗前，悄悄看一眼，伊拉想晓得哪个二妹妹，长得哪恁？居然被弄堂外的陌生人“挖得去了！”

         到了下半年，中秋节国庆节前开始一直到元旦春节，烟纸店的传呼电话从早响到夜，烟纸店老板小六子爷和老板娘小六子娘接电话接到吃饭都呒么辰光！

       电话内容也不同了：

       过节了，大家忙着打电话相互问候，相约吃饭，还要忙着为亲眷朋友的小辈介绍朋友，安排相亲：

        “舅舅，侬好！姆妈叫我打电话给侬，请倷一家门年初三，到阿拉屋里吃夜饭，一定要来哦！” 

          “……阿娟，侬好！我是惠芬，明朝我好朋友要带伊儿子来阿拉屋里白相，…….对， 对，就是我跟侬讲的迭门人家，伊拉儿子真咯交关好，一表人才，侬带琪琪来看看，百闻不如一见，……侬看了保证欢喜。明朝下半天两点半，……好咯，好咯…..，侬十八只蹄髈准备好……。”  

        其实，下半年，仁仁姆妈比烟纸店老板和老板娘还要忙，外加，还要忙得早。

        每年大伏天还呒么过完，仁仁姆妈就开始忙了。

        晶晶阿娘讲仁仁姆妈是“能者多劳”，这句言话一点不错。

        仁仁姆妈善家政，飧饔女红水平超群，还会绘画剪纸。

        138弄有个约定成俗的惯例，哪家有人过生日，尤其是大人过生日，会下交关长寿面，左邻右舍送一份。长寿面上面一般要放几块大排骨，而仁仁姆妈送给各家的长寿面上面除了大排骨之外还会盖一张中间是一个大大“寿”字，两边两只大寿桃的大红剪纸。

         那次，晶晶阿爷过大生日，晶晶阿娘请仁仁姆妈帮忙剪几张喜庆一点的大红剪纸盖在寿面上，仁仁姆妈剪了大大的“寿”字，还剪了大大的寿桃，剪了两只展翅欲飞的仙鹤，还剪了一些苍松翠柏做背景陪衬。晶晶阿娘看得瞠目结舌，阿爷看得迷花眼笑，大家对仁仁姆妈的水平佩服得五体投地。

        晶晶姆妈是远近有名的喜娘娘，周边几条马路新婚夫妇结婚的新房侪是伊帮忙布置的。

        自从看到仁仁姆妈的剪纸，晶晶姆妈就“捉牢”仁仁姆妈了。

        一次，晶晶姆妈请仁仁姆妈帮伊的好朋友囡娪的新房剪些喜庆的大红剪纸，仁仁姆妈剪了鸳鸯戏水，喜鹊报喜，牡丹盛开等图案的剪纸，晶晶姆妈把这些剪纸盖在新房的婚床上、五斗橱上、子孙桶上、沙发茶几上，新郎新娘两家看了连连称赞，开心的合不拢嘴。仁仁姆妈从此声名远扬。每年下半年，其实还要早些，端午节一过，就有人登门请仁仁姆妈帮忙剪大婚时需要的大红剪纸。

       下半年，对仁仁姆妈来讲是“一息不停，连喝口茶都呒么功夫”的繁忙季节。

        仁仁看到姆妈把一张纸，一叠一折，剪去一只角，剪去一条边，中间挖个洞，居然能剪出这样好看的图案，很好奇，每次姆妈剪纸，仁仁都要站在一边看。

        姆妈晓得仁仁画图好，晓得仁仁有这方面的灵气，就教仁仁剪纸，果然，仁仁青出于蓝胜于蓝光，比伊姆妈还剪得好，原因是仁仁还会用“假手”剪，比伊姆妈更胜一筹！看不出这个“假手”丫头还有这一套，仁仁姆妈庆幸呒么拿仁仁的“假手”习惯统统纠正了。

        那么，下半年也成了仁仁“忙碌的下半年”！

        剪纸任务多起来，仁仁连和文颖晶晶囡囡白相的辰光都呒么！

        那天，仁仁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剪纸，晶晶悄悄来了，还悄悄凑到仁仁耳朵边讲：

        “想听特大，特大新闻伐？”

        “侬又有啥新闻了？大惊小怪！”

        “讲给侬听，阿拉体育老师要结婚了！伊新娘子的姆妈已经来请阿拉姆妈铺喜床了！”

         “哦？”

         “侬晓得新娘子是啥人伐？就是，那次范国良踢翻煤气炉的张家的囡娪！范国良拿张家姆妈家的煤球炉子踢翻，体育老师去赔礼道歉，结果张家姆妈看中伊了，要伊做女婿了！”晶晶讲完咯咯咯穷笑，“不过，侬覅开心得太早哦！现在阿拉学堂里的老师，我讲，凡是还呒么结婚的老师，侪想带阿拉到弄堂里去长跑！侪想给弄堂里的张家姆妈，李家姆妈，赵家姆妈看中，好当人家的乘龙快婿！侬呒么发觉，以前，到了11月才开始秋冬长跑，现在刚开学，嘎热的天就组织阿拉到弄堂里去长跑了！每趟跑得我汗淌淌滴，差不多要中暑了！咳！记得伐，上个礼拜，体育老师早上带阿拉长跑，下半天，新来的班主任又把阿拉全班拉到弄堂里去长跑！啥人吃得消啊！侪是那个范国良弄出来的事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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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飘来熟悉的声音，仁仁姆妈抬头朝窗外看，只见顾妈挎着一只摆满了大大小小瓶瓶罐罐的杭州竹篮，笑眯眯地走在前头，这两天顾妈又开心了，又唱 “王孙公子我也不要…..”了，再看，后面跟着晶晶阿娘，仁仁姆妈晓得伊拉到马路对面酱园去另拷酱油菜油……。接着听到几下敲门声，门外，晶晶阿娘关照顾妈：

         “顾妈，再买点甜面酱豆瓣酱，我要用肉丁、笋丁、香菇丁、豆腐干，开阳丁、茄子丁放了一道，试试烧只仁仁姆妈的茄鲞，侬去，我有事体跟仁仁姆妈讲。”

       仁仁姆妈赶紧开门，晶晶阿娘指指顾妈背影：

        “侬看伊，迭两天，开心得嘴巴合不拢了，侬看，侬看，伊走路脚后跟都不着地了！”

        “事体解决，当然开心啰，也真难为伊，一心一意为兒子。伊兒子的物事侪办齐了呒么？”

         “差不多了。昨日，阿拉二媳妇，晶晶的姆妈，又帮伊去买了一块做新娘子衣裳的红颜色细纹灯芯绒，又帮伊买了两床绸缎被面，可惜，还是呒么寻到有鸳鸯戏水，牡丹朝阳迭种花样的绸缎被面，跑了好几爿店也呒么买不到，后来，就拿倷仁仁画的花样，请招弟姆妈洋机上绣几幅花样上去，伊兒子过两天就要来拿了！”

        “啊有啥要帮忙嗰？”

        “我就是来跟侬商量嗰，啊好请侬帮顾妈做几套新衣裳，伊讨媳妇当婆婆了，总归要穿得像样点。”

        “一句言话！”

        “我想送顾妈一套新衣裳，想去买料作，就是布票差一点，可以问侬借五尺布票，明年发了票证还给侬。”

       “呒么问题！帮顾妈应该嗰！个么，我跟倷一道去买，我也想送顾妈一套新衣裳。”

         “料作买来，还要请侬帮忙给顾妈做新衣裳。那个裁缝阿祥，真正板板六十四，一点不开窍，讲啥嗰做女人衣裳一定要收腰，呒么腰身的女人衣裳，伊做不来。顾妈哪里有腰身啊？侬讲对伐……，”晶晶阿娘言话呒么讲光，熬不牢笑了。

        “呒么问题，我帮顾妈做，”仁仁姆妈也熬不牢笑了，边笑边讲，“顾妈一年到头帮阿拉买菜，老辛苦，帮伊忙应该。”

         “还有，还要侬帮忙出出主意，哪恁谢谢贝小姐，迭次全靠伊帮忙，顾妈老感激伊嗰。顾妈有时也帮贝小姐买买菜，晓得伊欢喜吃酱小排，昨日，烧了一碗给贝小姐。但是，迭点点物事哪恁表得了心意！”

        “是的，是的，顾妈这个人情欠得老老大，真要好好谢谢贝小姐。”

        “平常不太接触，不晓得贝小姐迭个人嘎肯帮忙，嘎热心，真正难得的热心肠人！”

        “不晓得伊自家事体哪恁了，近来，好像呒么看见伊跟那位男老师进进出出。”晶晶阿娘悄悄问。

        “好像两介头有点误会，裁缝阿祥晓得，贝小姐常朝去阿祥那里做衣裳。我想，伊不能一直一介头，……老了哪恁办，啥人照顾伊……。看，顾妈回来了。”     

          晶晶阿娘顺着仁仁姆妈的眼光朝弄堂口看，

          “看见伐？顾妈嘴巴还在动，肯定又在唱‘王孙公子我也不要’了！”       

          等顾妈走到跟前，晶晶阿娘讲，

        “顾妈，跟仁仁姆妈讲好了，请伊帮侬做两套新衣裳。下半天有空，跟我一道去买料作去。

       “覅做了，我人长得嘎难看，随便啥衣裳穿勒我身上侪不会好看，还是省点铜钿伐。”

       “侬覅搞，当婆婆要有婆婆的样子。布店回来，跟我去裁缝阿祥那里，要问问伊贝小姐和那个男老师的事体，侬欠了人家嘎大一笔人情，算啦？” 

         “当然不能算了。我一直在想哪恁谢伊！还有仁仁晶晶四个小姑娘也要谢啊！伊拉天天跟在我后面要我谢伊拉！”

         “这四个小丫头结棍嗰！会得敲竹杠嗰！”仁仁姆妈晶晶阿娘四目相视，“伊拉要侬哪恁谢伊拉？”      

         “伊拉呒么敲竹杠！伊拉只要我包馄饨给伊拉吃，烧猪油渣辣白菜炒毛豆给伊拉吃。”

         其实，顾妈已经请伊拉吃过生煎咖喱牛肉汤，还吃过糟田螺加百叶包双档了。顾妈还答应请伊拉吃美新点心店的馄饨、汤圆、拌面……。

          “这几个小丫头侪对我真正不错，”顾妈看着仁仁姆妈讲，“倷仁仁还帮忙画了绸缎被面和枕头套的花样，画到老晚才睏觉，我当然要让伊拉吃个开心。伊拉就是敲竹杠，也是应该咯！”

        “哎哎，顾妈， 侬烧的辣白菜炒毛豆，我也要吃！”仁仁姆妈叫起来。        

         顾妈烧的辣白菜炒毛豆子，辣，鲜，微微带点甜，醃过的辣白菜邦脆脆的，油爆过得毛豆皮皱皱的，咬一口有股韧劲，老有嚼头，大家侪欢喜吃。

         “好！明朝炒一大碗给侬。” 顾妈高兴地答应，挎上竹篮，唱着“王孙公子我也不要”，跟在阿娘后面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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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仁仁姆妈，先要谢谢侬帮顾妈的兒子买好了绸缎被面和灯芯绒布料，现在还有事体要跟侬商量。”晶晶阿娘一踏进门就讲。 

          “侬覅客气，能帮得上顾妈的忙，我老开心。有啥事体嘎重要，侬要亲自出马啊？来，来，先吃点茶，慢慢讲。” 仁仁姆妈吩咐仁仁端茶上来，“仁仁，姆妈要跟晶晶阿娘讲言话，侬去拿带鱼骨头拆了，我等息要炒鱼松。”

        仁仁答应，给晶晶阿娘敬了茶，然后，捧着一大碗蒸好的带鱼坐到餐桌边拆鱼骨头，晶晶跟过去陪仁仁。

        晶晶阿娘仁仁姆妈坐在茶几旁开始商量“大事体”。

          “仁仁姆妈，顾妈这几天又蔫头耷脑了，一天到夜唉声叹气，绍兴戏也不去看了，‘王孙公子我也不要‘也不唱了，问伊也不讲，一介头生闷气。”

        “咦，上次，曹荣来不是买了绸缎被面，还有新娘子的大红灯芯绒布料？顾妈和曹荣不是侪老开心？ ”

          “咳，侬不晓得，现在乡下头结婚，侪向上海看齐，样样色色要学上海，那么，又有乡下习俗，又有城里风尚，花头透得不得了！阿拉老早曩，跟晶晶阿爷结婚辰光，哪里来嘎许多花头，现在不谈了！”

         晶晶阿娘喝了口茶讲：“仁仁姆妈，侬晓得现在曹荣那个女朋友提出交交关条件，不但要彩礼，还要南方买交交关物事，喏，上海牌手表、蜜蜂牌缝纫机、永久牌脚踏车、三五牌座钟、绸缎被面、灯芯绒新衣裤、大白兔奶糖……，女方开出的单子老大一张，要的物事交交关，交交关！讲来讲去，迭个也要怪顾妈自家不好。前两年，伊老头子死脱，顾妈想想，不管哪恁总归夫妻一场，再加上，伊夜里一直梦见伊的死老头子，伊想来想去，决定到乡下给老头子做道场，请了和尚诵经超度，排场老大，方圆几百里都晓得。

         “伊上次回乡下去，还拿伊拉老房子扩建翻新，顾妈总归觉得，兒子小辰光一介头在乡下头日脚过得老苦，一定要让兒子过上最好的日脚。现在，伊乡下的房子比公社办公室还要气派，村里村外，附近几个村的人侪认为顾妈在上海发了大财了，是个大好佬了。顾妈听了老得意，有铜钿总归比呒么铜钿光彩，对伐？屋里弄得像样，兒子寻老婆当然可以要求高点。

          “顾妈的兒子也蛮争气，长得有模有样，顾妈样样好物事买给伊兒子，帮兒子买了上海牌手表，永久牌脚踏车。一个村里，只有顾妈的兒子有脚踏车，有手表。阿拉阿彦穿啥衣裳，伊也照样统统买一套给曹荣。侬覅讲啥，顾妈兒子本来就长得蛮敦样，皮肤雪白，一点不像顾妈。伊兒子高中毕业，当了公社大会计，也算大干部啦！侬想想，伊兒子一套上海穿着，脚踏车一蹬呼呼呼跑，袖口手表一闪一闪发光，那些农村姑娘看在眼里，啊要心动！

          “当然，伊兒子自身条件好，底气足，寻女朋友要求也老老高，要漂亮，要有文凭，最好初中毕业。那么，言话讲过来，侬要求高，对方也要求高啊！对伐？ 

         “仁仁姆妈，伊兒子的女朋友的娘是开豆腐坊的，眼睛里侪是铜钿，伊拉明明看中顾妈有钞票，却要抬高自家身价摆阔，讲自家哪恁嘎，哪恁嘎有铜钿，讲得比永安公司老板还要有钞票。一心要拿顾妈压下去！好脚色呵！顾妈哪恁吃得消！

         “顾妈这趟真正碰到“才子佳人”结姻缘了。不过，不是顾妈看到的绍兴戏里的“才子佳人”噢！伊兒子女朋友的娘眼里的“才子佳人”么，意思不一样嗰，“才子”么，是财子；“佳人”么，变成“价人”了，跟顾妈讲价钿要钞票了！女方狮子大开口，列了一大张清单要顾妈买，真正嚇煞人！勿讲了，迭种结婚好像做生意！

         “顾妈倒不是呒么钞票，伊节约哦，存了不少钞票，一心一意要帮兒子的婚事办得像像样样，一心一意要兒子过得开心。

         “顾妈老早就叫阿拉两个媳妇想办法搞到手表票、脚踏车票，缝纫机票，迭三样物事侪买好了。只不过，阿拉媳妇不晓得手表是买给顾妈呒么进门的媳妇嗰，帮顾妈买了一块男表，本来要去调嗰，结果女朋友的娘讲覅调了，这块表可以给女朋友的阿弟戴，叫顾妈再买一块女表，顾妈兒子不好意思不同意啊！侬讲，算盘打得好伐，辣手伐？将来跟迭种丈母娘过日脚，啥人吃得消？！” 

          “是的，是的，晶晶阿娘，侬讲的一点不错，丈母娘人好蛮重要嗰。明事理的丈母娘拿女婿当兒子，这种丈母娘聪明，对女婿好就是对囡娪好。这种财迷丈母娘蛮吃不消咯！“

         晶晶阿娘接着讲，“现在问题是呒么办法买到三五牌座钟，就是摆在新房五斗橱上的那个三五牌座钟！这个物事不像脚踏车，缝纫机，手表，迭样物事不晓得做啥规定要凭结婚申请证书才可以买！那么，问题大了，阿拉屋里呒么人结婚啊！倷屋里也呒么人结婚啊！这条弄堂，我一个个数，要么老，要么小，呒么人结婚，哪恁办？就是有人要结婚，伊拉自家要买这只钟嗰。

         “侬晓得嗰，上海人的规矩，一家人吃生梨不好分了吃，不然，亲人要分离；看望病人不好送苹果，苹果听上去像“病故”，等于触人家霉头；送礼物不能送钟，送钟听上去像“送终”，要被人家吃耳光嗰。那么，哪恁办？ 啊要急煞人！”

         仁仁姆妈听了，扳着手指一家家数，确实呒么人家有人在近期结婚啊！突然，仁仁姆妈压低声音问：

         “上次听说那个贝小姐有男朋友了，不晓得伊最近啊会得结婚？”

          “侬讲贝小姐啊？” 晶晶阿娘提高了嗓门，仁仁姆妈立刻想到房间里还有四只小耳朵，这四只小耳朵最最欢喜偷听大人的言话，马上朝仁仁晶晶方向呶呶嘴巴，晶晶阿娘会意，压低声音, “伊即使要结婚，伊自家要三五牌座钟嗰。”

         仁仁姆妈晶晶阿娘的“小动作”仁仁晶晶看得清清爽爽，仁仁姆妈晶晶阿娘讲的“大事体”也听得清清爽爽，表面上装出一副啥也呒么听到看到的样子。    

          “大概不会，伊洋派来兮，说不定不要呢？”仁仁姆妈讲，“我看见伊房间里的家私侪洋派来兮，五斗橱上放了一只老大的西洋座钟，据说是伊拉屋里的老货，我想，伊不会要三五牌座钟。”

        “倒也是。不过呒么办法开口去问呀，哪恁办？”

        晶晶仁仁听到，两介头对视一下，眨眨眼睛，点点头，暗号接通，两人赶紧捂住嘴巴，怕笑出声来。

        第二天，放夜学， 晶晶仁仁带着文颖和囡囡在弄堂里跳橡皮筋，眼睛一直盯着弄堂口看。

        “哎，贝小姐来了！”文颖悄声讲，四介头立刻停止，垂头丧气靠墙站立。

         “晶晶，侬哪恁哭了？”囡囡看到晶晶眼睛红红的，眼泪水流得稀里哗啦，还不停地揩鼻涕，也难过起来，鼻头酸酸的，仁仁推推囡囡，指指墙根地上小半只洋葱头，朝囡囡做只怪面孔，一面掏出绢头给晶晶。

       这时贝小姐已经走到面前了：

        “喂，四个小姑娘，倷好啊！咦，哪恁啦？晶晶做啥哭啊？”贝小姐一下子发现晶晶眼睛红红，眼眶里还有眼泪水。

        “顾妈，顾妈……”晶晶带着哭腔，“顾妈不开心，伊兒子呒么办法结婚，阿拉阿娘，阿拉姆妈侪难过。”

        “哪恁桩事体？”贝小姐听不懂。 

        仁仁，文颖，囡囡七嘴八舌告诉贝小姐顾妈呒么办法买三五牌座钟。

         “哦，迭恁啊！”贝小姐听完走了。

         过了两天，晶晶放学回家，阿娘喊牢伊：“晶晶，过来！告诉阿娘，侬跟贝小姐讲了啥啊？倷几个小丫头！”阿娘把台子上的一张小纸片推到晶晶面前，这是一张凭结婚证明领到的购买三五牌座钟的票子。 

        晶晶一看，高兴地冲出房门，去找仁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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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仁仁姆妈盳了窗外一眼，雨停了，风住了，梧桐树叶已被秋风秋雨刮得一片不剩，嗨，也真搞不懂这些树，大热天满身披挂，一层层树叶焐得密不透风，冬天将近，却剥个精光，冷得瑟瑟发抖……。讲来讲去，还是人聪明，知冷知热，自家还会得做衣裳穿……,    仁仁姆妈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开橱门翻箱底把春上天气转暖时洗净，补好，折叠好，囥在橱里压在箱底的棉毛衫裤统统拿出来，一件件检查，“看来，好几件侪太短，要接一䘿了。假领头也要再做一批，侪太旧了，好几只不但领头部分破了，前后片也嫌小了。”

         看着面前一堆假领头，仁仁姆妈哑然失笑：不该叫“假领头”啊，领头是真领头，啥地方假啦？应该叫“假衬衫”啊！再想想，真的不该叫“假领头”，呒么人欢喜假货咯，如果真是假的领头，啥人会欢喜？真正委屈这些领头了！

         人人痛恨假货，唯独“假领头”人人欢喜，尤其在隆冬，再次证明假领头不是假货！ 

        上海人真聪明，发明了这种真领头假衬衫，再也不怕冬天穿呒么无领棉毛衫，呼呼呼西北风灌进外套领子，狂袭前胸后背，吹得人冰冰冷，心冰冰冷！

         仁仁姆妈想起去年用仁仁爹爹的领带做假领头，几个小姑娘穿了到学堂里去，老师同学侪讲好看。个么，今年，再用领带做几只，仁仁姆妈拉开了五斗橱最上面两只抽屉，里面一排排一叠叠侪是仁仁爹爹的领带。

          仁仁爹爹的领带面料侪是上等丝绸或毛料，色彩鲜艳，花式高雅。仁仁爹爹现在上班不用戴领带，这些领带就成了“打入冷宫的王妃”了，仁仁姆妈不由有点同情这些漂亮的领带。

        仁仁姆妈幼承庭训，国文不错，外文一窍不通，领带上富有艺术性的大大小小外文字母在仁仁姆妈眼里统统像一条条长长短短弯弯曲曲的蚯蚓。虽不识外文，仁仁姆妈对面料蛮精通，晓得，第一个抽屉里的领带比较一般，而第二个抽屉里的领带档次比较高，给四个小丫头做假领头用第一个抽屉里的领带足够好了。

         伊仔仔细细，一条条审视了第一个抽屉里的领带，面料好颜色花样好看的放一边囥起来，留着等这几个丫头再长大些，晓得要漂亮的辰光给伊拉做。现在么，色彩花样一般就可以了。仁仁姆妈想着，挑出八条，分成四堆，每堆两条，上面放张小纸片，写上“1”、“2”、“3”、“4”，再裁四张小纸条，分别写“1”、“2”、“3”、“4”，折成摸彩（抓阄）的小三角，放在一边，等几个丫头回家，让她们摸彩，省得伊拉挑挑拣拣，吵吵闹闹烦不清。

       做假领头的“领头”料作有了，还要有做“身体”那部分的布料。

       仁仁姆妈拿出装碎布头、旧衣裳的小籐箱，打开一看，里面的零碎布料根本不够做八只假领头。

       仁仁姆妈想起，前两天听晶晶姆妈讲，酒甏的囡娪慧娟分配在南京西路的富丽绸布商店工作，伊去买料作正是慧娟接待咯。

       仁仁姆妈决定到富丽绸布商店去跑一趟，买点布料，再看望一下慧娟。

       慧娟呒么考上大学，伊爷老头子酒甏觉得坍台，实实足足骂了慧娟一个多礼拜，连慧娟娘无锡娘子一道骂进：

          “死老太婆，侬看看，侬哪恁生个嘎戆的囡娪，人家屋里的小人侪考上大学，就是侬的宝贝囡娪呒么考上，真正呒么出息，叫我在门口头吃老酒也抬不起头来！”

          “侬只浮尸，侬讲啥啊？！囡娪是我一个人生咯？我本事嘎大啊，一介头好生小人啊？！呒么脑子，开盖货一个！” 酒甏老婆毫不示弱，骂伊死老头子的言话像开机关枪一样一排排扫过去。

         慧娟呢，本来考不上大学已经觉得老呒么面子，听自家爷娘当街吵相骂，更加抬不起头来。整天躲在屋里呜呜哭，左邻右舍也不敢来劝，伊拉侪晓得越劝酒甏，伊跟伊老婆吵得越凶，越起劲。

        现在，好了，慧娟有工作了，听晶晶姆妈讲，伊看上去心情蛮好，仁仁姆妈决定去看看伊，安慰安慰伊，鼓励鼓励伊。

        中饭吃过，仁仁姆妈拎上购物手提包去富丽绸布商店。

        富丽绸布店离138弄不远，在南京西路上，穿过陕西北路，走过泰昌食品店，再走过广东人家开的高档童装店——伍善记童装店，就是富丽绸布商店了，附近还有一家日用品调剂商店，一家中国人民银行，一家小小的文具店和一条比较高档的新式里弄“安乐村”。

       仁仁姆妈推门走进富丽，一双眼睛忙着四下寻找慧娟。

        “仁仁姆妈，侬来买布啊？ ”

      仁仁姆妈转身一看，慧娟就站在自家旁边。

        “对，对，我来买布，也来看看侬，侬好吗？此地大家对侬好伐？覅太吃力了，身体要紧，自家要照顾好自家。”

        “谢谢侬，仁仁姆妈，侬来看我，我老老开心咯！”

         “看到侬开心，我也老开心。我是看着侬一点一点长大咯。侬真是越长越好看了。阿拉屋里几个要是有侬一半好看，我要笑煞了！”

         “仁仁姆妈，侬客气了，偼偼、倩倩、佳佳、仁仁侪老优秀咯，弟弟也老老讨人欢喜咯。我要是有伊拉一半聪明，也不会考不上大学，到此地来拍‘半身照’，做‘柜台猢狲’了！”

        “侬讲啥？啥个‘半身照’，‘柜台猢狲’，啥意思啊？”

        慧娟几步走到柜台后面，讲：“仁仁姆妈，侬看，阿拉做营业员的，立勒柜台后面，只露出半身，啊是拍‘半身照’；侬再看，”慧娟一脚踩上一只高凳子，做出拿柜橱上格布匹的样子，“侬看，阿拉要爬上爬下拿布匹，一天要爬好几次了，啊像猢狲啊？”

        慧娟又指指商店天花板下面悬挂着的一根根粗粗的铅丝，“侬看，仁仁姆妈，那边是高高的收银台，这一根根粗铅丝侪从收银台上面悬挂一个半圆铁圈放射式地拉到商店各个柜台，扣在柜台一边的墙上。阿拉营业员根据顾客的要求，裁剪好布料，收了顾客的钞票与布票开好发票，把它们折叠好，用铁夹夹好，用力一推，铁夹顺着铁丝滑到账台，收银员点清钞票与票证后，把找头与发票用铁夹夹好，再用力一推，铁夹就滑到阿拉营业员一边，营业员将找头与发票以及所购物品交给顾客，一笔生意就完成了。仁仁姆妈，侬看，这些粗铅丝必须吊的老老高，以免中途抛锚，或者被别人拿错脱，阿拉要爬到高凳上才能拿到铁夹子，阿拉每天爬上爬下要爬好几次，阿拉啊像猢狲啊？”

        慧娟讲完，自家笑了。

         “慧娟，侬每天迭样爬，要注意，要看清，不要踏空啊！工作要认真，自己也要照顾好自家，听见啦吗？侬也真不容易。”

         “谢谢侬，仁仁姆妈，我会当心咯！侬来我真开心，侬要常常来啊！”

        “会的，会的，我会常常来，侬要认认真真工作，开开心心生活，好伐？”

        仁仁姆妈的话让慧娟蛮感动，不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慧娟努力屏住，

        “仁仁姆妈，谢谢侬，我蛮开心，讲老实话，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班级还有同学还呒么分配到工作唻，现在，伊拉只好在屋里读‘嘉里敦（家里蹲）’大学，我至少自家有工作了，不要爷娘养了，还加，我的工作单位是国营企业，待遇比大集体单位，比街道生产组要好上好几倍了。我蛮满足了，蛮开心了，知足常乐，对伐，仁仁姆妈。”

         “是的，知足常乐最重要。”

         “哎，仁仁姆妈，讲了半天言话，我忘记问侬要买啥个布料了。”

         “啊，啊，我也忘记了！我要买点做假领头的布头，还想给顾妈的两件衣裳配些好看的纽襻。“

         “纽襻有，侬看，这个玻璃柜里的几对，好看伐？我帮侬拿出来。侬要做假领头的布料么，侬要是不急用，我劝侬今朝覅买了，等礼拜五下半天来买，阿拉商店，礼拜四科室干部下放劳动，伊拉的任务就是清理仓库里的零碎布料，这些零碎布料侪是平时裁剪下来的，不收布票的，侬买这种碎布料做假领头好了。”

        “好呀，好呀，覅布票再好呒么了，个么，我礼拜五下半天来？”

        “我等侬，礼拜五下半天再会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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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仁仁，开开门，我来了！”

         仁仁拉开门，“噗通”一声，一大堆东西散落一地。

          “乡下土货，乡下土货！”顾妈一面弯腰拾从竹篮里蒲包里滚出来的芋艿、荸荠、白果、野生毛栗子，一面讲, “曹荣迭个小鬼带来的，大家吃点，伊还要麻烦侬姆妈了！”

         “哎呦，顾妈，侬做啥啊？开庙会摆摊头啊？”仁仁姆妈听到响声，从客堂间过来。

         顾妈看到仁仁姆妈，马上从地上捧起一只蒲包，“仁仁姆妈，你看，这些鸭蛋有趣伐，只只青壳，只只红心，只只流油，这种咸鸭蛋外面买不到咯！阿拉乡下老邻居自家屋里养的鸭，侪是吃屋前池塘里的螺蛳蚌壳长大的鸭子哦，生的蛋只只侪有拳头大，侬看，侬看个， 啊是啊？自家再用高粱酒浸透醃的，赞得不得了！不是我瞎讲，乾隆皇帝王母娘娘也吃不到咯好物事！”顾妈的口气大得不得了。

         “啊呀呀，顾妈，侬哪恁拿嘎许多好东西来，我哪恁受得落！快，快，拿回去，给晶晶阿娘！”

         “晶晶阿娘有！伊是阿拉老东家哎，哪恁会得少了伊！仁仁姆妈，侬随便哪恁也要收的！我有交交关事体要侬帮忙唻！”

          “侬要我帮忙还不是一句言话，啥人规定帮忙一定要收礼，呒么这种规矩！侬平时帮我的忙还少啊？！侬用不着噶客气呀！真的，侬拿来太多了，我哪恁好意思！”

         “这点乡下土货侬定规要收的！不收就是看不起阿拉乡下物事。”顾妈边讲边把芋艿、荸荠等装进蒲包，放到仁仁家的厨房一角，拿一包白果放在厨房间台子上，“这点白果，真正一点点，今年收的不多，还呒么干透，要晒晒干，还有这包荸荠，叫仁仁先汏汏清爽，放在锅子里烧一烧，湿嘚嘚放过夜，明朝就烂脱了。”

       白果荸荠好东西，人人欢喜。

       白果炒熟，又糯又香，不过，姆妈每次只分给仁仁姐弟每人五，六枚，姆妈讲白果带毒性不能多吃。

        荸荠可生吃也可做菜做点心，仁仁欢喜吃白煮的荸荠，剥去皮，咬一口，甜丝丝，清脆又清香。

         姆妈时常把荸荠切成片和黑木耳一起炒肉片，有时也会用荸荠炒苦瓜肉片，苦瓜碰到荸荠就不苦了；有时，姆妈把荸荠切成丁和糯米，肉丁一起做成珍珠肉丸，这道菜较费功夫，姆妈不常做。姆妈还把荸荠和红枣、银耳、藕丁，大西米一起做甜羹，秋日里吃一碗这样的甜羹暖胃又润喉。

         姆妈不让仁仁伊拉吃生荸荠，“生荸荠不能吃，绝对不能吃，迭个东西长在湖浜老龌龊的烂污泥里，有细菌，说不定还有血吸虫，生吃要闯祸！开水哒哒哒烧滚才可以吃。”

        好几次，仁仁看见姆妈在厨房里切荸荠，雪白雪白的荸荠哪恁会龌龊，哪恁会有细菌？仁仁不大相信，听到姆妈手起刀落，“咔嚓咔嚓”将荸荠切成薄薄一片片，仁仁听了满嘴口水，手指发痒，老想偷偷捞一片脆脆的生荸荠吃吃。

        仁仁的心思姆妈哪恁会得看不透？只要仁仁一靠近，姆妈就把仁仁赶出厨房： “哎，哎，侬做啥，不怕手指头斩脱！嘎馋法子！走！走！覅等勒厨房间！” 

         听到顾妈叫伊汏荸荠，仁仁老开心，可以“捷手先尝”了，姆妈一眼看穿仁仁，不离开厨房间，站在水池旁边看仁仁汏荸荠，边和顾妈讲言话，仁仁连连叫苦。

         “顾妈，不许侬一直迭恁送阿拉物事，真正叫我过意不去！”

         “侬覅过意不去，我要侬帮大忙了！阿拉迭个小鬼要结婚，要侬帮忙挑衣料，挑绸缎被面子，挑床单，还要倷仁仁帮忙画绣在床单上，枕头套上的花样，还要侬剪大红纸，交交关事体要侬帮忙唻！我先跟侬拿这几天的小菜铜钿结账结脱。再拿倷屋里的肉票、鱼票、豆制品票算清爽，这点事体做好，跟侬讲阿拉小鬼的事体，好伐？”

        自从阿芹走后，顾妈开始帮仁仁家买小菜，顾妈还帮囡囡家，刘爷爷家，对面弄堂苏州好婆家买菜，每天要从菜场拎回来三、四篮小菜，当然，伊主要为大家买紧俏的鱼、肉等荤菜。

        大家请顾妈帮忙买菜有道理咯。

         顾妈勤快，伊一清老早去菜场排队，常常排第一名。更多辰光，伊怕排不到第一名，

前一天夜里，临睏觉前去菜场兜一圈，在肉摊头鱼摊头最前面摆一块砖头，占只“第一名”的位子。交关人对顾妈的这种做法极为不满，常常拿伊放的砖头踢得老老远：

        “喂，喂，我讲，侬这位老阿姨，侬是人还是砖头啊？”

        顾妈不管，不睬伊拉，菜场的营业员呢侪帮顾妈，让伊排在第一，一开秤就把称好的鱼或肉掼到顾妈的菜篮里，大家呒么言话好讲。

        顾妈能够稳稳占据第一名位子侪因为顾妈勤快，乐于助人。顾妈排队不像一般人站在队伍里叽叽呱呱聊天嗑瓜子，伊，不管到哪个摊位，只要看见摊位周围不清爽，拿起大扫把扫垃圾；看到营业员抡大锤敲冷冻的结结实实的整包整包冰冻鱼肉吃力费劲，伊就上去帮忙挥几锤；有时收摊了，伊还帮营业打扫摊位，让有小孩的营业员能够早点回家；当然，小菜场每个摊位营业员侪跟顾妈“交关有交情”，伊买的鱼和肉自然质量上乘，分量实足。

         在凭票证的年月，菜场营业员手中的一管秤哪恁捏法，名堂交关多，花头交关透：称菜时，秤杆朝上翘，分量不仅称得足，而且绝对超重，有时可以足足多三四两肉；相反秤杆朝下跌，分量肯定不足，甚至少脱二三两。啥人也不敢得罪菜场营业员。天天买菜的人才晓得顾妈跟营业员关系“得得够”，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顾妈三分。

         大家请顾妈帮忙买菜，还因为顾妈人品正，不会“揩油”东家菜钿，再加，伊的记性超好，一笔一笔账侪记得清清爽爽，算得清清爽爽，每户人家买的每样小菜的单价和分量侪记得煞勒清，每户人家用脱多少肉票、鱼票、豆制品票，伊也记得一清二楚，一点不搞错。

       最让仁仁服帖的是顾妈脑子出奇地好。

         小菜场侪用十六进位制（hexadecimal）的秤，仁仁看到这种十六进位制计算最最头痛！碰到老师出的算术题是十六进位制计算的应用题，仁仁头辣辣辣胀了！

        比如，老师出以下这样一道应用题：小敏帮助妈妈去买菜，小敏先买了七两菠菜、买了十二两萝卜、九两毛豆、买了半斤（八两）鸡毛菜，问：小敏一共买了多少斤蔬菜？又：菠菜每斤四分半钱，萝卜每斤四分钱、毛豆每斤五分半、鸡毛菜每斤二分半，请用小敏一共花去多少钱？又：小敏买菠菜花了多少钱，买萝卜花了多少钱，买毛豆花了多少钱，买鸡毛菜花了多少钱？  

        碰到迭样的应用题，仁仁脑子马上发胀，脑浆马上变成浆糊！一点不会算了！只会看着题目哭了！即使，仁仁静下心来用心算，也往往算错，绝对吃只红红的大大的“X”！  

       仁仁有时想想害怕，要是期中期末考试的考卷有这样的考题，仁仁肯定不及格，肯定会像范国良那样年年留级了。

        奇诡的是，顾妈呒么读过书，不晓得伊哪恁会得做加、减、乘、除？还加，顾妈算账从来不用草稿纸，也不用算盘，伊一面报小菜的零售价，一面报买的斤两，一面就把金额报出来了！从来呒么算错过！

       仁仁想不通，顾妈长得不好看，一点呒么聪明气，实则上，伊还长得有点戆噱噱，傻兮兮，像伊迭样的人脑子哪恁会得嘎聪明？侪讲“聪明面孔笨肚肠”，难道顾妈是“戆徒面孔聪明肚肠？

        叫仁仁还要感到奇诡的是，顾妈帮助五，六户人家买菜，每户至少有四，五口人，每人每月上、中、下三旬侪有一定数量的肉票、鱼票、豆制品票。每户人家每季度领来肉票、鱼票、豆制品票后，统统交给顾妈，由顾妈根据各家的要求安排，保证这些票证不过期，不遗失，保证每户人家吃得满意；顾妈能记住每户人家上旬、中旬、下旬各用了多少肉票、鱼票和豆制品票，还能合理调剂，比如，哪家上旬要请客，要多买些肉，需“借用”别人家肉票，顾妈会的帮忙“调剂”，伊记牢借的是哪家的肉票，借了几张肉票，中旬或下旬应该还多少肉票，伊侪记得一清二楚，从来呒么搞错过！

       仁仁佩服顾妈。听到顾妈要跟姆妈结账，仁仁不由地竖起耳朵，要仔细听听顾妈哪恁做算术，偷偷学点顾妈的技巧。

         “仁仁姆妈，倷昨日的红烧带鱼还呒么吃光，侬还有一棵黄芽菜，今朝只帮侬买了半斤黄豆芽，半斤油豆腐，一斤青菜，半只南瓜，二两猪肉，侬黄芽菜炒炒肉丝，烧只烂糊肉丝，黄豆芽炒油豆腐，再炒只青菜，可以了，南瓜给侬明朝烧南瓜开阳面疙瘩，好伐？”

        “好咯，好咯，两天的饭菜侪有了。”

         “我刚刚已经帮侬算好了，钞票侬覅给我了，昨天的小菜铜钿还呒么用光，后天再跟侬一道算，我今朝不跟侬一一算了，我想跟侬商量小鬼结婚要办的物事，好伐？”

       仁仁想学顾妈的计算诀窍，想不到顾妈不算了。

         “好呀，好呀，侬算好了么最好了，省得我动脑筋。顾妈，我是真正佩服侬，脑子哪恁嘎灵光，像头里装了只算盘，恐怕不是装了一只算盘，侬脑子里起码有一百只算盘！仁仁爹爹讲侬不读书是国家一大损失，侬要是读了书，绝对好当汇丰银行，上海银行总经理！我讲，侬可以当财政部长！真的！”

         “不瞒侬讲，我从小脑子好，记性好，我要是能够读几年书，绝对比那些总经理能干，侬刚刚讲啥个长啊？这种大官我一介头当十个，廿个笃笃定定！”顾妈一点不谦虚，老得意地讲，尽管伊连财政部长是啥个衔头也不晓得，也搞不清，也叫不上来！

         “我真的觉得侬老聪明，脑子老灵光，怪不得曹荣考上县里最好的高中！”仁仁姆妈言话一出口，晓得坏事了，击中了顾妈的痛处，果然，顾妈气愤愤地“机关枪大炮乱开”了：

        “咳，不谈了，不谈了，迭个小鬼鼠目寸光 ，伊不要考，伊要结婚，要讨老婆，咳，被那个小姑娘迷牢了，小姑娘确实长得交关标致，伊迷上了，乡下头小姑娘到了十八岁非得结婚出嫁了，小姑娘不肯等，那么伊也急着要结婚，咳，我跟伊讲，侬要是读了大学，到了城里，还怕寻不到更加好的？讨个城里个女小人有啥不好？要是能够在上海读书、工作、结婚、生小人，将来跟我住了一道，不好啊？！咳！伊不肯，呒么办法哦！伊被那个女的迷得七荤八素了！有啥办法？！”

       顾妈不停地讲，仁仁姆妈想劝劝伊都插不上嘴。

        “伊要讨老婆，只好让伊讨，我怕伊不开心，想不通，像梁山伯那样不开心，吐血，我就伊迭恁一个兒子啊！还是让伊开开心心结婚吧。仁仁姆妈，我请侬帮小鬼买结婚用的物事，侬眼光好，我想请侬明朝跟我和曹荣一道去买物事，好伐？晶晶阿娘那边，我去跟伊讲，请一天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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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晶晶、文颖、囡囡也是迭样。

         要开学了，自然要做点开学的准备。仁仁把冷落了一个夏天的书包拿出来，放在太阳下晒晒，把铅笔盒拿出来，揩去上面的浮灰，铅笔一支支用卷笔套削好，上学期用剩的那块橡皮还留着斑斑黑色铅笔屑，仁仁把橡皮拿到水池边，擦些肥皂，清水冲冲汏清爽。

       新学期肯定要发交关新书，仁仁爱惜书，每次新书发下来侪要用好的包书纸认认真真一本一本包好。

        仁仁包书不用文具店里卖的牛皮纸，伊也不到文具店去，开学前，大家侪来买文具：铅笔、橡皮、垫板、拍子薄，当然，还有包书纸，哪家文具店不是人声鼎沸，人山人海，连落脚的地方也呒么？仁仁不去凑热闹。仁仁不用牛皮纸包书，也不像伊拉班上有的同学用一角三分奶油枕头咸面包的包装纸包书，面包包装纸的优点是上面有一层防潮的蜡，不怕碰到水，但面包包装纸稍微窄一点，再讲也不大好看。仁仁跟文颖、囡囡、晶晶侪用旧画报包书。旧画报纸张坚挺结实，上面还有漂亮的图案。文颖家有各种各样画报，林奶奶每次看好画报就堆放在一起，快开学了，林奶奶拿出来交给文颖，仁仁，晶晶她们包书。

        “仁仁，仁仁，侬包新书要的画报来了。”文颖拿了一大沓画报来敲仁仁家的门。

         “啊，侬来了，我就在等侬！”仁仁接过文颖手中的画报，开心地讲。

         “侬姆妈呢？”文颖问，一眼看见仁仁姆妈走过来,“仁仁姆妈，侬好，阿拉奶奶讲，今朝侬肯定要去静安寺买定胜糕，想跟侬，还有晶晶阿娘一道去，好有个道伴，热闹些。”

        “好呀，好呀，我正想去约伊拉一道去，吃过中饭一道去好吗？”

         文颖听了赶紧回去通报。 

         离离暑云散，袅袅凉风起，处暑后的阳光不再火辣，温存地抚摸着行人的背脊，整洁的南京西路车来人往相当热闹，仁仁姆妈搀着宝贝兒子和晶晶阿娘林奶奶去静安寺鼎新园买开学那天早上必定要吃的定胜糕，林奶奶还要到隔壁立丰广东店买块火腿上方和一瓶沙嗲酱，仁仁姆妈要到对面亚细亚食品店买半只盐水鸭和几枚鸭胗干，晶晶阿娘要到大发南货商店买点扁尖、苔条、咸鲮鱼，便叫上仁仁、晶晶、文颖当“脚夫”，帮忙拎点重物事，反正还呒么开学，几个小姑娘有的是辰光。戆徒二叔也去，不远不近地跟在人群后面。

        鼎新园门口已经有人在排队了。 

         “开学吃定胜糕，这种花样经也不晓得啥人想出来，行出来的，我是不相信，平时不用功读书，考试前，开学前，蒸块糕吃吃，就能考好，就能升级？”仁仁姆妈看着长长的队伍感叹。

        “就是讲呀，” 林奶奶接话，“讲味道，还是双酿团，方糕好吃，定胜糕的豆沙馅只有一点点，咬下去侪是米粉，还不如阿拉广东的伦教糕。”

         “迭种糯米甜糕团，我不是最欢喜，讲实在，我还是欢喜泡饭吃吃，酱瓜咬咬，阿拉阿爷欢喜吃，前几天就提醒我要买糕团了，好像伊要开学了，伊要去上学读书了！老头子越老越馋！”

         “男人好像侪老馋咯，还加，越来越馋，仁仁爹爹也是迭恁！我也不太欢喜吃甜的东西，咸的鲜的东西实实叫配胃口了！”仁仁姆妈将买好的糕团放进手提籐篮交给仁仁，“拎好了，覅乱晃八晃，拿糕团弄碎了！”随后转过头去，跟林奶奶晶晶阿娘讲：“啥人叫我做娘呢？就是自家不欢喜吃，也要买了给小人吃，还不是盼小人读书好，有出息！不蒸糕，是我不尽职，不好好读书是伊拉不要好，对自家不负责，自暴自弃。”

         “是迭恁讲，倷听说洒甏的囡娪慧娟伐？”林奶奶问大家，不等大家回答，接着讲：“听说慧娟呒么考上大学，小姑娘决定响应‘好儿女志在四方’的号召，去新疆，去西藏，酒甏一听急了，新疆西藏老老远，翻山越岭几千公里，哪恁舍得囡娪去，伊老婆酒甏娘子更加不舍得，这不等于王昭君出塞吗？去了以后，啥辰光再能见到囡娪，不去，不去，坚决不能让囡娪去，酒甏娘子跑到赴边疆办公室，拿出慧娟小辰光脚骨跌断的X光照片，讲慧娟虽然脚骨接好了，但是一只脚长一点点一只脚短一点点，有点残缺，赴边疆办公室的办事员一听拿慧娟的名字划脱了，慧娟晓得后还哭了好几天。”

        “啊哟，啊哟，新疆西藏在哪里啊？我都不晓得新疆西藏在哪里，那恁好让小人去啊？这是不舍得咯！”晶晶阿娘讲。

         “小菜场老虎灶的兒子大胖子前两年呒么考上大学，报名去了新疆建设兵团，上个号头回沪探亲后，又要回新疆了，伊拉姆妈抱牢伊哭是哭得来！我正巧走过，看了心酸！”林奶奶感到鼻子酸酸的，赶紧拿块绢头揉揉鼻头。 

         “骨肉分离最最伤心凄惨，哪个小人不是娘的心头肉，哪恁舍得让伊拉跑得老远老远！我不舍得小人离开屋里，离开上海，到看也看不见的地方去，哪恁放心得落？听说现在读书的学堂分好几档，有区重点学堂，市重点学堂，高中考进市重点学堂，那么，等于一只脚跨进大学了，不然就危险，”讲到此地，仁仁姆妈眼光落到仁仁身上，“仁仁，听好了，好好读书，不然，侬要到外地去，跑到老远老远的地方，跑到看不见爹爹姆妈的地方。 ”

        “倷屋里的仁仁功课老好咯，比阿拉文颖好多了，侬担心啥啊？”

         “现在还呒么读中学了，不晓得将来哪恁？讲给倷听，倷不晓得阿拉仁仁哪恁做功课咯，倷呒么看见哦，伊欢喜搬只方凳到阳台做功课，作业薄摊开，一双眼睛骨碌碌东张西盳，看天空，看树叶，看麻雀，看苍蝇，连地上蚂蚁也会得看上半天，就是不看书，不看作业薄，一双手呢，不做作业，在语文书、算术书、常识书的扉页，每页的天头地脚上乱涂乱画，见缝插针密密麻麻画满各种各样头像 ，有穿古装戴凤釵的古代小姐丫鬟，有头披卷发身着长裙的西洋公主贵妇，有梳七八根长辨子的新疆女孩，有穿连衫裙扎马尾的汉族女孩，有头顶一撮毛的娃娃脸婴儿，还有各种姿势的猫、狗、兔、小鸟，老鼠……，夜饭前绝对不可能做好功课，捱啊，捱啊，捱啊，一直要捱到夜里睏觉前才急急忙忙把功课做好，伊啊“日里游游 ，夜里加油”，看了叫人头皮痒！”

         “阿拉晶晶也是迭恁！伊拉姆妈一直要骂伊咯。现在考大学真正不容易，好像一年比一年紧。”阿娘回头看看晶晶关照，“晶晶，侬听好了，要开学了，要考中学了，脑子摆点勒读书上，要好好收骨头了！”

        仁仁晶晶文颖侪乖乖听着，跟着大人去立丰、大发、亚细亚，帮忙拎东西，跟着回到138弄。

        弄堂里，枇杷树下，做完烧夜饭准备工作顾妈与阿巧一边锲鞋底，一边聊天。

         “侬覅不满足，蛮好了，”阿巧宽慰顾妈。

         “我也呒么不开心，就是有点心不甘，阿拉迭个小鬼真正眼光太浅。” 顾妈以前叫老头子“死鬼”，现在叫兒子“小鬼”，“听阿爷讲，阿拉迭个小鬼读书蛮灵光，用功点，加把劲可以考上海的大学，就是不考上海的大学，至少可以考杭州南京的大学，伊要是读大学，毕业后就可以争取在城里工作，拿工资，多少好！要是能在上海工作，在我身边，多少好！偏偏要结婚！”

         这时，林奶奶和文颖已经走到家门口，开了门准备进去，屋里传出俞丽拿演奏的《梁山伯祝英台》小提琴协奏曲。

          “这是啥么事啊？绍兴戏不像绍兴戏？”顾妈侧耳一听，忍不住哇啦哇啦问。

         “这是小提琴演奏的‘梁山伯与祝英台’ ，侬耳朵灵光咯！”林奶奶笑吟吟地夸奖顾妈。

         “怪不得不太像绍兴戏。不过，调头听上去有点绍兴戏味道。”顾妈又侧耳听听讲。见林奶奶文颖进了屋，顾妈叹了一口气讲：

           “……阿巧，告诉侬听，我听说真有梁山伯祝英台这两个人，祝英台是上虞人，梁山伯是宁波人，两个人真可怜！……死得多少凄惨，嘎年轻就死了！ ”顾妈停了停，若有所思地，“照我讲啊，是祝英台害了梁山伯，是祝英台不好，女扮男装去读书，明明晓得自家是女人，去跟梁山伯嘎亲热做啥？还去跟梁山伯睏一张眠床。梁山伯老实人啊，书呆子啊，被祝英台弄得神魂颠倒！好唻，祝英台自家嫁人，害得梁山伯伤心吐血死脱！呒么祝英台，梁山伯不会死的！说不定还会考中状元唻！侪讲男人不是好东西，其实，女人也不是好东西，讲句公平言话！侬讲，梁山伯啊是祝英台勾引的？张生啊是崔莺莺勾引的？许仙啊是白娘娘勾引的？还有那些做丫头的女人也不是好东西啊！好好叫生活不做，做红娘？啊是搞七捻三？！男人不是好东西，女人也不是好东西，阿拉讲句公平言话！”

        顾妈停了一息，重重叹口气：

          “咳，阿拉屋里的小鬼也是被那个女的弄得昏头六冲，要结婚，覅读大学，咳，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张纸，呒么办法咯！我替伊急煞也呒么办法！”

         阿巧晓得顾妈的意思，低头一针一针锲鞋底，咳，还是自家呒么小人的好，有了小人太操心，城里的怕考不上大学到新疆去，乡下的想叫子女考上大学到城里来，——可怜天下父母心！

曩时，曩昔

         ********

    伊拿作业簿放方凳时开始盳野眼着窗外面，不晓得在做啥，再看看伊的课本，不管算术书，语文书统统画满小姑娘的头，有梳辫子咯，有剪短头发咯，有长发波浪咯，还有古装仕女，还有古装丫鬟，还有各种各样的房子，亭子，还有各种各样的花，不晓得伊啥辰光画咯！咳，不谈了，白天就迭恁混脱了，到了夜里，夜饭吃好想起来功课还呒么做好，那么开始摆伊的‘测字摊’了，要睏觉了作业还呒么做好，那么，拼命做，伊啊，日里悠悠，夜里加油，真不晓得伊啥辰光懂事体，长魂灵，开始认真读书，明年要升中学了，要考上重点中学，才有希望读大学啊！”真正叫人肚肠根痒

          姆妈一直为仁仁做功课磨磨蹭蹭头痛，姆妈讲，仁仁做点功课像摆测字摊，要摆半天唻！侬看，侬看，作业薄摊开，一双眼睛骨碌碌东张西盳，看窗外，看天空，看树叶，看麻雀，看苍蝇，连地上蚂蚁也会得看上半天，就是不看书，不看作业薄，一双手呢，不做作业，在语文书、算术书、常识书的扉页，每页的天头地脚上乱涂乱画，见缝插针密密麻麻画满各种各样头像 ，有穿古装戴凤釵的古代小姐丫鬟，有头披卷发身着长裙的西洋公主贵妇，有梳七八根长辨子的新疆女孩，有穿连衫裙扎马尾的汉族女孩，有头顶一撮毛的娃娃脸婴儿，还有各种姿势的猫、狗、兔、小鸟，老鼠……，夜饭前绝对不可能做好功课，捱啊，捱啊，捱啊，一直要捱到夜里睏觉前才急急忙忙把功课做好，“日里游游 ，夜里加油”，看了叫人头皮痒！     

嘴上迭恁讲，仁仁姆妈还是交关认真，交关起劲地蒸糕，“啥人叫我做娘呢？哪个做娘的不盼小人读书好，有出息！不蒸糕，是我不尽职，不好好读书是伊拉不要好，对自家不负责，自暴自弃。”

        除了定胜糕，仁仁姆妈还要烧一锅赤豆圆子汤：赤豆寓意熬出头，出人头地，圆子寓意圆圆满满    

        最有意思的是李桐的爸爸，学仁仁姆妈她们的样，在幼儿园开学那天蒸定胜糕给读幼儿园大班的李桐吃。

        “幼儿园也要紧的，读了好的幼儿园，以后读小学.。”

          大家拼命抓小人的读书，不光因为“万事皆下般，未有读书高”的思想根深蒂固地埋在国人的思想里，更因为现实生活也活生生地教育了大家。

         前两天，酒甏来送蛋糕，朝仁仁姆妈唉声叹气：

        “……真正想不通，阿拉慧娟哪恁会得迭样，派派伊长得嘎秀气，嘎伶俐，哪恁会得考不上大学”

         “哎，慧娟阿爸，侬千万不要想不通，现在考大学多少难，据说，廿几个人中才录取一个，实实比老早考状元还难！”   

         “嘿，侬晓得，阿拉慧娟考不上大学，伊想响应号召去新疆兵团，新疆多多少少远啊？这不等于王昭君出塞，我跟老太婆哪恁舍得，天天劝伊，天天劝伊，老太婆不晓得哭了多少趟，伊总算同意留在上海。不是，最近听说伊分到第一商业局去工作，总算一桩心事落地。”

        “恭喜恭喜！囡娪小姐有工作了，养出道，“恭喜恭喜！”仁仁姆妈赶紧贺喜。

        “嘿，恭喜啥啦！工资低啊！大学毕业工资可以拿60元了，伊只能拿四十几。”

        “覅急啊，慢慢来，将来会的加工资咯！”

       “讲给侬听，将来就是加工资，也总归不会超过大学毕业生！”酒甏深深叹口气，“仁仁姆妈，讲给侬听，伊工资永远要比大学毕业生低一个台阶。这也算了，最最叫我生气的是，那天，烟纸店老板来劝我，侬听听伊哪恁讲，伊对我讲，‘侬囡娪看上去老聪明，哪恁读书不聪明啊？’我还听不出伊言话里头啥意思？伊不是明明在讲我囡娪是‘聪明面孔笨肚肠’？个么，不是等于讲我也是‘聪明面孔笨肚肠’？ 真正气煞，真正气煞！” 

我还听不出伊 

我还听不出伊 

          逢我们期终考试或升学考试时，爹爹姆妈一大早赶到鼎新园买来定胜糕，一人一块，让我们吃了去赶考，预祝我们考试顺利下学年高升。我们姐弟几个每次考试都成绩优异，都考上重点中学与名牌大学，绝对应归功于爹爹姆妈给我们买的定胜糕！

       开学那天一早，138弄家家蒸糕。

       仁仁姆妈，晶晶阿娘，林奶奶前一天吃过中饭就相约去静安寺鼎新园买好定胜糕。

       不晓得啥人定的规矩，也不晓得啥人行出来的，反正，一到期末考试，一到开学第一天，要给在读书的小人吃糕        

9月1日开学一人一块，让我们吃了去赶考，预祝我们考试顺利下学年高升。我们姐弟几个每次考试都成绩优异，都考上重点中学与名牌大学，绝对应归功于爹爹姆妈给我们买的定胜糕！

          逢我们期终考试或升学考试时，爹爹姆妈一大早赶到鼎新园买来定胜糕，一人一块，让我们吃了去赶考，预祝我们考试顺利下学年高升。我们姐弟几个每次考试都成绩优异，都考上重点中学与名牌大学，绝对应归功于爹爹姆妈给我们买的定胜糕！

          这天一早，文颖拿了一沓画报和晶晶囡囡来邀仁仁一道去茜茜家学包书皮。

       “找路标”活动那天，仁仁呒么舍得买棒冰吃，省下了姆妈给买冷饮的钞票，加上平时积攒下的零用钿，在少年儿童书店买了《安徒生童话集》中的一本，晶晶文颖都争着要看 ，仁 仁怕新书弄坏，决定用张画报纸，给新书“穿件新衣”；文颖有一本《宝葫芦的秘密》，借给许多同学看过后，封面要落下来了，文颖用浆糊粘好，也想给这本修补好的书做件“外套”。

          两个人都想到叫茜茜帮忙。茜茜手巧，书包得服帖，还加，伊还会各种花样包法，仁仁、晶晶、文颖、囡囡一直想请茜茜教伊拉包书技巧。可是，自从听说茜茜阿姐菡菡呒么考上大学，天天躲在屋里哭，也就不好意思去打扰了。

          那时，考不上大学的青年人要么就地分配到工厂，商店，或街道集体单位工作，要么参加建设兵团，到江西新疆去“坌巧克力”——上海人讲务农是“坌地”，巧克力颜色接近泥土，“坌地”、“坌泥土”讲得好听些就变成“坌巧克力”。

          菡菡不愿去江西和新疆，她爸妈也不舍得伊离开上海，但只有身体不好，不适合务农的青年才有资格留在上海。

         看来，菡菡肯定要离开上海了，茜茜一家为此烦恼。

          一天，茜茜突然想起，菡菡曾经从楼梯上跌下，小腿骨裂，因呒么及时治疗，后来走路就有点一瘸一瘸了，到处求医也呒么用。幸好瘸得不严重，再讲，菡菡怕被人晓得她有点瘸，站立走路特别注意，尽量遮盖残缺破绽，许多人竟然不觉得伊有点“翘脚”，菡菡一家人也早忘了这桩事体。

         而，现在，留在上海需要身体不健全，要是有点残疾，那就更好了。

         茜茜赶紧告诉爸妈和菡菡。菡菡马上带上当年的X光底片和病历卡去街道说明自己有残疾，还当着里弄干部一瘸一瘸，来回走了几圈，几位里弄干部看了后，咬了一阵耳朵，把菡菡的名字从赴江西赴新疆的名单上划去，移到上海就职的名单上，几个月来压在菡菡一家心上的石头终于搬脱了！

         最近，菡菡分配到南京西路石门路拐弯角上的鼎日有南北货商店工作了，大家为伊高兴。

         仁仁、晶晶、文颖、囡囡决定去看看茜茜，看看菡菡，同时请教一下包书技巧。

          到了茜茜家，菡菡去上班了。茜茜悄悄告诉仁仁她们，菡菡留在上海，还有了工作自然开心，但，伊还有点不开心，伊想调单位。

         “为啥啦？”仁仁问，心里觉得菡菡真是太心贪，太不知足。

         “伊在南货店里工作，一天到夜听到人家来买味之素，伊不开心！”

          仁仁、晶晶、文颖、囡囡侪搞不懂了！

        “倷晓得，” 茜茜讲，“阿拉阿姐其他功课侪老好，就是数学不好，伊最，最怕求未知数X、Y、Z！要不是数学不好，伊不会考不上大学！伊听到‘未知数’就头大，就戳心！伊在南货店，天天有人来买味之素，有时一天甚至七，八趟，伊总归觉得大家在讲‘未知数’，戳心啊！受刺激啊！”

小学时，每到新学期开学，老师就会在课堂上发新课本。有些同学拿到了新书，就会到附近的文具店买几张包书纸来包书。那时候的包书纸大都是黄颜色的薄薄的牛皮纸，第二天上课时，很多同学就会把包好的书带到学校来，没有包好书的同学，就很尴尬，老师还会批评他们不爱惜书。我小时候蛮调皮的，有时候贪玩也懒得包书，就免不了被老师批评，无奈，只能去文具商店买一大张包书纸，这才花功夫把课本包好。

包书通常有两种式样包法：一种是三角形的，一种是平行的。我一般都是用平行的包法，比较简单；三角的包法要把纸斜着裁剪好，万一裁剪坏了，一张包书纸，就没有用了，不能包书了，这太可惜了。后来，我还会用旧画报和一些旧纸张来包书。

33     “聪明面孔笨肚肠” 

         “来娣评上先进了！”招娣告诉仁仁晶晶，“伊打算盘全区第一名！”

         “哇！来娣嘎来三啊！代阿拉祝贺伊啊。”仁仁讲。

         “阿拉还不晓得来娣会得嘎来三，”招娣接口，“大家侪讲伊是聪明面孔笨肚肠。倷晓得咯，伊功课不好，小学毕业辰光，差一点连红领巾也呒么资格戴，现在倒成了区先进工作者了。倷讲怪伐？”招娣看着仁仁晶晶。

          仁仁晶晶侪晓得来娣从小算术不好，测验经常不及格。上初中后，伊的代数成绩更加不谈了，不然也不会考不上高中。

         不过，伊拉侪觉到来娣蛮奇怪：伊算术不好，但伊心算和珠算交关好；伊语文课文背不出，但伊屋里屋外周围邻居细零细碎的事体侪记得邪气清爽。到布店工作后，伊每匹布的价格记得一丝不差，算盘打得嘀哩呱啦，结账算账分厘不错。

         “侪讲来娣脑子笨，聪明面孔笨肚肠，伊到底笨不笨？”

         “珠算是手指头打的，来娣可能小脑蛮发达咯。”仁仁讲。

         “但是，来娣心算老好的，心算应该属大脑管伐？”晶晶反问，“迭个到底哪恁搞得？”

          三个小姑娘想不明白了。

         来娣高中呒么考上，伤心得一塌糊涂。来娣勒爷倒呒么嘎难过。

         来娣勒爷对来娣娘讲： 

        “不读高中，也呒啥不好。老早子，像来娣这样年纪的小姑娘老早当娘了。……小姑娘迟早嫁人，早点工作，早点嫁人，呒啥不好。……不是讲啥，阿拉不是黄婆卖瓜，阿拉来娣长得漂亮，啥人看见不欢喜？还愁寻不到好婆家？老太婆，老实讲给侬听，阿拉来娣来勒路上走，啥人不多看伊几眼？我亲眼看见有个把男小顽两只眼睛盯牢伊看，差点撞着电线木杆！”

        讲归迭恁讲，来娣被分配到绸布店当营业员，来娣勒爷不太高兴。

        那时，上海人称营业员“半身照，因为他们一般站在柜台后面， 只露出上半身招呼客人。来娣勒爷希望女儿到厂里或机关里当个事务员，比如会计、秘书、打字员等，名声好听，将来结婚寻男家也容易些。

          一次，一位同事跟来娣勒爷讲： 

         “哎，来娣勒爷，今朝去买布碰到倷来娣了。跟侬讲，真正黄花姑娘十八变，来娣现在长得真是趣来！阿拉同事朋友侪讲，就是不买布也想到伊店里去眇伊两眼。这家布店有了来娣，生意覅太好哦！”

         来娣勒爷听了焐心啊！

         来娣现在评上先进了，来娣勒爷更加得意 。来娣勒爷下班回家路上自忖：阿拉来娣现在不一般了，先进工作者，嫁人条件一定要提高一点。对，这桩事体重要，赶紧关照老太婆。来娣勒爷急急赶回家。一只脚刚刚踏进门就哇啦哇啦叫：

        “老太婆，过来， 快过来， 有要紧事体跟侬讲！”

        “啥个要紧事体，哇啦哇啦！”来娣娘一听老头子叫，赶忙过来。

        “阿拉来娣现在还呒么男朋友，对伐？”

        “好像还呒么，有么，伊肯定会告诉我的。”

         “啊呀，有了就迟了！侬现在马上要跟伊讲清爽，寻男朋友的要求一定要高一点。”来娣勒爷非常严肃地关照老太婆。

         来娣勒爷凑近来娣娘，压低声音：“老早，我一直觉得阿拉来娣是聪明面孔笨肚肠，高中都考不上，低人一等，有人家要伊，拿伊娶得去，蛮好了。其实不是迭样，伊的脑子灵光咯。老早，伊的脑子可能就像电插头接触不好，”来娣勒爷是电工，三句不离本行，“现在伊参加工作了，脑子里的插头一下子接触好了，一好，线路通，样样通，呶，伊现在全区先进啊！打算盘第一名啊！老太婆，阿拉来娣是漂亮面孔聪明肚肠，还加心眼好，人厚道。”

         “啥人讲阿拉来娣是聪明面孔笨肚肠啦！”来娣勒娘听老头子贬低自家女儿，一下子火冒三丈，“我一直觉得伊脑子老好的。侬这个死老头子自家拎不清。侬自家是戆大面孔笨肚肠！”

          “好，好，好，我是戆大，好伐？”来娣勒爷今朝开心，听凭来娣娘讲伊破闲话，“阿拉来娣迭恁咯小姑娘，美丽、聪明、善良、勤劳……，小说里，戏文里描写好女人的优秀品质，阿拉招娣侪有了。我跟侬讲，阿拉来娣寻男朋友要求一定要高！嫁男人终身大事，侬帮来娣高标准，严要求把好关，听见伐？侬眼睛睁睁大，替我看好勒亥！晓得伐，老太婆！”

   招娣、仁仁、晶晶当然为来娣高兴。不过伊拉觉到来娣蛮奇怪，伊算术不好，但伊心算和珠算交关好；伊语文课文背不大出，但伊大大小小，屋里周围邻居细另细碎的事侪记得邪气清爽。到布店工作后，伊每匹布的价格记得一丝不差，算盘打得嘀哩呱啦，结账算账分厘不错。

         来娣心底善良，晓得每人每年的布票，只能买一丈五米的布，伊帮勿分分寸寸精打细算，全家人恐怕呒么办法穿得整整齐齐。来娣心底善良，帮顾客算得精确，不浪费一寸布票，金额也从未出过差错，受到广大顾客的赞扬。

         经招娣一讲，仁仁晶晶也觉得有点怪。算术代数才不好的来娣，哪恁会得珠算心算嘎灵光？ 

         不是侪讲来娣是“聪明面孔笨肚肠”嚒？看来在来娣不笨啊！

中午休息时到隔壁南货店“串门”，比她的小姐妹算账还快。那时采用十六两制，伊算的飞快，别人十二两七钱三分白木耳，一斤九两花生米，八两（半斤）三钱红枣要算半天，伊东西分量称好金额也算好了。脑子相当灵光。

       也不笨，什么细另细碎的事都记得住，就是读书读不进。宝祥不在乎女儿读书如何，反正女儿长大嫁人，培养的再好也是人家的媳妇，这点铜钿白花的。来娣虽然书读进人长的却十分姣好。宝祥常常得意地说：“啥个皇帝的囡儿不怕嫁，皇帝的囡长得丑照样难嫁人！不是讲啥个黄婆卖瓜，阿拉女儿啥人看见不欢喜？伊来路上走，啥人不多看伊几眼？我亲眼看见男小顽两只眼睛看牢伊路都走歪了！”

来娣没有考上高中，被分配到到绸布店当营业员。那时上海人称营业员“半身照，因为他们一般站在柜台后面招呼客人。宝祥开始不太高兴，他希望女儿到厂里或机关里当个一般事务员，如会计，办事员等。但听到大家讲：“哎，宝祥，去买布碰到侬囡了。跟侬讲，侬囡真正漂亮，阿拉同事朋友侪讲，就是不买布也想到那里去看看伊，这家布店有了侬囡儿生意好的不得了！”宝祥焐心啊！宝祥的老婆不愿看到女儿在店堂里抛头露面，气愤愤地责怪宝祥“侪是侬当裁缝害的阿拉囡到布店当柜台猢狲！”

叫人不相信的是宝祥师傅的女儿读书时算数最差往往不及格，到了布店算盘打得嘀哩呱啦，分厘不差。那时买布凭布票，大家分分寸寸都精打细算。来娣总是帮顾客算的精确，不浪费一寸布票，金额也从未出过差错，受到广大顾客的赞扬。中午休息时到隔壁南货店“串门”，比她的小姐妹算账还快。那时采用十六两制，伊算的飞快，别人十二两七钱三分白木耳，一斤九两花生米，八两（半斤）三钱红枣要算半天，伊东西分量称好金额也算好了。脑子相当灵光。

         “来娣得了全区打算盘比赛第一名！”招娣告诉仁仁晶晶.

          “哇！来娣嘎来三啊？！”仁仁惊讶地叫起来。

         “是啊！阿拉一家门侪认为伊是聪明面孔笨肚肠，”招娣接口，“倷讲怪伐？伊算术代数侪不灵光，呒么想到伊珠算噶好；伊语文课文背不出，但伊屋里屋外周围邻居细零细碎的事体侪记得邪气清爽。到布店工作后，伊每匹布的价格记得一丝不差，算盘打得劈立啪啦，心算也老快，布头几尺几分裁好，账也算好，一钿不错。倷讲，滑稽伐？”

         “珠算是手指头打的，来娣可能小脑发达，手指灵活。”仁仁讲。

         “但，来娣心算老好，心算应该属大脑管伐？”晶晶反问，“迭个到底哪恁搞得？”

          三个小姑娘想不明白了。

         “听说，伊调到南京西路富丽绸布商店去了，是伐？”

         “是呀，是呀，有位家住大木桥的同事想方便点，一部41路公共汽车到单位，就跟伊调了。现在伊不会听到有人来买‘未知数（味之素），整天老开心。”

         “阿拉姆妈上次在富丽门口碰到伊，伊笑得开心唻，告诉阿拉姆妈，以后有覅布票的零头布辰光通知阿拉姆妈去买。”

        “阿拉阿娘上次去富丽买布，伊也老客气，量布量得老宽舒。”

        “阿拉来娣心老好，老和气，对每位顾客侪老热心。伊开心，阿拉一家门也放心了。当初，伊呒么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哭了几天几夜，饭也不吃。”招娣讲。

        “侬爹爹姆妈呒么骂伊考不上大学？”

         “呒么！阿拉姆妈老宝贝伊，不会骂伊。阿拉爷么，本来就无所谓。阿拉爷讲，小姑娘不读大学，呒啥不好。老早子，像来娣迭样年纪的小姑娘老早当娘了。……小姑娘迟早嫁人，早点工作，早点嫁人。”

          “上次，我偷听到阿拉爷跟阿拉娘讲，‘……来娣长得漂亮，啥人看见不欢喜？不愁寻不到好婆家！老太婆，老实讲给侬听，阿拉来娣来勒路上走，啥人不多看伊几眼？我亲眼看见有个把男小顽两只眼睛盯牢伊看，差点撞到电线木杆！’ ”

           讲归迭恁讲，来娣在绸布店当营业员，来娣爷开头不太高兴。

           那时，上海人称营业员“半身照，因为他们站在柜台后面， 只露出上半身招呼客人。来娣爷希望女儿到厂里或机关里当个事务员，比如会计、秘书、打字员等，名声好听，将来结婚寻男家也容易些。

           一次，一位同事跟来娣爷讲： 

         “哎，来娣爷，今朝去买布碰到倷来娣了。跟侬讲，真正黄花姑娘十八变，来娣现在长得真是趣来，老出挑！阿拉同事朋友侪讲，就是不买布也想到伊店里去眄伊两眼。这家布店有了来娣，生意覅太好哦！”

         来娣爷听了焐心啊！

          现在来娣打算盘第一名，据说，单位领导要评伊当先进工作者，还要培养伊当领导干部，来娣爷更加得意 。

          来娣爷下班回家路上自忖：来娣当上先进工作者， 年纪轻轻当上干部，将来说不定当上区级干部，局级干部，市级干部，我不就是国家高级干部的爷了！

         来娣爷越想越开心。

          对了，阿拉来娣将来嫁人条件一定高，不是随便啥人侪可以当做高级干部的老公嗰。这桩事体重要，赶紧关照老太婆。

         来娣爷急急赶回家。一只脚刚刚踏进门就哇啦哇啦叫：

        “老太婆，过来， 快过来， 有要紧事体跟侬讲！”

        “啥个要紧事体，哇啦哇啦！”来娣娘一听老头子叫，赶忙过来。

        “阿拉来娣现在还呒么男朋友，对伐？”

        “好像还呒么，有么，伊肯定会告诉我。”

         “啊呀，有了就迟了！侬现在马上要跟伊讲清爽，寻男朋友的要求一定要高。”来娣爷非常严肃地关照老太婆。

         来娣爷凑近来娣娘，压低声音：“老早，我一直觉得阿拉来娣是聪明面孔笨肚肠，大学考不上，低人一等，有人家要伊，拿伊娶得去，蛮好。其实不是迭样，伊脑子灵光咯，老早，伊的脑子可能就像电插头接触不好，”来娣爷当过电工，三句不离本行，“现在伊参加工作了，脑子里的插头一下子接触好了，一好，线路通，样样通，呶，伊现在全区第一名！打算盘第一名啊！老太婆，阿拉来娣是漂亮面孔聪明肚肠，还加心眼好，人厚道。”

         “啥人讲阿拉来娣是聪明面孔笨肚肠啦！”来娣娘听老头子贬低自家女儿，一下子火冒三丈，“我一直觉得伊脑子老好的。侬这个死老头子自家拎不清。侬自家是戆徒面孔笨肚肠！”

          “好，好，好，我是戆徒，好伐？”来娣爷今朝开心，听凭来娣娘讲伊破闲话，“阿拉来娣迭恁咯小姑娘，美丽、聪明、善良、勤劳……，小说里，戏文里描写好女人的优秀品质，阿拉招娣侪有。我跟侬讲，阿拉来娣寻男朋友要求一定要高！嫁男人终身大事，侬帮来娣高标准严要求把好关，听见伐？侬眼睛睁睁大，耳朵伸伸长，替我看好勒亥！晓得伐，老太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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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丽华师院毕业前夕就被享有盛名的格致中学选中，成为该校一名新教师。暑假期间，格致中学派伊去华师大参加师资培训，学校开证明让伊买了一张月票。

        呒么想到，丽华下楼时踏空一格楼梯跌伤，只能居家休养，伊姆妈心疼囡娪，叫伊好好养伤，开学了可以正常上班，帮伊把所有衣裳汏了，呒么想到把月票弄湿了。        

        “啊呀！哪恁湿脱了？这是我的月票啊！快点，快点，姆妈，侬帮我把月票夹在衣架上吹吹干。”  

        “我想帮侬这件上装汏一汏，想不到袋袋里有这张卡片。这东西派啥用场？”

        “我上班乘车子用的。这月票就是车票，一个号头的车票，所以叫月票。”

         “哦，这张卡片是车票。好用一个号头? ”

         “是啊，是啊。上车出示一下，叫一声‘月票’，售票员就晓得我有月票，不叫我买票了。”

         “现在各色各样的新物事真多，阿拉不出门，不领市面，啥也不晓得。”丽华姆妈捧着这张珍贵的卡片到门口朝南处，小心翼翼地夹在裁缝阿祥晾晒顾客新衣服的架子上，一边关照裁缝阿祥：

        “老头子，过来，有要紧事体跟侬讲。这张卡片帮我看看好，覅被风吹跑了。” 

        “等些，等些，侬呒么看见我在裁料作！”阿祥有点光火。阿祥做事体一板一眼，认真把细，尤其裁剪衣料时，最恨有人来打岔。“……老太婆就是事体多，一天到夜烦不清爽！”阿祥嘟哝。

        “哎，老头子，停一停，停一停，侬过来看呀！”

        “跟侬讲覅来搞，覅来烦，我裁衣料辰光不好分心，搞错一点点，不得了，要吃赔账，侬又不是不晓得！” 阿祥发火了。

         “侬看这是啥物事，是阿拉丽华的车票，就迭恁一张小卡片，可以乘一个号头车子唻！”丽华娘指着月票兴奋地高声对阿祥讲，“看见了伐？阿拉丽华的车票，一个月的车票！有了这张卡片，乘车不用掏钞票了。”

         阿祥一听“一个月的车票”抬起头来，走过去看，哇，哇，这就是平常乘车子辰光看到别人朝售票员挥挥手叫一声“月票”的东西啊！从来呒么看清爽过，今朝，阿拉囡娪也有了，阿祥一阵喜悦，阿祥把月票拿在手中，正面反面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

         阿祥乘车子常照看到许多乘客上车后朝售票员挥挥手中的小卡片，叫一声“月票”就覅买车票了。阿祥师傅老早就眼热了：要是有月票，提着大包小包的衣裳料作挤上车，就不用再腾出一只手掏皮夹子，拿钞票买车票了，多少省力，多少省事体。听酒甏讲，这种月票要单位开证明才可以买。酒甏个体户，没有单位，啥地方去开证明？不过言话讲过来，真叫阿祥师傅买张月票，伊肯定觉得不合算——买月票，就是提前付一个月的车钿，不管出去不出去，每天都要付一笔交通费。周末，假日，病假，不上班，不出门，路近不乘车也要付钞票，这点铜钿不是白白里送给公交公司？阿祥坚决不买，不做戆徒。

        阿祥手拿着囡娪的月票思忖：囡娪买了这张月票，这几天脚伤，不能出门，不乘车，那月票铜钿不是白白付了，白白浪费了？

        明朝去客户家送衣裳，拿囡娪的月票用用，不然，付了钞票不用，太亏了。

        第二天，阿祥拿了女儿的月票，提上一包衣裳喜滋滋出门了。

         阿祥袋袋里装了月票，神气得 不得了了。伊不乘“11路”车（步行）了，伊走出家门，看见车子就跳上去。

        上了电车，阿祥师傅摸摸口袋里的月票，想像别人一样叫“月票”，但伊从来呒么喊过，伊听人家一个个喊，伊跟了轻轻学了几遍，清清嗓子准备喊“月票”，可阿祥师傅生性腼腆，又有点疙楞（口吃），还加，伊从来呒么大声喊叫过“月票”，伊不晓得哪恁办好，伊清了清嗓子，又清了清嗓子，还是没有发出声音来，伊有点急了，额骨头上都冒汗了。售票员见伊上了车，一直不吱声，既不买票也不出示月票，就点名了。

      “喂，这位穿蓝衬衫的同志，你买票伐？”

        阿祥师傅只在派出所户籍警去伊屋里查户口辰光，才听到民警称伊“同志”，除此以外，从来呒么人称伊“同志”，伊心别别跳了：

      “月，月，月，月 ——票!” 阿祥师傅一紧张疙楞（结巴）了。

       售票员见他神色紧张，讲言话不自然，请伊出示月票检查一下。售票员一看，月票上的照片是一名梳短辫子的女青年。

       “这不是你的月票。侬嘎大年纪哪恁嘎不老实！”售票员碰到迭种情况讲言话一点不客气。

       “这，这， 这 ——是我囡娪的月票。”阿祥师傅急了，疙楞得更加厉害。

       “侬哪恁可以用侬囡娪的月票？”售票员厉声责问。

       “做，做，做啥不，不， 不——可以啊！”阿祥不服。

       “当然不可以，这是别人的月票，不是侬的月票！”

       “不，不， 不——是别人，是我，我，我——囡娪的月票。”

       “囡娪的月票也不可以！侬不能用侬囡娪的月票！”

       “我，我， 我， 我， 我——囡娪的东西，我， 我，我做啥不能用？！囡，囡，囡——囡娪是我生嗰伐？！是我养，养，养大嗰伐？！伊的东， 东，东——西，我， 我，我， 我—— 做啥不能用！”阿祥师傅生气了，额头上的青筋冒出来，突突直跳。

      “伊是伊，侬是侬，不搭界……。”

        没等售票员把话说讲，阿祥师傅急急巴巴地抢着讲，

        “我，我， 我，我囡娪哪， 哪， 哪——恁跟我不，不，不——搭界？！”阿祥师傅越讲越气， 脸涨得通红通红，旁边乘客，有的来相劝，有的一旁低声讲：

       “迭个人脑子坏脱了！”

      “迭个人哪恁嘎拎不清！”

        售票员见阿祥真的“拎不清”，又结巴得可怜就讲：

      “算了，算了，今朝不罚你车票，补买一张1角3分车票。以后再不老实要罚票了，听见伐！”

         要买一张1角3分车票！阿祥肉疼啊！伊买过的最贵的车票是4分一张的车票，现在要伊买一张1角3分车票！不是割伊肉啊！阿祥更生气的是一车子人侪认为伊不老实。 

        阿祥认为做人最最重要是要老老实实。今朝听见售票员当着嘎许多人的面讲伊不老实，气得浑身发抖。

        回到屋里，阿祥师傅越想越气，冲到公交公司工作的酒甏屋里叫伊评评理。

      “侬讲，讲，讲看，月，月票，一个月的车票，一天勿，勿，勿用，勿，勿，勿是浪费？…….再，再，再讲我自家囡娪的月票，伊，伊，伊不用，我借，借，借一天用，用，有，有啥不可以？！”

        酒甏听了憋不牢大笑，差点拿酒瓶碰倒。

        “当然不可以！侬囡娪又不等于侬。伊的月票，侬哪恁可以用！”

        “倷， 倷，倷公，公， 公交公司讲，讲， 讲道理伐? 呶，电影票，阿拉囡娪假，假，假使不去看，给我， 我， 我去看可以伐？可以的，对，对， 对伐？”阿祥振振有词，尽管疙楞（结巴），“月票电影票不是一，一， 一桩事体啊！月票阿拉囡娪不用，我拿了用，用做啥勿， 勿，勿可以啦？！阿拉囡娪买的是月票啊！付，付，付的是一个月30天，每，每， 每天坐车子的铜钿啊！电影勿看，可，可 可以退票退铜钿，月票今朝伊勿， 勿，勿用，我也勿， 勿，勿用，倷公，公， 公交公司退， 退， 退铜钿伐？！倷公交公司只要钞票覅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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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仁仁姆妈忙进忙出，汗流浃背，从厨房间端出一锅又一锅煮毛豆，倒在排在晾晒支架上的一个个竹篾箩、竹筛、竹匾、竹盤籃里，轻轻用笊篱将毛豆匀匀扒开摊平；一边跟正在帮姆妈扯破床单，剪破衣裤的仁仁讲：

        “这点破布头看来够了，可以去调糊硬衬（袼褙）的浆糊了，仁仁，记牢哦，浆糊一定要调得不厚不薄，还要呒么一粒粒面粉疙瘩。” 

        晶晶阿娘见了， 过来打招呼：

         “仁仁姆妈，糊硬衬晒毛豆干啊？”

          “是啊，是啊，趁伏天还呒么过脱，糊点硬衬，再晒点毛豆干，给小人当点心吃。现在买肉要肉票，买豆制品要豆制品票，想来想去还是给小人多吃点新鲜毛豆……。这几天早饭小菜就是萝卜干炒毛豆、上海酱瓜炒毛豆、毛豆子炒大头菜、毛豆子炒雪里蕻咸菜；中上头夜里厢也是毛豆，盐水清煮毛豆荚、毛豆子炒肉丁雪里蕻、毛豆子炒肉丁青椒丁豆腐干丁，毛豆子炒肉丁茭白丁……。毛豆真正好物事，现在有小毛蟹六月黄的辰光，拿毛豆子在油里煸透，煸到毛豆表皮起皱，六月黄毛蟹烧好，拿煸好的毛豆子浇到毛蟹上，毛豆子吸足六月黄的浓汁，鲜得掉眉毛，鲜得勾魂，几个小人老要吃。”

        “是嗰，是嗰，迭只菜好吃嗰！”晶晶阿娘连连称是。

         “侬晓得，阿拉屋里几个小家伙哪恁？伊拉侪抢了吃！好笑的是连吃剩的碗底头也抢了吃！自从阿芹走了后，伊拉爹爹规定四个小姑娘负责汏碗盏倒垃圾，不晓得伊拉哪恁商量嗰，反正啥人最后吃好饭，啥人汏碗盏倒垃圾，那么，伊拉一个个拼命吃，不怕呛死，不怕噎死，要紧不煞吃完饭，吃到最后几口，干脆把饭统统塞进嘴巴，赶紧把空饭碗一放，筷子一放，算吃好了，只要不是落末名，不用汏碗，大大松口气。那个最小的四丫头仁仁平时吃饭一粒粒数着吃，现在不对了，拿着筷子不停往嘴巴里塞饭，菜也顾不得搛了吃。

        不过，有六月黄炒毛豆子的日脚，情况不一样了，人人争当落末名，当了落末名，那只盛六月黄的碗脚脚就归伊了，碗里总归剩点蟹汤蟹糊，盛点饭吃，味道覅太好哦！四介头抢好物事吃的辰光，一点吃相也不讲了，一个比一个精乖！喏，这个阿四头，人么最小，胃口么最大，鬼主意么最多，抢吃的本事最大，伊厉害，本来只会用‘假手’，现在左手右手侪才会用，侪会拿筷子，好小菜上桌，伊左右开弓，两个阿姐侪抢不过伊……。”

       仁仁听姆妈迭恁讲伊，难为情的满面通红，晶晶阿娘笑着解围，

         “一样，一样！阿拉屋里几个跟倷屋里一模一样，抢那个剩点蟹汤的残碗头吃，阿康阿庚恨不得爬到碗盏里去，伊拉抢起那个碗来，差点拿碗扳破！”

         “毛豆好物事，可以当菜，可以当零食，喏，晒点毛豆干，让两个小人放学回来当零食。毛豆干晒得透，放在密封的饼干箱里，一直可以吃到春节！”             

         “是啊，是啊，仁仁姆妈，侬会的变花头，样样色色弄给小人吃，就是侬太辛苦了，一息息不停，自家身体也要紧，不能中暑，嘎热天阴凉地方坐坐，扇子摇摇，覅拼命做了！”

         “不做不来事啊！趁天好赶紧做脱点。侬看，幸亏前两个礼拜大太阳晒了霉，毛料衣裳、皮大衣、羊毛毯、绒线衫裤统统在辣辣叫的太阳下面晒了嗰透，不然侪要霉脱、脆脱、烂脱。后来两日就落雨了，阿拉跟农民一样靠天吃饭过日脚。这两日天好，晒点“湿货”：毛豆干，硬衬（袼褙）……。”

         仁仁姆妈称晒毛料衣裳、皮大衣、羊毛毯、绒线为“晒干货”，称晒毛豆干，硬衬（袼褙），笋脯黄豆等带水份的东西为“晒湿货”。仁仁姆妈认为“干货”与“湿货”不能同时晒，“湿货”中带盐分的水汽会被“干货”吸进去，这样晒“干货”比不晒还不好。

         “侬太讲究，也太辛苦了，看侬忙得满头大汗。”晶晶阿娘关切地看着仁仁姆妈。

          “讲实在言话，还呒么出嫁辰光，我是‘十指不沾阳春水’， 现在啊，啥个水不沾！讲起来也奇怪，那个辰光，我每年不晓得要吃多少中药调理，现在，从早忙到夜，啥个腰酸背痛也呒么，也不看医生，也不吃滋补药，侬讲，人啊是有点贱骨头，越做事体，身体越好。”仁仁姆妈讲完，自家笑了，“我有辰光想想，晒‘干货’‘湿货’，我自家也在太阳下面晒，我爹爹是老中医，伊讲‘三伏晒背祛湿寒’，还能补肾强筋骨，我就权当晒‘干湿货’是‘三伏晒背’，迭恁想想，心里安泰，一点也不吃力了，”仁仁姆妈看了看在阴凉处的晶晶阿娘，“……还有侬在一旁和我讲讲言话，解解厌气，真得一点不吃力。”

        仁仁姆妈和晶晶阿娘一个在太阳下一拨一拨翻动摊晒在大竹篾箩里毛豆，一个站在树荫下摇着蒲扇，一来一去聊天。

         “啥事体，讲得嘎起劲啊？”  

         仁仁姆妈和晶晶阿娘不用抬头看，听声音就晓得是林奶奶。

          “侬打中觉起来了？”晶晶阿娘问，伊晓得林奶奶的打中觉雷打不动。

         “哪恁睏得着，这毛豆子的清香一阵阵从窗口飘进来，香得我，馋得我一点也睏不着，仁仁姆妈，侬要赔我的损失哦！”

          “好，好！赔侬毛豆干，侬要多少拿多少。”仁仁姆妈笑嘻嘻地爽快答应。

          “呵呵，来了个敲竹杠嗰，林奶奶，侬结棍嗰！”

          “真正不骗倷，这毛豆的清香真是好闻，连文颖爷爷都在不断歙鼻头深呼吸。”

        “可能，倷在楼上闻到的香味更浓，我自家倒闻不到。不过，今朝的毛豆真正好，粒粒饱满，我买了8斤，和阿芹一道拎回来，明朝再去看看，有好的再买几斤。”

         “仁仁姆妈，去年，文颖爷爷吃了侬的毛豆干，一直讲这毛豆干馨香扑鼻，粒粒al dente，有嚼头，是喝茶下酒的好东西。伊叫我也晒，我弄不来啊！刚刚文颖爷爷又在讲，要我跟侬学学，也晒些毛豆干。”

        “仁仁姆妈，阿拉晶晶阿爷也讲侬的毛豆干有一股山乡田野的清香，皱皱豆皮，看看平平常常，放一粒在嘴里慢慢细嚼，咸咪咪，鲜咪咪，韧中带糯，咸鲜适中，妙不可言，比熏青豆好吃一百倍， 一千倍！”晶晶阿娘咽了一口口水，“不好意思，我都要流馋唾水了！”晶晶阿娘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绢头，揩了揩嘴角，“阿拉老头子，仁仁姆妈，跟侬实话实讲，欢喜吃侬做的瓶醃雪里蕻、欢喜侬做的醩鸡、侬做的细沙点心、欢喜侬氽的翡翠兰花片、侬做的走油肉、糖醋黄鱼、鳗鱼鲞……，伊讲，烧饭辰光，闻到从侬窗口飘出来的菜香，都要深呼吸几次，伊啊，恨不得到倷屋里去搭伙！”

         “晶晶阿娘，侬讲得好，讲得好！我瞎弄弄嗰。阿爷欢喜吃，我下趟多做点……。”

         “晶晶阿娘，侬刚刚讲我结棍，敲竹杠，侬比我还要厉害，直接开口要搭伙了”

         “我讲，阿拉138弄办个众家餐厅，由仁仁姆妈指挥，顾妈、阿巧跟我打下手，倷看哪恁？”

         “好呀! 好呀，这最好呒么了，就是仁仁姆妈要辛苦了！”

        正讲着，外面传来哇啦哇啦一片嘈杂声，

        “啊哟！啥体啊？好像出大事体了！”林奶奶忍不住朝外盳。

        “啊哟！是酒甏！酒甏跟伊老婆！倷看！倷看！”大家顺着仁仁姆妈的手指方向看，只见，酒甏老婆无锡娘子一只手死死拉住酒甏的耳朵，用力拽着酒甏往前走，一边骂骂咧咧：

        “侬迭个浮尸！侬迭个棺材！学会白相女人了！啊！活得不耐烦了！啊是啊？！”

         酒甏呢，耳朵把伊老婆无锡娘子死死拉住，只能歪着脖子，低着头，弓着背，跌跌冲冲跟着伊老婆走，一面苦苦哀求：

         “喔唷唷，喔唷唷，痛死我了，痛死我了，松松手啊，我痛死了！不是我呀！不是我呀，听我讲呀，不是我呀，喔唷唷，喔唷唷，痛死我啦！” 

        “走！去跟大家讲讲清爽！”酒甏娘子不依不饶拖着酒甏来到138弄，“喏，去跟林奶奶好好交代，伊是里弄干部！”

        “哎，哎，覅迭恁呀！有言话好好讲，好好讲！”仁仁姆妈上去劝架。

        “夫妻之间有啥讲不通要动手啊！快快放手，快快放手！”林奶奶也劝道。

        “啊哟，覅迭恁，大家看了，难看伐？小人看到也不好。”晶晶阿娘伸手去拉酒甏娘子。

        酒甏看到林奶奶她们像见到大救星：

        “喔唷唷，喔唷唷！快帮忙，快帮帮忙！死老太婆要拖我去派出所！拖我去派出所！”

        “啥事体啊？”晶晶阿娘和仁仁姆妈拉开酒甏娘子问。

        “哎，哎，死老太婆要拖我去派出所！”酒甏从伊老婆手中挣脱出来，诉苦。

        “啥事体啦？”仁仁姆妈，“夫妻吵相骂哪家呒么，但是不能动手，有言话好好交讲。”

         晶晶阿娘看着酒甏问：“侬打伊了？打老婆不作兴嗰！阿拉不会帮侬嗰！”

         “哎唷，我哪恁敢打伊，伊迭个母夜叉，阿拉敢碰伊啊！倷看，我的耳朵也要被伊拉下来了！”

        “咳，侬哪恁可以迭恁叫侬老婆？“林奶奶批评酒甏，“到底啥事体啦？”

         “嘿，嘿，不谈了，不谈了！老太婆搞不清爽，瞎作！” 酒甏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递给仁仁姆妈和林奶奶， “喏，就迭个，伊看了又哭又闹，要拖我去派出所。”

         仁仁姆妈和林奶奶拿过来看，

         “尊敬的各位领导： 

          陈小毛揭发的情况属实。

          我与唐来娣发生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已久，虽经班组同志多次帮助，仍与唐来娣藕断丝连。

          昨天场领导找我谈话，警告我若再执迷不悟，不洗心革面，将交有关行政部门处理。

         ……

         我生活腐化，作风恶劣，迷入歧途，越陷越深。我对不起领导的培养教育，同志们的帮助，对不起父母、妻子、孩子……”

          我一定深刻检讨，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

          仁仁姆妈和林奶奶粗粗看了一遍，非常生气：

           “哎，惠娟爷，阿拉侪当侬是好人啊！侬哪恁是迭种人啊！侬老婆跟侬吵，应该！跟侬离婚，侬活该！”

          “自作孽，不可活！” 仁仁姆妈帮了讲，“哪个女人咽得下这口气啊！侬作死啊！好好日脚放了不过！这个忙，阿拉不帮嗰！”

         酒甏老婆听仁仁姆妈，林奶奶晶晶阿娘迭恁讲，一肚皮委屈涌上心头，哇哇哇大哭起来。

         “哎！哎！不是我呀，真的不是我呀！天地良心啊！”酒甏急了，“倷听我讲呀 ！这个不是我呀！是小菜场卖鱼的那个‘黑皮’，侪叫伊‘乌贼鱼’的检讨书呀！伊跟那个豆制品摊的‘白皮’，绰号‘白骨精’的女人瞎搞八搞，被人家揭发，伊不识几个字，叫我帮忙写检讨书呀。……平常，伊对我蛮不错，我去买鱼，伊总归给阿拉多点，秤杆翘得老高，有覅鱼票的小鱼杂鱼总归帮我留一点。我不好不帮伊呀！……我写好了，准备明朝去交给黑皮嗰，想不到被老太婆看见了。 ” 

         仁仁姆妈林奶奶听了忍不住笑出声。

          “倷两位讲讲看，我会得做迭种事体伐？假使真的是我，我会得拿检讨书摆在台子上给伊看到 ？……老太婆黄鱼脑袋，哇啦哇啦乱吵，给人家看到听到，算啥？！倷帮我评评理，评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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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早上起来，仁仁感到周围的一切有点异样，楼下餐厅的大饭桌搁上了揩的干干净净，春节时才拿出来用的大圆台面，上面糕点餖飣，都是仁仁欢喜的糯米点心：双酿团、条头糕、伦教糕、桂花方糕，还有生煎馒头，一旁的小桌上放了豆浆与大米粥，爹爹姆妈客气地请几位来客入座。

       客人入座后，姆妈招呼阿芹入座，阿芹不好意思，再三推脱，姆妈一下抓住阿芹将她按在椅子上。

       姆妈抬头见仁仁姐妹几个到齐了，讲：“倷侪过来，跟这几位大伯伯讲‘早上好’。”

         “啊呀呀，罪过煞了！罪过煞了！叫‘叔叔’已经叫我不好意思了，哪恁可以叫‘大伯伯’！”阿芹起身慌忙制止，又被姆妈按到座位上：

         “阿芹，侬覅客气，伊拉侪是侬的婆家人，应该称‘大伯伯’的。”  

        仁仁听话地赶紧向几位大伯伯道早安，随后准备入座吃糕点，不料，被大姐一把抓住衣领，拖进厨房间：

         “侬去做啥，啊？今朝请阿芹婆家人吃早饭，侬去凑啥热闹啊？轮得到侬去上座？！ ”大姐压低嗓门厉声训斥。

        仁仁最覅看大姐拿出大阿姐的架子训人，忍不住朝大姐翻两只白眼。

         “啊？侬还不服气？今朝放侬一码！今朝是阿芹的好日脚，伊要回乡下结婚去了。” 

         仁仁一听阿芹要到乡下结婚去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立刻被大姐牢牢捂住嘴巴，仁仁拼命挣脱，结果，大姐连仁仁的鼻子都捂住了！仁仁无法呼吸，绝望地四肢乱抓乱打乱蹬乱踢。

         吃饭间的人肯定听到仁仁的哭声，姆妈和阿芹赶紧跑到厨房间，大姐当然要告状，要邀功，好在姆妈今朝只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阿芹一听仁仁因不愿她离开而哭，不免感动，拉着仁仁去餐厅，要仁仁坐在她旁边，和她一起吃早饭，仁仁一听开心啊！熬不牢回头朝大姐得意地瞪一眼，做个鬼脸。

       四个女小人，仁仁和阿芹最要好。

       仁仁还呒么生出来之前，阿芹就在仁仁家做“小大姐”——当女佣了。

       阿芹是姆妈托顾妈的保人介绍来仁仁家的。

        三十年代起，上海女佣的需求量不断增加，周边江浙一带贫穷农村妇女都来上海当佣人“淘金”。久而久之， 同一村庄来的女佣中就产生了一名威信高的“保人”，负责介绍担保同村人来上海做佣人。这位保人可谓是“包做媒人，包生儿子。”她不但负责介绍，还从某种意义上负责管束她所介绍的女佣 。若一名女佣有不端的行为，东家就叫这位保人来把这名女佣领走。被领走的女佣将不会再得到保人举荐，因而就永远失去当女佣的机会或资格。这条不成文的规矩严格地规范着女佣的行为，非常有效。

         那时，阿芹刚刚二十出头，白白净净的瓜子脸上一对明亮的眼睛又细又长，端正的鼻子下薄薄的嘴唇两旁一对浅浅的酒窝，瘦瘦高高苗条的身材套着浆洗笔挺的碎花棉布衣裤，乌黑齐耳短发上别着一支小小的银发夹，是伊姆嬷（妈妈）留给伊的。女佣中数阿芹最清秀最干净利落。

        从其他女佣私下交谈中，仁仁隐隐约约听说阿芹是从家里逃出来的，从家里“偷逃出来”总不是啥好事体，仁仁想，对阿芹多少有点看法，有点戒备。后来慢慢听说阿芹五、六岁时没了爷娘，由哥嫂带大。十五及笄，哥嫂迫不及待地为她订了一门亲，对方是村里富绅之子，不合阿芹心愿，一是因为这位刘家少爷仗着家里有的是田地房屋，整日无所事事东逛西游，是远近有名的游手好闲之徒。二是阿芹已和邻家青梅竹马的张姓男青年相恋私定终身，只等那青年人得到其父母与阿芹哥嫂的应允就可完婚，那料，贪财的阿芹哥嫂嫌张姓男青年家贫寒，硬要阿芹嫁给刘家。眼见刘家不日将来迎娶，阿芹半夜从家乡逃到上海，几经周折通过保人举荐到仁仁家做帮佣。

        阿芹聪明机灵，干活利索，凡事一教就会，姆妈不但非常喜欢她，甚至非常心疼她。姆妈经常讲要是阿芹的爷娘活了嗨，要是阿芹的阿哥不贪财，“耳朵根不软”，不听其老婆的挑唆，阿芹不会嘎苦，不会小小年纪逃到上海做小大姐。

       阿芹倒交关想得开，那天阿芹和仁仁姆妈谈生世，阿芹讲：

         “仁仁姆妈，其实，我倒觉得逃到上海做小大姐是桩好事体，不然，阿拉根本不晓得还有上海这样的地方！我也根本不会有机会跟侬学烧菜，学做衣裳，学踏洋机（缝纫机）……，有辰光想想，说不定坏事体里面囥着好事体，坏运道后面跟着好运道，侬讲，对伐？”

        自从，弟弟出生后，姆妈全心全意，一门心思照看弟弟，仁仁就由阿芹带领。

        仁仁讨厌阿芹。

        阴冷冬日，阿芹把仁仁从暖暖的被窝拖起来穿冰冰冷的衣裳；

        炎热盛夏，阿芹把在弄堂和玩伴白相的老开心的仁仁捉回来逼伊睏中觉；

        三日两头，阿芹把仁仁按在面盆里给伊汏头，肥皂水流进仁仁的眼睛，辣得仁仁乱叫；

        仁仁用“假手（左手）”吃饭，阿芹帮着姆妈硬要仁仁用右手拿筷子，害得仁仁小菜搛不起米饭撒一桌，被姆妈戒尺打手心；

        仁仁原来梳短短的童花头，阿芹讲，如果把仁仁打扮成男小人，姆妈就会生男孩，结果，仁仁一头乌亮亮的头发剃了个精光，仁仁变成了男小囝，不能穿裙子，连蝴蝶结也呒么戴；

       弟弟生出来后，阿芹又讲仁仁无需再当男小人了，可以梳小辫子了，每天抓住仁仁梳头，阿芹手重，每天把仁仁的头皮拉得老老痛；

       仁仁看到阿芹就头痛。

        一天，姆妈讲有些黑芝麻馅，包点汤圆吃吃。

       仁仁假姿假言讲要包只大汤圆给阿芹吃，姆妈称赞仁仁有良心，晓得平时阿芹照看伊辛苦。      

       姆妈哪里知道，仁仁在阿芹的大汤圆里放了一匙盐！

        阿芹一口咬下去，马上吐出来，连忙去漱口。仁仁当然被姆妈活捉，

         “去，到爷爷娘娘的像面前去跽（跪）着，今天呒么饭吃，不叫侬起来，不许起来！”姆妈气得面色铁青，厉声训斥，“心相嘎坏，将来大起来还了得！放毒放火的事体也会去做！”

         后来，还是阿芹去姆妈那里求情，仁仁得到“解救”。

         这已不是第一回阿芹“解救”仁仁了。

        阿芹欢喜吃炒麦粉，常常为自家炒些，饥肠辘辘时冲一碗，夜里睏觉前冲一碗。阿芹有时会在伊的炒麦粉里加一些碾磨好的黑芝麻和核桃仁，开水一冲，香气扑鼻，加一匙绵白糖，味道好到无法形容！

        仁仁最爱吃阿芹的炒麦粉，汏浴，尤其是汏头发辰光，阿芹会给仁仁吃一小碗炒麦粉。香香甜甜糯糯的炒麦粉常常让仁仁回味无穷。

          一天，仁仁走过阿芹的房间，想到了炒麦粉，径自进去，从阿芹的小橱里捧出炒麦粉罐子，仁仁不晓得炒麦粉必须用开水冲了吃，打开盖子，舀一匙就往嘴里送，结果呛得的满面通红，咳得透不过气，眼泪鼻涕一道流，正好被佳佳撞见，马上报告姆妈，仁仁当然逃不脱在爷爷娘娘像前跽了大半天。

         那次，也是阿芹在姆妈面前讲了许多好话，仁仁才“得救”，之后，阿芹还专门装了一小罐炒麦粉给仁仁吃。

        不过，这次，姆妈讲绝对不能原谅仁仁，再不教育这个小丫头，将来要出大事体。

         阿芹也跟仁仁讲，这样下去，要变坏人了。阿芹讲，她曾经听说，有一个年轻人做坏事体，犯了法，在刑场砍头前，他要求见他老母亲一面，他见到他母亲时，张开嘴巴，狠命地咬下他母亲的乳房，泪流满面大呼：“你生下我，却不教育我，让我成为刀下之鬼！”

        这个故事让仁仁大为震惊，接连好几天仁仁梦见这一场景，吓得浑身冷汗。 

         从此，仁仁变乖了，不再讨厌阿芹。

        有几次，阿芹让仁仁深深佩服。

        仁仁想要养只麻雀白相相，

         阿芹讲“这有啥难，看我来捉只给侬。”

         “捉只麻雀？让侬捉牢，这个麻雀不是死的，也是呒么翼梢膀（翅膀）咯！“姆妈不信。

        阿芹三步并作两步，窜到高高的枇杷树下，“腾”一下纵身一跃，消失了，随即一阵麻雀慌乱地尖叫声，阿芹手捧一只嘶声呼救的小麻雀来到姆妈和仁仁跟前，姆妈和仁仁惊呆了。

        阿芹还会治病，至少把二姐的冻疮治好了。

       每年冬天，二姐的两只手长满冻疮，十根手指肿得像十根胡萝卜。

         阿芹抓来一只麻雀，拔去麻雀头上的毛，用菜刀敲开麻雀的脑袋，把麻雀的脑浆涂在二姐的手指上，二姐讲，麻雀的脑浆一涂到手指上，立刻感到手指热起来，一息息就觉到手指从里热起来，有点火烧一样发烫。过了两三天，二姐流黄脓流血水的伤口结痂了，又过了几天，痂脱落长出了粉粉嫩嫩的新肉。

       阿芹厉害，敢吃知了。

       每到夏天，枇杷树上爬满一只只肥肥大大，乌亮乌亮的知了。

        阿芹捡几块方砖在花园一角堆个土炉灶，把在花园捡来的枯树枝枯树叶当柴火塞进炉膛，随后拿来一只旧铁锅搁在土炉灶上，在铁锅里放上一两片桂叶和几颗花椒八角，然后把洗干净的知了一个个整齐地放在铁锅里，间或翻动一下锅里的知了，撒一些细盐。铁锅里的知了渐渐缩小渐渐变成深褐色，阿芹用树棍将火打灭，在灰烬上泼了些水，把烤熟的知了盛入盘子。

       阿芹叫来顾妈一起享用烤知了， 只见伊拉把知了的头和翅膀去掉，把整个知了塞进嘴里，

        “哇，真香，真好吃！长远呒么吃了！”顾妈赞道。

        仁仁在一边看得口水直淌。

        “想吃点伐？ ”阿芹看到仁仁一脸馋相，不由问。

       仁仁连连点头。

       “给侬尝尝，但不能告诉侬姆妈啊！”

       “保证不告诉，保证！”

       “看好我哪恁吃。”

        阿芹拿起一只知了做示范动作，“用手把知了拿起来，不用害怕，拉掉翅膀，拉掉头，将知了的肚子咬成两半，半只半只放进嘴里嚼嚼吃……”

         仁仁学着，慢慢一口一口嚼知了的肚子肉……。烤的微微焦熟的知了，外面一层脆脆的，咬开后里面是嫩嫩的富有弹性的肉，又香又鲜又有嚼头，味道好极了。

        冬天，外面太冷， 阿芹的房间就成了仁仁和晶晶她们发疯发胡的地方，她们在阿芹的眠床上翻筋斗：前滚翻，后滚翻；练习“一字开（一字马）”及其他垫上运动；还把眠床当舞台，在上面彩排表演唱、学唱绍兴戏、练习芭蕾舞基本动作，甚至学跳《天鹅湖》中的“四只小天鹅”，在床上乱蹦乱跳。结果，把眠床的棕绷踩出一个洞！仁仁姆妈很奇怪，阿芹哪恁睏觉嗰？竟然会睏出一个洞？！

        棕绷修好后，阿芹不许仁仁她们在床上发疯。但辰光一长，仁仁她们又在床上作天作地发疯了，又把棕绷踩了一个大窟窿。这次，阿芹呒么告诉仁仁姆妈，拿块薄木板盖住破洞，在上面铺块棉花毯睏觉。

        现在，阿芹要走了，要离开仁仁家了，仁仁难过！

         早饭后，阿芹的小张和她的婆家人帮阿芹把行李扛到汽车上，里面有姆妈帮阿芹做的新衣服，新枕头，新棉被，还有姆妈送阿芹的一台老式缝纫机。自从，姆妈用这台老式缝纫机教阿芹踏洋机做衣服，阿芹就欢喜上了这台缝纫机。

         “缝纫机带去，到了乡下，可以帮乡里乡亲做做衣裳，也可以赚点钞票补贴家用。”姆妈关照阿芹。

          阿芹抱住姆妈，抱住仁仁，泪水哗哗地流，她实在不忍心离开，仁仁更加不舍得阿芹走！

          那晚，夜很深了，仁仁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睏不着，起来一个人蹑手蹑脚到阿芹房间去。

         仁仁轻轻推开门，站在门边，微弱的月光斜射进来，在阿芹坐过的椅子、矮凳，睏过的床，还有阿芹放炒麦粉的小橱柜上留下斑斑驳驳的亮点。仁仁懒得开灯，伊不想进去，也不想离开，呆呆地站着，接着，借着月光，仁仁走到阿芹床边，掀起棉花毯，看见了那块薄木板，仁仁移开薄木板，棕绷的大洞露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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