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阿彦提出来的。

        前天，伊拉迭群人去了王宝和大酒店吃大闸蟹，吃得交关满意，那道秃黄油捞饭，百分之一百的雌蟹黄跟雄蟹膏调制成的秃黄油，雌蟹黄润润，雄蟹膏腴腴，鲜得眉毛落光，仁仁晶晶全然不顾吃相，连碗底也舔得煞煞清爽，还舍不得放下碗盏！囡囡和嗲妹妹伦伦斯文些，也吃得摇头晃脑，一口一个“赞”，恨不得再来一碗。

        蟹宴结束，大家才发觉，开席后几乎呒么人讲闲话聊天，侪在埋头大吃，毕竟只有一张嘴巴，顾了吃，就顾不了讲了。

        阿彦讲：“阿拉碰到一道，真正难得，迭次分手后，各自又要劳燕分飞，说不定又是浮云一 别，流水数载。当然，现在阿拉侪留了联系方式，可以通过手机，约定再见面的辰光，但，阿拉何不趁迭次机会好好聊聊各自经历？我建议，阿拉到千岛湖去，白天游山玩水，吃梭子蟹、海瓜子、鱼头汤各色海鲜美味，夜里聚在一道香茗一杯，海阔天空聊聊？”

         “同意！”

         “同意！” 

       就这样定了。 

       大家上了火车，坐定，晶晶拿出一盒绿豆糕放在小桌上：“这绿豆糕哦！我最最欢喜了，到了外面就呒么吃到过，倷大家随意啊！”

         “阿拉吃半块，侬跟我合一块，好伐？”囡囡小声问阿庚，顺手把半块绿豆糕递给阿庚，囡囡晓得阿庚永远是伊的“Yes-Man”。

         “我不吃，早上喝了两碗咸浆，先买了一碗，吃吃味道好，又买了一碗，还吃了十只生煎，吃了老撑老撑，不能再吃了，要留了肚皮到千岛湖大吃大喝了。”阿彦看到晶晶递过来绿豆糕，摆摆手。

        “到千岛湖要两个钟头，侬不吃零食么，侬就开始讲侬的经历，省得等歇吃饱了讲不动。”仁仁调皮地冲阿彦笑笑讲。

        “啊哟！侬会得钻空子。好，我讲就我讲，啥人叫我出迭个主意咯。”

       阿彦坐坐正，喝口茶，开始讲伊的经历。

          “倷晓得，我二医毕业，其实也不能讲毕业，那时学堂侪停课了，我主要靠自家自学，可以讲我是自学成才。我比较额骨头，分配到上海郊区农村当医生。我算分得离上海最近的，因为我看上去比较瘦，阿拉同学道里有几个是学院足球队篮球队排球队，长得比较结棍，侪分到老远，四川贵州的山村里，很艰苦的地方。

         “我必须讲，倷覅讲，农民非常尊重知识，照伊拉的言话是尊重读书人，迭种尊重是根深蒂固的，中国有多少千年的历史，迭种思想就有多少千年。以前不晓得，到了农村，接触到农民，就体会到了。

           “我去那天，公社干部专门开拖拉机接我，帮我拿行李。到了公社，我发现已经在公社办公大楼旁边为我造了一栋新房子，前面做诊所，后面是我的卧室与厨房，讲给倷听，绝对不比顾妈为曹荣结婚造的新房差，里面摆好新床新桌椅，侪是公社的木匠帮我专门做的，刚刚做好，还有一股木头香味。掀开米缸盖头，满满一缸新大米，旁边两只篮子，一只篮子里是新割下来的矮脚菜，另一只篮子是新鲜鸡蛋，墙头上挂了一条咸肉，我看了真老感动。

        “我放好行李，揩把面，看看离吃中饭辰光还早，请那位公社干部带我到下面各个村走走，了解了解情况，伊看我工作热情嘎高，欣然同意。

         “倷晓得，上海郊区农村接待贵客有一定规格，像我迭恁的医生属于贵客，就像新上门的毛脚女婿一样，主人要请吃两只水潽蛋。

          “公社干部带我走进第一家，刚刚坐定，主人已经端上来一只蓝边大碗，热气腾腾的糖水里躺着两枚红心水潽蛋。这绝对是自家草鸡生的蛋啊！

         “我正好有点口渴了，道谢之后，端起碗风卷残云把两枚水潽蛋吃了，糖水有点太甜，喝了半碗。

          “接着走访第二家，又是一碗糖水两枚红心水潽蛋。我看了觉得，两枚蛋有点多，但主人家相当热情客气，定规要我吃下去，我不好推却，慢慢吃下这两只水潽蛋。

         “出了第二家，公社干部讲，旁边还有一家，顺路去走访一下吧，我跟着去了，又是两枚糖水水潽蛋，我实在吃不落了，看到水潽蛋端上来，我心里连连叫苦，硬着头皮一点一点塞进嘴巴，一点一点咽下去。奇怪的是陪我走访的公社干部仍然胃口老好，一大口一大口吃完了两只水潽蛋。

          “六只水潽蛋下肚，我的肚皮胀得好像要裂开来了，喉咙口好像有只水潽蛋卡在那里，我言话也不敢讲，怕一张嘴巴，喉咙口的水潽蛋会蹦出来，我有点胸闷，肚皮也隐隐作痛，我边用眼睛示意公社干部我们该告辞了，边站了起来，我得肚皮太鼓了，实在无法正襟危坐了！

         “好不容易道了谢出了门，我急急朝拖拉机走去，没想到，一位胖嫂子从一条小斜巷走出来，拦住我们的去路，讲：‘别人家屋里去过了，该到俄屋里坐坐了！’

         “‘好，好！ 去坐坐，去坐坐！’公社干部爽快答应。看来又要吃两只水潽蛋了，我想哭哦！呒么办法，只好跟了去。

        “倷晓得，当我看到碗里的两枚水潽蛋已经不是呒么胃口，而是有点恶心了。

         “我看着用调羹舀起的水潽蛋，实在呒么勇气吃，那位胖嫂子站在一旁看着我，不停地讲：‘吃呀，吃呀！昨日生的蛋，老新鲜咯，我放了交关糖，好吃咯！’ 

        “伊见我不吃，讲：‘真正城里人，多少文气，吃只蛋也是慢慢交咯！’ 我真有点哭笑不得。

        “我趁胖嫂子不注意，把一只水潽蛋倒进公社干部的碗里，另一只我用调羹弄碎，让蛋黄流在糖水里，稍微吃了一两口蛋白，不吃了。

          “回家路上，坐在一颠一抖的拖拉机上，我感到我肚肠里的六只半水潽蛋跟着一颠一抖，一颠一抖，我拼命咬紧嘴巴，怕水潽蛋经不起颠簸从嘴巴里颠出来！

         “这是我在农村工作生活的第一天。印象深刻。  

          “讲实在言话，农民对我真正老好，老老尊重我。不是我自我感觉良好，自我吹捧，阿拉毕竟上海医学院毕业，到底本科毕业，科班出身，我去了后，那里的农民侪要我这位上海医生给伊拉看毛病，拿那个赤脚医生掼了一边，我一天到夜忙得呒么一分钟空的，夜里，吃过夜饭，伊拉也会来我诊所，即使呒么毛病也欢喜到我这里来坐坐，聊聊。伊拉对我老好，拿我当自家人一样。伊拉有好东西总归拿来请我吃，一歇歇拿一碗新大米菜饭来，一歇歇端一碗荠菜蛤蜊肉馄饨来，一歇歇拿一盘自家蒸的核桃枣泥糕来，一歇歇送一条河里捉来的黑鱼，一歇歇送一碗刚刚杀好的鳝丝，不到半年，我体重增加7公斤。

          “我看好的病人也不少，伊拉越加相信我。伊拉认为上海来的医生样样侪会看，侪看得好，伊拉样样毛病来寻我看，结果，伊拉连生小人接生也要我去，我又呒么学过产科妇科，伊拉不管，不要村里的接生婆，不要会得接生的赤脚医生，就是要我去接生，我真正呒么办法，硬硬头皮，拖了接生婆和赤脚医生一道去。第一次，还算顺利，接生了一名大胖兒子。后来，伊拉每次要我接生，有人讲给我听，我迭个上海医生手气好，接生的婴儿，男小人多，女小人少。农村里，倷晓得，侪想生兒子，我当然总归被大家拖去接生。

          “更加滑稽的是，那次公社一头母牛临产，不叫兽医，叫我叫去接生，讲我可能会接生一头小公牛。我呒么当过兽医啊！伊拉硬劲要我去。我呒么办法，带足麻醉剂，但我不晓得一头母牛该用多少剂量，倷还记得，我那年给鸡鸭吃了太多安眠药，结果，几只鸡鸭侪一觉睏过去，只好做酱油鸡酱油鸭了。我吓啊！如果，给母牛的麻醉剂打得不到剂量，万一接生到一半跳起来，一脚踢到我脑子，我不要成了‘二叔’，万一剂量用过头，那头母牛死脱，这要闯穷祸了，牛是农民的命啊！真的死脱，不见得做酱油牛！

          “我一路胆战心惊，赶到那里一看，那头母牛的产门已提早张开了，已经可以看到小牛的头了，但小牛就是出不来，母牛的血流了一地，如果不及时采取措施，母牛肯定会流血过度死亡。哪恁办，只有给母牛打麻醉，随后剖腹，取出小牛。我讲了方案，大家同意，我壮壮胆，给母牛注射了麻醉，我用的是局部麻醉，打好后，我傻了，我不晓得麻醉啥辰光在牛身上起作用，母牛不是人啊！不会告诉我它迭部分感到麻了，呒么知觉了，哪恁办，我只能采取笨办法，用针刺，如果母牛不动弹，说明药性发作了，过了约五分钟，我用针刺母牛，见它毫无反应，我用刀小心切开母牛产门，同时和一名老农使劲把小牛拉出来，正在这时母牛摇晃一下身子，站起来了，众人一看，不好，要出事体了，侪涌上去，七手八脚拼出全身力气把母牛压下去，十来个人分工，八个人按住母牛四条腿，其余人压住老母牛的身体；我一看，母牛的肠子掉出来了，赶紧上去，和两名老农把母牛的肠子塞进去，我接着再给母牛补了一针麻醉，母牛慢慢地乖乖地蹲下去，我赶紧给母牛缝伤口，牛皮多少硬，多少厚啊，缝一针要花极其大的力气，缝了五针，我手发软了，只好教老农按我的方法接着缝，四个男人轮流给母牛缝伤口，一共缝了廿一针。

        “最后，母牛平静地休息了，小牛也安静地睡了，而我外衣全是牛血，内衣全部湿透，没有力气站起身，没有力气讲话，可能力气用尽，也可能紧张多度，由大家扶着回家。

        “村里的大姨大妈为我烧了洗澡水，煮了稀饭。这天我真正明白啥叫精疲力尽。不过，这天我也成了村民们心中的英雄！

        讲到此，阿彦停下来喝水，伊一看车厢显示牌上表明还有五分钟就到千岛湖了。

         “我讲光了，也快进站了。接下来，倷讲了。晶晶仁仁，倷啥人今朝夜里讲啊？”

         “摸彩，摸彩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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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仁仁原先不想乘动车，伊听说动车开得老老快，到苏州只要半小时，啊哟，嘎快，我有美尼尔式症，啊会头晕啊，仁仁有点担心。仁仁还是想乘老式绿皮火车，但迭种火车老里八早就淘汰了！仁仁买了动车票，又去药房买了晕海宁，万一……。

        动车开动了，开头还好不大快，一歇歇快起来了，越来越快，窗外，树木、房屋、小桥、河流、田野打着转急速后退，仁仁不敢看了，闭起眼睛，静静坐在座位上，半个钟头熬熬就到了，仁仁自我宽慰。

        人的器官真有意思，眼睛刚刚闭起来休息，耳朵马上竖起来“值勤”，车厢里样样色色声音不断钻进仁仁耳朵，尽管大家侪老文明，讲话声音蛮轻，仁仁还是能听清前后排人讲言话的内容。

         “晶晶，侬要喝点茶伐？” 

          “晶晶”！仁仁听到后面有人叫“晶晶”，不由回头，循着声音盳过去，可惜坐在后面两排，被叫作“晶晶”的女士背对着仁仁，看不清，仁仁激动地站起来，朝后面走去…..。

          “啊！晶晶！正是侬！” 仁仁一眼认出，尽管跟前的晶晶眼角布满鱼尾纹，两根又粗又黑的长辫蜕变成一头灰白相间的短发，不再是仁仁记忆中那位眼里闪着调皮亮光的活泼女中学生，但嘴角那颗吃福痣依然清晰可见。

          “仁仁！仁仁！”旁边皮肤白皙，五官秀气，温文尔雅的女士两眼盯住仁仁轻声惊呼。

          “囡囡！是侬啊！还是那样漂亮斯文！”

          “仁仁！仁仁，啊！啊！是侬啊！” 晶晶从惊诧中醒悟过来，猛一下站起来紧紧抱住仁仁，眼泪簌簌流个不停，仁仁也鼻子酸酸，眼泪盈盈。

        旁边两位男士一位女士看到这一幕，凑过来打招呼：“仁仁，侬好，还认得阿拉伐？”

        仁仁一看，这不是阿彦哥哥和阿庚吗？坐在阿彦旁边的那位温婉娴静，笑容甜美的女士有点面生陌熟。

         “认得！认得！ 哪恁可以不认得，阿彦哥哥和阿庚！”

       那位女士么，仁仁有点迟疑，不敢冒然。

        “伊，侬不认得了？” 阿彦笑着指指身边的那位女士问，“这是徐伦，伦伦呀！老早侬一直欺负伊，叫伊嗲妹妹咯，现在是我内人。”

        “啊，啊，不好意思啊！失敬！失敬！个么，应该尊称侬 ‘阿彦长嫂’了。”    

        “不敢当，不敢当！侬覅取笑阿拉呀！” 嗲妹妹伦伦讲言话还是老早那副嗲嗲甜甜的样子。

        “倷去苏州？”

         “是啊，去苏州扫墓。”

        “我也是。以前总归清明回国扫墓，现在买了有花园的房子，春天走不开了。”

         “阿拉以前为了跟兒子孙子过感恩节圣诞节，总归是清明回来扫墓，还好赶上吃腌笃鲜。现在伊拉也会烧烧弄弄了，阿拉放手让伊拉自家过节。我自家回来吃大闸蟹，冬至扫墓，在上海过了春节回去。”

        “阿庚，阿拉两介头坐到仁仁座位上去，让伊拉几个女士好讲言话。”阿彦建议。

        “覅调座位了，倷呒么看见，已经进苏州站了。”

        “哟！真快，还呒么讲几句言话，苏州到了！阿拉准备下车吧。”

        仁仁父母、晶晶父母、阿彦父母、晶晶阿爷阿娘、还有阿康、林奶奶林爷爷二叔、顾妈阿巧侪安息在同一个陵园。

        阿彦年长，大家听从伊安排乘车去了陵园，依次祭扫各位长辈的墓，摆上点心鲜花。

        站在阿康墓前，仁仁忍不住心疼阿康走得太早，太年轻。

        当年，那场社会动荡，学校关门，年轻人统统上山下乡，仁仁晶晶去了崇明农场。阿爷阿娘得知宝贝孙囡在崇明，盛夏天大田里劳作，腊月里河塘里挖泥，心疼得不得了。轮到双胞胎分配时，选择了到顾妈乡下插队务农，横关照竖关照顾妈兒子曹荣一定要照顾好双胞胎。曹荣相当尽力，可以讲阿庚阿康在乡下完全不用做脏活累活，来得惬意，吃得也好，曹荣有好吃的东西，总归一分三份，阿庚阿康还有伊兒子一人一份。

       那年三伏天酷热难忍，曹荣怕阿庚阿康到田里劳动会中暑，覅伊拉出工，关照伊拉在家大麦茶绿豆汤喝喝，蹔𧉆斗斗白相相。

        阿庚坐得牢，像平常那样拿出上海买来的数理化自学丛书自学。阿康从小猢狲屁股，呒么阿庚那样欢喜读书，伊白相了半天蹔𧉆，觉得有点厌气，出去走走，走到村头小河边，看见一群小孩在河里嬉水，阿康脱了衣服，跳进河里跟伊拉一道打水仗。

        呒么白相多少辰光，听到有人叫救命，阿康跳上岸光着脚奔过去，一看，一个男孩在小河尽头挣扎，阿康晓得，小河尽头是悬崖，河水到了那里，打几个旋涡就一直往下泻到几丈深的潭底。

        眼看那个小男孩马上要被旋涡卷走，阿康纵身跳进水里，游向那小男孩，奋力抓住小男孩，将他托到河岸上。正当阿康准备爬上河岸，一个旋涡过来把精疲力尽的阿康卷得老远，老远……。

       两天后，邻村的人在河里发现了阿康的尸体。

       在上海望穿双眼盼着阿康返沪的囡囡呒么等到阿康，等来的竟是阿庚手中的骨灰盒。

       阿庚心疼弟弟阿康，也心疼这个未过门的弟媳，不善言语的阿庚不晓得如何安慰囡囡，只会默默陪囡囡静静坐阿康的遗像前……。

       之后，阿康每次从农村回来侪要去看望囡囡，陪伴囡囡，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渐渐地两个人有了感情，结了婚。

         “仁仁，侬记得伐，那年考初中，阿庚考上育才，阿康录取的学堂是五四中学，阿娘一定要去和老师评理，讲伊拉是双胞胎应该在一个学堂读书，不能分开。阿爷讲阿娘，‘将来，伊拉讨老婆也不分开啊？！两介头讨一个老婆？！’ 现在，真的，伊拉两介头等于讨了一个老婆。 侬讲，奇怪伐？看来，讲言话要小心，世上真有一语成谶的事。”

        “真的，真老怪！” 仁仁看了看走在前面的阿庚囡囡若有所思。

        ”好在，伊拉两介头夫妻感情老好。咳，只是阿康走得太早！”

        “个么，旦旦呢？旦旦有消息伐？”

         “呒么。阿拉姆妈想伊想得精神憔悴，身体也由此越来越差。阿拉阿娘也想伊，阿拉阿爷最最宝贝伊，想伊想得苦煞。阿拉阿爷每天在阳台上，盳着外面轻轻讲：“旦旦，侬回来呀，阿爷不怪侬，阿爷晓得侬是好小人，侬回来呀！” 每个号头，阿爷照例去买旦旦欢喜吃的奶油话梅，花生牛轧糖，椰子奶糖，等旦旦回来给旦旦吃。话梅变质了，糖果烊脱了，掼脱，再去买。后来，呒么办法，阿拉姆妈叫我冒名旦旦给阿爷写信，向阿爷报平安，但阿爷要看到旦旦啊！光有书信呒么用！阿爷阿娘到临死还在盼旦旦回来……。”

       晶晶哽咽了，讲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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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妈拄着拖㮥哇哇哇叫，“嘭！嘭！嘭！”阿巧用扫帚柄用力敲打铁皮垃圾簸箕，弄堂里老老少少侪出来看。

           “啥体啊？倷两介头唱宁波滩簧还是绍兴大板啦？”仁仁姆妈开门，笑着问。

           “仁仁姆妈，侬讲气人不气人，昨日，这只死猫拿阿巧挂在外面的香肠吃脱一大段，只剩一只滴滴头；今朝，喏，拿阿拉屋里的青鱼尾巴吃脱了！”

        顾妈指指放在地上的一条没有尾巴的青鱼和一根蜡线顶端的一点点香肠。

        香肠是林奶奶亲手做的，每年林奶奶总归要做好几串广式香肠；青鱼是阿娘前几天刚刚醃的，现在给猫咬脱半条。

        近年来年成大好，供应丰富，春节临近，勤快的上海人家当家人侪开始忙起来了，各家各户的屋檐下，阳台上侪挂满了各色各样自制年菜食材：风鸡、鳗鲞、咸鸭、风鹅、香肠、酱油肉、鸭胗干……。

         “咳，仁仁姆妈，跟侬讲，阿拉人忙了过年，迭只野猫也忙了过年，忙了来偷吃！蛮蛮好的东西，给迭只死猫咬过，脚爪抓过，侬讲，还好吃啦？咳！”

         “迭只死猫，还不肯走，倷看，还在房顶上走来走去。”阿巧用扫帚指指对面屋顶。

         “真咯！迭恁赶，迭只死猫还不走，不逃， 真是老油条，倷看，迭只死猫干脆趴在对面屋顶上闭目养神了！”顾妈生气极了。

         “看我的！”阿康拿着一只弹皮弓来了。

        伊捡起一粒小石子，瞄准屋顶上那只野猫，拉开弓正要发射，仁仁姆妈急忙叫停：

          “不能弹，不能弹，不当心弹破对面人家玻璃窗，事体大了！”

          “个么哪恁办，等歇天暗了，迭只死猫肯定要来偷吃了，阿拉不见得不睏觉！守牢迭些香肠，迭些鱼！” 顾妈焦虑。

          “今朝把所有东西收进去，挂在汽车间里，明朝想办法。”阿娘建议。

         也只好迭恁了。

        仁仁一直站在一边听着，现在伊想出了一个好办法，悄悄和晶晶商量。

          “哎，可以试试，我有零用钿，阿拉去对面酱油店买些酒酿，辣货酱，对，再买点高粱酒。”

        东西全买来了，酒酿里又添加了高粱酒，还加了一些文颖拿来的鱼肚肠，一切就绪就差东风，哪恁让那只野猫来赴这个“鸿门宴”。

        仁仁不敢去抓，晶晶也不敢去抓，班里男生庄一鸣不就是被猫抓了得了破伤风。

        晶晶去找阿康。

         “这怕啥？”阿康不怕，“阿拉汽车间有一副旧拳击手套，我去拿来戴上，我去抓猫，哎，先给我一点有鱼肚肠高粱酒的酒酿，给迭只死猫先吃点。”

        阿康兴冲冲去“战斗”了，后面跟着阿庚，仁仁，晶晶，文颖，囡囡。

        阿康把一大坨酒酿倒在弄堂口，大家散开，躲起来，静静等着那只该死的野猫。

       那只馋猫闻到鱼肚肠，慢悠悠来了，大家屏住气，静静地看着：

       那只猫先吃了一口鱼肚肠，一点点酒酿，又吃了一口鱼肚肠，又吃了一大口酒酿，好像有点站不稳了，馋猫又吃了一口酒酿……。

        “哪恁不醉？” 阿庚有点过怀疑。

         “哎，哎，倷看，这只猫摇晃起来了！”阿庚兴奋起来，“倒，倒，倒……., 咦，哪恁还不倒？哈！倒了！”

        阿康一个箭步冲上去，用戴着拳击手套的双手按住了馋猫，仁仁，晶晶冲过去用木棍撬开馋猫的嘴，把辣火酱灌进去。

         “好！完成！一，二，三！大家放手！”

         野猫像只空布袋软嗒嗒趴下，一动不动，突然，出人意料地站立起来，纵身一跳，逃得无影无踪。

         野猫不来了，顾妈阿巧高兴，在阿娘，林奶奶。仁仁姆妈面前连连夸奖这几个仁仁阿康晶晶。

        可是，好景不长，太平了约莫一星期，迭只死野猫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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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姆妈盳忙窗外云开雾散的蓝天关照仁仁。

          仁仁脚烫伤后，在家休息了好几天了，现在伤口基本好了，姆妈逼着仁仁多走路。

          “仁仁，这点鱼肚肠去送给林奶奶。”仁仁姆妈把包在几张旧申报纸里的鱼肚肠交给仁仁。

         这种差事仁仁最愿意做——可以名正言顺地去文颖家白相。

        林奶奶家有交关好看的外国童话故事集，还有交关外国画报，里面五彩缤纷的插画又好看又有趣。每次仁仁去总归会在那里看一，两本，仁仁不懂外文，只能翻翻看看里面的插画。

       听爹爹讲，林奶奶答应给弄堂里的小朋友开个英语班。仁仁老老期盼。

        仁仁欢喜到林奶奶家去还因为每次去总归会得到林奶奶的奖赏——林奶奶亲手做的椰奶蛋糕， 还可以抱抱文颖家得波斯猫——小雪团。

        林家的小雪团是只波斯猫，胖嘟嘟的圆脸上一对绿眼睛滴溜溜转，一身浓浓密密纯白长毛，小小两耳，短短四肢和尾巴缩勒长长白白的毛下，懒懒地躺在林奶奶脚边像只大雪球。

         林奶奶家的这只波斯猫是她家老波斯猫大雪的“孙子”。

        林奶奶最小的儿子林涛，也就是文颖的三叔欢喜小动物，林爷爷的好友送了一只刚刚出生不久的波斯猫给涛涛。这只波斯猫是涛涛最好的小伙伴。涛涛读高中时，大雪当了妈妈，生了小雪。

       不久，涛涛登上了去美国读书的轮船，临行时托林奶奶替他照看心爱的大雪与小雪：

        “妈，我的大雪小雪都留给你照看了，一毕业我就回来！” 

       可，涛涛毕业后呒么能够到上海，回到林奶奶身边，连封书信也呒么。

        大雪小雪一天天长大。一天，大雪倒下后再没有爬起来睁开眼。小雪诞下了小雪团后不久也死了，现在只剩小雪团陪林奶奶日日夜夜盼着，等着涛涛回家。

       林奶奶几乎把小雪团当作她的爱子涛儿的替身，小雪团自然是林奶奶的宝贝疙瘩。

       实行配给制，肉、鱼、豆制品样样凭票供应。小雪团天天要吃鱼，要吃鱼头鱼肠拌饭，可是猫又呒么鱼票！

       大家侪晓得小雪团在林奶奶心中的地位，侪来相帮，每家吃鱼，都把鱼肚肠鱼骨头送给林奶奶。

       林奶奶家正好有一台五十年代初托人从香港买了运到上海的老式冰箱。

        那时，上海滩有冰箱的人家寥寥无几，再讲，鱼肉凭票供应，每家每户几乎侪是买了就烧了吃，啥人家需要冰箱？但，林奶奶家的冰箱还派得上点用场——冷藏各家各户送给小雪团吃的鱼鳞鱼肚肠鱼骨头。林奶奶感激大家，常常用华侨票买了炼乳、椰奶、牛奶和鸡蛋等做椰奶蛋糕赠送各家；热天辰光，用冰箱做一些棒冰给周围邻居家小人吃。

       林奶奶一边将仁仁拿来的鱼鳞鱼肚肠放进冰箱的冻柜， 一边招呼仁仁：

      “仁仁，谢谢侬，谢谢侬姆妈！侬来，迭点蛋糕带回去和姐姐弟弟分分，我刚刚烤的。”

      仁仁谢过林奶奶，捧着蛋糕兴冲冲回家。

        “啊呀呀， 不好意思，林奶奶又送嘎好的蛋糕。”姆妈接过仁仁手中的蛋糕问：

        “等歇，文颖晶晶放学了会得来看侬伐？伊拉来么，侬拿那只小缸里的甜酒酿跟伊拉一道分了吃了。迭些酒酿已经蛮凶了，再不吃就要变老白酒了。”

        “已经5点敲过了，估计伊拉马上回来了。”仁仁看看墙上的钟，随后伸长头颈从厨房间窗口朝外张望。 

        “文颖！晶晶！”仁仁看到文颖晶晶了，大声叫起来，“快来，快来，阿拉姆妈给了我一缸酒酿，叫我跟倷大家分了吃！”

        “哈！有酒酿吃！”阿庚阿康不晓得从哪个角落窜出来，飞奔过来，“阿拉也要吃！阿拉也要吃！”

        文颖晶晶囡囡还呒么踏进门，阿庚阿康已经冲进去了。        “啊，来了噶许多小朋友啊！噶么，侪到客厅去坐了慢慢吃，先去汏手。”仁仁姆妈出来招呼。

         “仁仁姆妈，我可以到外面去吃伐？外面风凉。”仁仁姆妈一看阿康满头大汗，当然同意：

         “好呀，好呀！啊要端只小凳子？仁仁，端两只小凳子给阿庚阿康。”

       仁仁拎两只小凳子从出来，阿庚阿康已经吃好，拿了两只空碗来道谢。

         “仁仁姆妈，谢谢侬，老好吃咯。”

         “倷欢喜吃，以后再做，便当来兮咯。”

         阿庚阿康走出仁仁家，看到仁仁、文颖、囡囡、晶晶在枇杷树下围坐一圈，边吃酒酿边说笑，马上走了过来：

         “给我吃一调羹，覅小气来兮！”阿康凑到晶晶身边，像是乞求，又像是下命令。

        “侬自家的吃光了，来吃我的了？”晶晶朝阿康翻只白眼，用手遮住小碗。

        “要么，侬吃我的，迭咯酒酿好像有点凶，蛮厉害的，我吃不了嘎多，喏，这边我呒么碰过，清爽咯。”一旁的囡囡轻声讲，阿康毫不客气拿起囡囡递过来的小碗，吃了起来，

        “好吃！酒味道老香！”阿康吃得摇头晃脑，囡囡看着阿康笑着直摇头。

       囡囡对阿康最好，在学堂里，若有男生欺负囡囡，阿康总归挺身当保护神。  

       文颖家的漂亮小猫小雪球悠悠地过来了，乖乖蹲在文颖脚边，睁着一双漂亮的绿眼睛看着大家，

       “看，小雪球的鼻子一动一动，肯定闻到酒香了。”阿庚叫大家看小雪球的鼻子。

        “猫的嗅觉很好吗？像狗一样？”

        “当然，猫的嗅觉一点不比狗差！”文颖肯定地讲。

        “小雪球真可爱，倷看，两只眼睛盯牢阿拉，肯定想吃点酒酿，我还剩一点，给小雪球吃。”

        “小雪球可能不欢喜吃甜的东西。”

         “不会，林奶奶一直给小雪球吃蛋糕咯。”

        仁仁把小碗里还剩的酒酿倒在地上，小雪球过来，闻闻，用舌头舔舔酒酿，开始吃起来。

        阿康也把剩下的一点酒酿倒在地上给小雪球吃。

         “哈哈，它把酒酿当米饭了。”小雪球吃完了两小坨酒酿，还用舌头把地上的酒酿汤舔得干干净净，然后心满意足地走了，没走几步小雪球的脚步凌乱起来，开始在摇摇晃晃原地打转。

         “看，小雪球好像有点不胜酒力。”阿庚看着东倒西歪的小雪球讲，“倷大家看，小雪球哪恁像范国良那样跳‘拉兹舞’了？”

       大家看着小雪球那副怪模样，大笑起来，小雪球走了几步，趴在地上不走了。

         “猫也会吃醉？会发酒疯？”

         “迭个不算发酒疯，只不过走路有点摇摇晃晃罢了。”阿庚讲。

          “不晓得猫真的会发酒疯伐？猫发酒疯一定老好白相！”仁仁有点好奇，“阿拉屋里有交关杨梅烧酒，阿拉姆妈做的，我去拿点来给小雪球吃。”仁仁讲完就一路小跑去拿杨梅烧酒。

        不一会儿，仁仁捧着一小碗杨梅烧酒旋风般来了。

          “来，来，阿拉大家每人吃两颗，给小雪球也吃两颗。公平！”

       仁仁怕小雪球不会吐杨梅核，先把杨梅核取出来，文颖抱起小雪球，亲了亲小雪球：

  “小雪球，今天请你吃好物事，杨梅烧酒，侬会得发酒疯伐？”

       仁仁和晶晶将杨梅连同一些烧酒倒进小雪球的嘴里，小雪球闭了闭眼睛咽了下去。

      大家静静地观察小雪球，小雪球眯起双眼，懒懒地趴在地上。

        “看来，猫的酒量不小啊！比我厉害，我吃了一颗杨梅，嗓子觉得有点辣。”阿庚感叹。

        突然，小雪球全身的毛竖起来，“腾”一下站立起来，两眼睁得铜铃一样大，直挺挺地站立起来，两只前爪向前伸，两只后爪像人走路朝仁仁晶晶阿康走来，

         “哇，倷看小雪球哪恁吓人伐，像人一样走路了，两只眼乌子一动不动！”仁仁害怕起来，“哎哟哟，小雪球发酒疯了，要咬人了！”仁仁吓得抱头撒腿就逃，大家四下散开逃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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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咳！哪恁睏得着！眼面前侪是这两天乱糟糟的事体。咳！迭个世界哪恁变成迭样了！”

          “我也睏不着！蛮太平的日脚一息息侪变脱了，搞不懂！”

          “一夜呒么合眼！上个号头，老林，林爷爷，还跟我讲伊想跟我学大太极拳，现在人呒么了！不晓得啥辰光轮,,,,,,，咳！” 阿爷本来要讲“不晓得啥辰光轮到阿拉头上”，一想，迭种言话触霉头兮兮，赶紧刹车。

        言话是刹住了，触霉头事体却刹不住，要来的还是来了。

        早上七点刚刚敲过，一辆载满红袖章的大卡车开进了138弄，阿爷在阳台上看到，这不是我厂里的卡车！不由轻声叹道，来了！来斗我了！赶紧跑到阿彦房间：

         “阿彦！阿彦！听好了，伊拉来斗阿爷了，侬小人堆里最大，侬管好阿康阿庚晶晶几个，不要闯祸，不要乱讲言话，不要管侬阿爷，阿爷有准备。记住好汉不吃眼前亏！听见伐！”

       阿爷讲好下楼，“喂，老太婆，伊拉来了，侬覅管我，我呒么做个坏事体。侬保护好自家！”

       阿爷刚到楼下，伊厂里的造反派已经冲了进来。

       两个戴红袖章的看见阿爷，上来不由分说将阿爷的头揿下去，给阿爷套上“打倒大资本家程XX”的大牌子，戴上“吸血鬼程XX”的高帽子，另一个冲到阿娘跟前，也要给阿娘挂牌子，顾妈上前挡住：

         “伊又不是老板！倷瞎搞啥啊？！”

         “侬啥人啊？走快！伊是资本家的老婆，也是吸血鬼！”说着把顾妈推到一边，给阿娘挂上了“资本家臭婆娘吸血鬼”的牌子。这些人也要阿爷阿娘站到凳子上示众，人群中有人高喊：

         “叫嘎大年纪的人立到凳子上去，做啥？！” 大家一看是酒甏，酒甏指着这些红袖章的人大声说：“昨日已经有人跌死了，倷晓得伐？！这要出人命的，晓得伐？！”

         “侬啥人啊？我们这是革命行动！侬想当反革命啊？” 一个戴红袖章对酒甏恶狠狠地说。

         “我啥人？！我老工人，电车一场老工人！睁开眼睛看看清爽！我当工人辰光，侬还穿开裆裤唻！”

         “侬包庇资本家，阻止我们闹革命，来，拿你押上来一起斗！” 两个戴红袖章的说着上来要给酒甏戴高帽子，被酒甏一个拳头打过去，

         “伊是工人，老工人！”旁边有人为酒甏讲话。这时酒甏老婆来了，一把抓住酒甏往一边拉；“伱只浮尸啊！伱覅闯祸，好伐！”

         戴红袖章的一看酒甏真的是老工人，不响了。 转身挥起拳头高呼口号，批斗晶晶阿爷阿娘：

          “打倒吸血鬼程XX!””打倒大资本家程XX!” “打倒老妖婆！”“打倒吸血鬼狗男女！“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屋里传来乒乒乓乓砸家具的声音。阿爷低着头不吭声，伊看到过林爷爷林奶奶一幕，伊有思想准备，伊咬紧牙关忍着，伊有点不放心阿娘，忍不住侧身看看阿娘，但伊只要一动，红袖章的大棍子就打过来了，伊只好不动。

        突然，一个女孩子高呼口号的的声音，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阿爷的耳朵像被电棍击了一记： 

         “打倒大资本家程XX！”“打倒吸血鬼程XX！”阿爷从高帽子下面偷偷看：旦旦！

         怎么会是旦旦？！

        只看到旦旦指着自己，大声说：“我要揭发，我要批斗我的阿爷程XX！他是吸血鬼！他靠吸工人的血养肥了自己，他还不承认，他说没有他开厂，工人就没有工作，工人就要饿死！简直无耻透顶！打倒大资本家程XX！”“打倒吸血鬼程XX！”

         阿爷惊愕，呆呆地望着旦旦，这是他最最宝贝的孙囡啊！阿爷悲伤，两道老泪止不住往下流，往下流！阿爷胸闷，胸疼，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红袖章把阿爷拉起来还要批斗他，可阿爷怎么也站不起来，红袖章没有办法，只好让阿爷坐在地上，继续开批斗会。

        天黑了，红袖章才开着大卡车离开，人群散开。

        顾妈、阿彦、阿庚、阿康、晶晶赶紧过来把阿爷阿娘搀扶回家。

        屋里上上下下几乎每件房间都被砸的面目全非稀巴烂，还好几个小人的房间。顾妈的房间呒么砸。阿娘看了看讲： 

         “拿门关好，顾妈，叫阿彦阿庚帮阿爷汏个浴，拿龌龊衣裳换脱。我也去汏个浴。侬去烧饭，昨日的红烧肉端出来，好小菜侪端出来！” 

        夜里，子涵、子濬，子沁回来了，也忙着汏浴换衣裳，阿娘这才知道伊拉几介头被冠上“资本家的孝子贤孙”的臭名，在单位里挨斗。

        今夜，阿爷阿娘无法回自家房间睏觉，子涵请阿爷阿娘到伊房间去。

        阿爷想不通，悄悄跟子涵讲：

         “我哪恁是吸血鬼啦？我苦出身，我跟侬娘两介头起早摸黑做生活，一人一天一只咸萝卜头。这个咸萝卜头，还不是上海买的，是从宁波乡下带来的，上海的萝卜头太巨（太贵）不舍得买了吃的。一到夏天，到菜场拾点冬瓜做臭冬瓜，要吃一个夏天了，这恁积了铜钿做小生意，后来开厂…….。

          阿拉哪恁不是红色资本家？！抗战阿拉支持十九路军，捐了交关大黄鱼小黄鱼（大金条小金条），还买了成箱成箱西药品，扎伤口的消毒棉花，纱布送去。.阿拉哪恁不爱国？！……阿拉支持公私合营，不是还让我当了人民代表？不是讲我是红色资本家，好了，阿拉变牛鬼蛇神了，一夜天颜色统统变脱，比染布还快！”阿爷毕竟是开染坊的，三句不离本行！

       “倷几个在单位里也挨斗了？” 阿爷心疼地看看子涵，“倷要挺牢，要熬过去，这种运动不会长久！侬关照子濬子沁，要伊拉挺住，要想得开，大丈夫不吃眼前亏，日里挨斗，夜里回到屋里要照样吃肉睏觉，听见伐？记牢！”

        阿爷嘴上迭样讲，心里极其伤心：最最宝贝的孙囡竟然上台批斗伊，要跟伊划清界线！夜里躺在床上，阿爷想想出眼泪，想想出眼泪。

The post （99）138弄 连旦旦也要打倒我！ first appeared on 5spicelife.

          “来，快来吃点，中饭呒么好好吃，现在来吃点。” 阿娘招呼大家吃饭，阿娘这两天心老烦老伤心，尤其得知静安寺里的菩萨被红卫兵砸坏，两千年的檀香木鱼被烧成灰烬，伊心痛得不得了：

          “啊呀呀！胆大包天了，菩萨也可以砸啊？！作孽啊！要遭雷劈了！”

          “这些侪是宝贝啊，上千年的古董啊！国宝啊！别人家国家想要也呒么的宝贝啊！老早外国洋鬼子砸阿拉圆明园，现在阿拉自家砸国宝！不肖子孙，败家子！真正不肖子孙，败家子！”  阿爷也心疼国宝被毁，痛恨这些败家子，恨得牙齿咬得咯咯咯响。

        这时晶晶慌慌张张冲进来，大声喊着“爸，妈！”上楼去了，后面跟着两只眼睛哭得通红通红的文颖。

          “文颖，啥事体？林奶奶好吗？”

          “不好，想请程家叔叔阿姨去……。” 文颖讲不下去了，扑在晶晶阿娘怀里大声痛哭起来。

        一阵楼梯响，晶晶爸爸妈妈背着药箱和文颖晶晶一道急匆匆去林家。

          “不晓得会出啥事体。”晶晶阿娘低声叹道。

        过了好一会，晶晶爸爸妈妈回来了。

         “哪恁？要紧伐？”晶晶姆妈一踏进门，阿娘就问，阿爷也走过来听消息。

         “不好。嘎大年纪哪恁经得起啊？! ” 晶晶姆妈答，忍不住眼圈红了，“幸亏，我去巡回医疗队，发给我一只药箱，里面有不少急救药，先用了再讲。我等些再去看看伊…….。” 晶晶姆妈停了一停，凑到阿爷阿娘耳边低声讲：“…… 林爷爷和二叔走脱了……。”

         “啊？”阿娘吓得不由地浑身打颤，浑身鸡皮疙瘩一阵又一阵，“啊，啊，死了？……两介头侪死了？！” 

          “我刚刚碰到仁仁姆妈，伊讲咯，二叔头撞破了，出血过多，到医院就呒么生命迹象了。林爷爷是脑出血，到医院呒么多少辰光就瞳孔放大了。现在文硕在办理二叔和林爷爷火化，这两天死的人老老多，要排队火化。林奶奶和文颖还不晓得呢！”

         “不能告诉伊拉，千万不能告诉林奶奶。”阿爷眼里闪着泪花，神色凝重。

         “仁仁姆妈讲，大家统一口径，就讲二叔林爷爷侪在重病员抢救室，不允许探视。”

         “也只好迭恁了。”

        顾妈过来催大家吃夜饭。

        倷大家来吃点啊！” 顾妈把饭菜端了上来，“刚刚端上来，倷侪不吃，冷脱了，我又去热过了，快吃点。”

        大家围着台子坐下来，阿爷阿娘心情沉重，一点呒么胃口。

        阿爷盳盳一台子魂不守舍，如惊弓之鸟的子孙，伊晓得伊不动筷，小辈呒么一个会动筷，伊提起精神，举起筷子又放下，又举起筷子又放下，最后阿爷夹了一小块肉，放在自家碗里，伊实在不想吃。

        这世界哪恁啦？到处乱哄哄一片，马路上的人侪像中了魔发了疯一样，静安寺庙砸了，南京西路上的商店砸了，旁边几个学堂统统停课了，到处是大字报标语，空气里侪是浆糊味，墨汁味，还有从静安寺飘来的焚烧檀香木鱼的香味。

        自家弄堂里，贝小姐自杀了，林爷爷二叔归西了，林奶奶命在旦夕，咳，这个世界哪恁了？这个世界哪恁总归不太平？前几年好不容易过上太平日脚，困难时期来了！困难时期熬过，过了几年好日脚，现在要砸烂迭个旧世界了，我看看这个世界蛮好么，大家温饱不愁，日脚过得老好，做啥要砸烂呢？ 

         阿爷搞不懂，咳，明朝不晓得有啥事体。阿爷自忖自家老爱国。呒么做过坏身体，但林爷爷林奶奶也呒么做过坏事体啊！阿爷担心起来，清清喉咙讲:

          “倷大家听好了，不管哪恁，不管阿拉屋里会不会出事体，出啥事体，也不管我跟倷阿娘出啥事体，倷不要来管阿拉两介头，倷每个人侪要保护好自家，要相互关照关心，不要出去，不要乱讲言话，不要和任何人吵相骂，现在外面不太平，有空在屋里看看书，千万不要到外面去。…… 倷好好吃饭，我想上去坐一息，倷拿这台子饭菜吃下去。” 说完伊上楼去。

       晚上快11点了，子涵来找阿爷，悄悄告诉阿爷，红卫兵在隔壁马路的几家资本家屋里抄家，家具古董砸坏，金银首饰抢光。

        “哦？真的？我就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哪恁办？伊拉要来又挡不了！”

       父子俩坐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爹爹，我看，阿拉可以把一些贵重的东西，比如，侬囥的大小黄鱼，阿娘的金戒指金项链，侬买给伊嘎许多首饰，侪用旧衣裳包包好，囥到顾妈房间去，顾妈房间，红卫兵不可以去搜的！”

        “好！好！”

        阿爷跟子涵两个人关起房门从大橱，五斗橱，樟木箱里翻出值铜钿的物事，用件旧衣裳包好，几根小黄鱼大黄鱼，还有阿娘的金戒指金项链分别塞进几双旧袜子里，再用旧衣裳包好塞进一个旧的帆布袋袋里，随后叫阿娘囥到顾妈房间去。

         “会得出事体伐？会得讲阿拉囥赃物伐？” 阿娘胆小，讲言话的声音也抖了。

         “覅吓！再讲，迭些又不是啥个赃物，i侪是阿拉辛辛苦苦赚来钞票买的，一不偷二不抢，怕啥？！” 阿爷嘴上老硬，心里还是有点怕，后背手心侪冒冷汗了。

        夜深了，阿爷一点也睏不着，阿娘也睏不着。

         “老太婆。明朝要是伊拉斗我，给我戴高帽子挂牌子，侬不要来管我，侬保护好自家，我撑得牢，听见伐？”

          “老头子，个么，侬也要当心好自家，覅跟这些小鬼犟，伊拉要侬戴高帽子，挂牌子随便伊拉去，侬一把年纪弄不过伊拉咯！听到伐？伊拉走脱，拿帽子牌子摘下来，阿拉照样过日脚，听到伐？”

         “是，是，到迭种辰光，只好迭恁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昨日林爷爷就是不肯喊口号被几个小鬼用木棍打。咳！啥个世道啊！”

         “老头子，覅去想了，想也想不好。我去拉窗帘，阿拉睏觉。” 阿娘走到窗前准备拉窗帘，突然，回过头来，轻轻招呼阿爷到窗前去看：

         “哎，老头子，侬看，好像是刘爷爷，咦，伊哪恁嘎夜再回来啊？” 阿娘轻声问。

         “是伊！是伊！侬看伊拿头上的高帽子摘下来，挂了头颈上的牌子也拿下来。伊肯定不想让刘奶奶看到，伊是革命干部啊？！伊是战斗英雄啊？！伊哪恁也被红卫兵斗了？！”

The post （98）138弄 不肖子孙败家子！ first appeared on 5spicelife.

          阿爷从外面回来关照阿娘。

          “跟这几个小鬼讲过了。阿康阿庚这两天迷上象棋了，一坐好坐大半天，不太会出去。晶晶仁仁几个小姑娘被贝小姐的死嚇煞，天天几介头搿了一道叽叽咕咕不晓得讲啥，也不太会出去。旦旦么，老早到学堂去了，伊样样侪积极来兮！”

          “旦旦到学堂去，呒么问题，伊从小三好学生，一向要求上进，不会做坏事体。”

          “旦旦，我也放心咯。侬今朝你哪恁嘎早回来，打好太极拳，呒么跟景荣去喝茶啊？”

          “打啥太极拳？！喝啥茶？！”晶晶阿爷一肚皮火气，“静安公园根本呒么人打太极拳，也呒么人拎鸟笼散步，讲养鸟养金鱼侪是资产阶级糜烂生活方式。公园里搭起了贴大字报的棚棚，据说侪是对马路市委大楼的大字报……”阿爷喝了一口阿娘递过来的茶，“讲给侬听，老太婆，还要嚇人唻，昨日夜里一个人在公园那个唱京戏人吊嗓子的角落头，拿一根裤带吊死在那里一棵树上，嚇人伐？我去的辰光，那人的尸体刚刚运走，我汗毛管统统竖起来！”

          “啊？哎哟哟！哪恁嘎吓人！听得我心别别跳！前两天就觉得不对头。刚刚听晶晶讲，伊拉学堂的图画老师被红卫兵从楼梯上推下去死脱了！还有，那个贝小姐的男朋友被两个红卫兵逼着做苦生活，迭些人的心哪恁嘎毒，还是人啊？！” 

          “看来真的要出大事体了。” 阿爷话音刚落，外面大喇叭哇啦哇啦，口号声一阵阵，阿爷仔细听，咦，好像在叫林爷爷的名字，推开茶杯，起身到阳台上去看。

         138弄的镂花大铁门早在大炼钢铁时拆脱了，现在啥个车子侪可以开进来。阿爷看见一辆小卡车横冲直撞地开进138弄，车上跳下五六个戴红袖章，提木棍的人直奔林奶奶家。

        老奶奶家立刻传出乒乒乓乓砸家具的声音，呯呯砰砰推到重物的声音，还夹着稀里哗啦砸碎玻璃的声音，只听到里面有人高呼   “打倒间谍特务林楚轩！” “打倒间谍特务老妖婆！”

          “嘭”一声门踢开了，林爷爷和林奶奶被这些红卫兵粗暴地推了出来，强行在伊拉头颈上挂上用黑墨水写着：“打倒间谍特务林楚轩”“打倒间谍特务老妖婆！”的牌子，在伊拉头上戴上一顶“间谍”“特务”的高帽子，强迫伊拉站在方凳上低头示众。

          “他们是好人啊！他们是好人啊！” 阿巧张开双臂保护林爷爷林奶奶，被一个红卫兵用力推开，“走开，走开！滚一边去！” 阿巧被推了一个踉跄，爬起来冲进屋里，抄起一把拖㮥出来，对着那几个红卫兵砸过去！       

         “你这个反革命，敢打我们革命小将！” 一个红卫兵见状，冲过来，挡住阿巧的手，阿巧用力挣脱，继续朝前，边用拖㮥横扫涌上来的红卫兵，边大声怒骂：

          “辣妈吗滴，你们这些狗日的！你们是反革命！你们啦股（哪个）敢过来碰碰吾？！来碰碰他们！” 阿巧气愤地爆粗话了，指指林爷爷林奶奶，拄着拖㮥，狠狠地瞪着红卫兵，拿出苏北话中最恶毒的骂人话：

         “你们这些杀千刀的！狗娘养的畜生！你妈妈滴祖宗十八代都不是人，统统不得好死！”

         阿巧走到林爷爷林奶奶跟前，用身体保护两位老人，“你们啦股（哪个）过来啊，过来啊！畜生！看吾不把你们打死！你们这些杀千刀的！狗娘养的畜生！统统不得好死！统统不得好死！””

        那几个红卫兵愣住了。正在那时，一个红卫兵从林家拿出一台打字机。

         “看，同志们，革命群众，大家看，这就是这对狗男女里通外国的发报机！” 这个红卫兵指着扔在地上的打字机对大家说。

         大家看到实物，看到“证据”，个个义愤填膺，一名红卫兵喊着 “打倒特务，打倒间谍”冲上去用木棍狠狠殴打林爷爷林奶奶。

          “这不是发报机，是打字机！”晶晶和仁仁一起大叫。

          “你们做啥？想包庇特务间谍？想当反革命？”一个带红袖章的瞪着凶狠的三角眼，气汹汹地说，“小小年纪想当反革命?！”

         这时，原先在屋里由文硕文颖看管着的二叔，挣脱文硕文颖冲了出来，一看这情景，怒吼一声，夺过阿巧手中的拖㮥朝那名红卫兵砸过去，那红卫兵头一偏，没有砸到，二叔再砸，把那红卫兵砸翻在地，痛得呼天抢地从地上爬起来抱头窜逃，二叔像威猛的雄狮奋起直追，见墙根有只板凳，拾起板凳朝那名红卫兵砸去，不料用力过猛，朝前冲时一头撞到水泥墙角，只听到“嘭”闷闷一声，二叔倒在地上，鲜血从二叔头顶一侧涌了出来。 

       众人一看，不好，出人命了，七手八脚扶二叔，二叔脸色苍白，双眉紧锁，双眼紧闭，嘴巴微微张开……。

        “快， 快！快喊救命车！” 有人叫，吓得六神无主的文颖一听冲进屋里打电话。

        站在方凳上示众的林奶奶听到二叔摔倒，不顾一切从方凳上爬下来，她在方凳上早已站了足足两个多钟头，从方凳上下来时，双腿发软，双脚一点点力气也呒么，一下子跌在水泥地上，旁边，站在方凳上林爷爷看到林奶奶跌在地上，身子摇晃起来，从方凳上一头冲下来，跌倒在地，面孔朝地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场面一片混乱。

        那帮子红卫兵一看情况不好，纷纷爬上他们的车子逃了。

        救护车来了，医护人员把二叔抬到担架上，林奶奶跌跌冲冲走到二叔身边，泣不成声地喊着二叔的小名，弯下腰，再弯下腰，亲亲二叔的脸，嚎啕大哭起来！

        “林奶奶，侬放心，我陪二叔去医院。二叔不会有事体咯。” 仁仁姆妈轻轻抚摸林奶奶的手安慰道，随后跳上救命车。

       “哎，救命车停停，还有一个！”文颖大叫，大家一看，真的，还有林爷爷，救护人员过来把林爷爷扛到救护车上，文硕跟着跳上了救命车。

        救命车鸣叫着开走了。阿巧文颖搀扶着林奶奶一步一步走回家。

        林奶奶整洁优雅的餐厅客厅已被革命小将砸的稀巴烂，玻璃橱砸破了，里面的水晶酒杯，银器茶具统统砸碎踩扁，钢琴砸成三大堆，琴键砸得满地都是，乔其纱白窗帘、绣花镂空白桌布、米色沙发上统统泼了墨汁，落地收音机的留声机砸破了，黑胶木唱片统统被踩成碎片……一片狼藉！

        林奶奶在阿巧搀扶下，在一张沙发上坐下，她扫了一眼满屋凌乱不堪的样子，疲惫地闭上眼睛。

       天黑了，偼偼仁仁按姆妈事先的关照端一锅开胃的焦米粥，一些过粥菜到林奶奶去。

        “太好了！”阿巧讲，“吾真不晓得哪恁办呢！你们进来看看，这些人连厨房间也没得放过，看，碗碗碟碟全敲碎了，烧饭锅子也踏扁了，吾呒么家什可以烧菜烧饭！”

         “覅急，阿拉回去告诉姆妈。明朝再让姆妈给你们烧，阿拉送过来！请林奶奶不要担心，也不要难过，阿拉回去了。姆妈讲不好让革命小将红卫兵看到咯。” 偼偼讲完和仁仁一起告别林奶奶和文颖回家去。 

        回到家，仁仁见姆妈已回家，正在和满脸愁容刘奶奶讲话。

        原来刘爷爷一早被戴红袖章的一群人“押”到单位去，就没有回来，刘小虎去静安区委找了，只看见贴着打倒刘爷爷的大幅标语和大字报，就是没有找到刘爷爷。

        “咳，说啥呢？以前他去炸鬼子碉堡，我都没有担心过，没有害怕过……” 刘奶奶说着，眼圈红了，哽咽了。

         “刘奶奶，覅急，刘爷爷不会有事，伊是打日本鬼子的英雄，伊是解放上海的英雄，身上还有坏人的弹片，伊不会有事的！”仁仁姆妈嘴上这样说，心里真呒么数，贝小姐与世无争的一个人也遭如此屈辱，林奶奶林爷爷是联合国难民署的官员，为中国抗战，为救中国灾民难民立过功，不也被批斗得稀里哗啦。现在刘爷爷又出事了，不知道哪天轮到谁，轮到哪家。

        “天不早了，我该回家去了。”

         “刘奶奶，侬覅急，再坐一会儿。”

         “不了，不能影响你们休息。”

         “不影响，一点点不影响。阿拉平时也是老夜才睏觉。”

        刘奶奶还是坚决地站起身，告辞了。

         “刘奶奶，有要帮忙的尽管说啊！”仁仁姆妈送刘奶奶出门。

         那天过了半夜，刘爷爷戴着涂满墨汁的高帽子，挂着“打倒叛徒，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刘大虎”的大牌子一瘸一拐回家了，他的衬衣，裤子上全是墨汁，他打日本鬼子时中了枪弹的腿被打的血肉模糊……。

The post （97）138弄 抄家了，批斗了！ first appeared on 5spicelife.

          “今朝要去学堂伐，会上课伐？”

          “不晓得呀。要么去学堂看看。”

         两个人照例叫上文颖囡囡一起去学堂，尽管升了初中后她们不在一个学堂读书了。

         四介头低着头，闷声不响，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悲哀。

         走过贝小姐那个楼，仁仁不由回头看了一眼，晶晶，文颖，囡囡也跟着看了一眼。

          “昨日夜里，半夜快了，阿爷拿阿拉大家叫到客堂间，伊又讲了一遍伊的生世，伊吃过的苦头，伊受过的冤枉，伊的倒霉事体，最后关照阿拉 ‘不管一生中发生啥事体，不管受到多大冤屈，日脚多少过不下去，不许自杀！自杀是人生最大的失败！’”

          “阿拉爹爹也讲，千万不能自杀，伊讲每人头上一片天，有晴天有雨天，有吉云飘过，有乌云密布，有大太阳辰光，也有刮风落暴雨的日脚，不管哪恁，不管啥辰光，侪要清楚，要记住，太阳一直在天上，只不过有时被风雨遮住，不能想不开，更不能寻短见，自家不想活呒么人可以救侬！爷娘生侬，侬就好好活着，好好掌握自家的命运。

          “我奶奶也说了，绝对不能想不通，”文颖看了看大家讲，“奶奶说，我们几个，从小在一起，跟亲姐妹一样，我们要相互帮助，以后，总有一天，她会老去，我们的父母会老去。”

        囡囡一直不响，晶晶知道她胆小，握了握她的手，冰凉冰凉。

         “侬不适宜？”

         “呒么睏好，眼睛一闭就是贝小姐。”

         “快，快，覅讲，我也是一夜呒么睏，眼睛一闭就是她顶着阴阳头，裤脚管剪开，伊的尖头皮鞋用绳子挂在头颈上，一身墨迹……。”晶晶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仁仁，文颖，囡囡三个人也跟着打了一个又一个寒颤，浑身鸡皮疙瘩，四个人拥抱成一团。

        四介头臂挽臂走到十字路口，南京西路仍然喧闹非凡，和昨日一样，一辆辆车子的车头挂着红色横幅，车两边的栏杆上绑着一排红旗，车上戴着红袖章的男男女女边呼口号边撒花花绿绿的传单，只是车辆更多了，街上的人更多了，更加闹哄哄了。

         仁仁晶晶和囡囡文颖道了再会，朝学堂走去。

         经过五四中学操场，从敞开的大门朝里看，一名男子推着一辆三轮洒水车在操场上狂奔，操场边上站着两名身穿褪色旧军装，腰系宽皮带，臂戴红袖章的红卫兵，操着北方口音命令推水车男子快跑：

         “快，快，快跑，不许停！你这个偷懒的坏蛋，牛鬼蛇神！”

         “哎，仁仁侬看，迭个男的，好像是贝小……”

         “啊！真的！”仁仁仔细一看，吓得打了个冷颤，声音也抖了，“是,,,..伊！是……伊！”

         “伊恐怕还不晓得贝……” 没等晶晶讲下去，仁仁赶紧用力捂住了晶晶的嘴巴。

         “覅讲，覅讲，千万不能让伊晓得！！” 说完，仁仁拉起晶晶就跑。

        两人跑跑停停喘口气再跑，离学校还隔着两条马路时，看见四，五位同校同学在路边戏耍，兴奋地一边又一边高呼：    

         “停课闹革命！停课闹革命！停课闹革命！”他们把书包高高抛起，然后接住，再抛起，再接住……。

        其中一位看到仁仁晶晶，好心地讲：

         “停课了，不上课了，不用去学堂了！”

         “那，明朝上课吗？”仁仁问。

         “不上了，停课闹革命了。恐怕明年也不会上课！学堂里贴满大字报，哪恁上课法子，倷不相信，自家去看好了。”   

         “走，去看看。”晶晶说着和仁仁急匆匆往学堂走，一路上侪是背着书回家的同学。

        老远听到学校的高音喇叭放着革命歌曲，声音震耳欲聋！走进校门，仁仁晶晶震惊了：教学大楼几乎被大字报包裹起来，一条条大幅标语从顶楼窗口一直挂下来，校园四周的墙上贴满了大字报，校园林荫道两边的梧桐树的枝桠上拉起了一根根粗麻绳，上面挂着一张张大字报，许多人在那里看大字报，有的还在抄录大字报内容。

        教学楼里面暗洞洞，走廊一边的墙贴满了大字报，另一面的大玻璃窗也贴满了大字报，挡住了阳光，挡住了光明。

        到处是一股浆糊味和墨汁味，让人窒息。

        走进教室，空无一人，黑板上不知是啥人用粉笔写了五个大字：停课闹革命。

        突然，走廊上响起一片嘈杂声，只听到一人高呼:“打倒XXX！” “打倒XXX！” 许多人跟着一起高呼。

         “这不是我们校长和教导主任的名字？”

          仁仁晶晶冲出教室一看，校长和教导主任头戴纸糊高帽子，帽子上写着黑黑的几个大字“打倒反革命分子XXX”，“打倒牛鬼蛇神XXX”，几个身着旧军装，系着宽宽牛皮腰带，戴红袖章的人用粗粗的麻绳做了两个圈套在他们的脖子上，牵着他们走，他们的手中拿着铜锣，带红袖章的人命令他们边敲锣边喊打倒他们自己的口号。

        仁仁晶晶不敢直视这一幕，悄悄回到教室，轻轻关上门，好在教室里只有她们俩。 

         “阿拉回家吧。太吓人了！”仁仁轻声说，晶晶点头。

         仁仁晶晶坐在教室里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等吵吵闹闹的声音远去了，赶紧拿起书包回家。

         走廊尽头，楼梯口，看见她们的图画课张老师站在方凳上，头上戴着一只竹编字纸篓，字纸篓上面粘着一张长长纸条，上面写着“妖怪精——资本家小老婆！”。她的衣服上泼满了各种颜料。

         “伊哪恁是资本家的小老婆？”晶晶轻声问。

         “不晓得呀！我最喜欢伊了。伊漂亮，优雅，有礼。”

        仁仁担心张老师受不了这样的屈辱，替她难受担心：

         “伊会不会像贝小姐那样……。”

        “希望不会，帮不了伊呀！呒么看到两个戴袖章的人守在旁边 。”

          “伊老喜欢我，一直称赞我有天赋，可我看着伊挨斗……，” 仁仁忍不住呜咽。红卫兵看到，朝仁仁走过来，晶晶一看不好，拉起仁仁就跑：

         “侬不要给伊添麻烦，他们会加倍斗伊。”晶晶压低嗓门，严厉警告，“阿拉还是回去吧。”

        外面响起一阵阵雷声轰鸣，仁仁晶晶走出教学楼，只见乌云翻滚，蚕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打了下来。

        第二天，晶晶来告诉仁仁，张老师死了，是被两个北方来的红卫兵推下楼摔死的。

         “听说，她在方凳上站了好几小时，体力不支从方凳上摔下来，痛得在地上打滚，迭两个北方来的红卫兵讲伊装死，一脚拿伊从两楼踢下去，伊从二楼楼梯一直滚下来，头撞到一楼磨石地板，殷红的鲜血与白乎乎脑浆流了一地，字纸篓的竹片刺进伊的面孔头颈，伊的头胀的老老大，字纸篓也无法从伊头上拿下来……。”

        晶晶边讲边大哭起来，仁仁也大哭起来，她们紧紧偎依，为贝小姐为张老师痛哭，为整个世界变得如此恐怖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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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晶晶进来，拍拍仁仁的课桌，讲：“喂，覅抄了，覅抄了，期终考试升学考试统统取消了！”

           “侬啥辰光当了校长，当了教育局长了？”仁仁朝晶晶翻翻眼睛，讥讽地笑笑。

          “真的！今朝下半天课不上了，老师侪去看批判电影了！”

         仁仁听不懂了，真的？假的？

          “骗侬不是人！好像去看啥个《武训传》《清宫秘史》，电影名字我还听到了。”晶晶见仁仁不相信，“好，好，好，侬不相信么，侬自家去看外面贴的通知！”

        仁仁半信半疑，正要到教学楼走廊去看通知，十几名同学从外面涌进教室，

          “不考试喽！不考试喽！”伊拉兴奋地哇啦哇啦叫着嚷着，“不上课喽，回家喽！”

        伊拉噼里啪啦翻开课桌台板，呯呯砰砰从课桌抽屉里拿出书包，哇啦哇啦欢呼着“不上课啰！不上课喽” 涌出教室，一个同学见仁仁晶晶还坐在座位上不动，回过头来大声讲：

        “倷还不走啊？快走啊，马路上侪是人，老老老闹猛！”

        晶晶仁仁看看空荡荡的教室，确信不会上课了，背起书包往外走，刚出教学楼就听到校园外马路上人声鼎沸，迈出校门，顿时被眼前的一幕怔住了：马路上一辆又一辆插着红旗、彩旗、挂着横幅标语的车辆疾驶而过，车上挤满了戴红袖章的人，领头的那位一手拿着扩音大喇叭，一手挥舞拳头高呼：

         “砸烂一个旧世界，建设一个新世界！”

         “破旧立新！”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

         车上的人有的赤手空拳，有的挥舞红红绿绿的小旗子，群情激昂跟着哇啦哇啦振臂高呼，其中两、三个人边高喊口号，边散发传单，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传单随风散开，漫天飞舞，人们追赶着车辆，抢拾传单。

        仁仁晶晶看傻了，怎么啦？这是真的，还是在拍电影？

         仁仁晶晶一路走一路看，每个十字路口侪搭起了舞台，旁边竖着XXX小分队的旗子，戴着红袖章的人拿着高音喇叭，奋慨宣讲，一些人手持红缨枪，喊着“造反有理”跳着舞，脚底尘土飞扬，舞台踩得“嘭嘭嘭”响。仁仁晶晶惊诧：哪恁一下子冒出嘎许多人，嘎许多小分队？

        走到南京西路陕西路交叉路口时，人更多了，蓝棠皮鞋店门口围着一大圈人，只见有人拉出一筐筐做皮鞋的鞋楦，在马路边堆成一个几千只鞋楦组成，约两米多高的小山，一人将点着火的报纸塞在鞋楦堆里，一会儿鞋楦点着了，一缕青烟升起，“嘭”一声几条火舌从鞋楦堆无数个缝隙冲出，饿狼似地舔着一个个鞋楦，火疯狂地燃烧起来，上海，也可以说是全中国，最好的鞋楦，多少匠工近半个世纪的辛劳结晶顿时成了熊熊烈火中慢慢变成灰烬。可惜啊！

       旁边，高美服装店，所有衣服全部下架，玻璃橱窗上贴着“反对奇装异服！”“破旧立新”的大幅标语。

       对面，上海最好的童装商店伍善记的玻璃橱窗也贴上“打倒封资修” “砸烂一个旧世界！建设一个新世界！”的标语。

       不晓得啥人大呼一声：“走，去静安寺！有人在砸静安寺了。” 一大帮人听说，朝着静安寺方向涌去。

        “静安寺，阿娘烧香的地方啊！我去看看。”晶晶拉起仁仁，一起朝静安寺走。沿路的电线杆上也贴满了标语：“破旧立新，不破不立！”“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砸烂旧世界，建设新世界”  等等。

        “哎，哎，侬看，有人在砸郭家马路花园了！”晶晶推推仁仁。

         “啊！阿拉绿化近卫军的包干地啊！”

        晶晶仁仁穿过马路，来到郭家马路花园，那里已经一片狼藉；雕刻精美的石桌、石凳、小石桥，小石桥的护栏，假山上的小亭子已经砸的支离破碎，扔进了小池塘……。五六个戴红袖章的人，还在用大锤子东砸西敲搞破坏。仁仁看看晶晶，晶晶看看仁仁，两人注视着眼前一片凄凉惨状，心疼无语。她们曾经在这里用小抹布揩石桌石凳，用扫帚扫落叶，用网兜捞掉进池塘的垃圾，她们曾经为保持这个马路花园静雅的风景辛勤劳动。眼前的景象让她们想起了书中看到的圆明园残墟，圆明园是外国人侵略者砸坏的，阿拉中国人做啥要砸坏自家的东西？！

        仁仁想不通，“自家屋里的东西舍得迭恁砸伐？”

         “就是讲呀！”晶晶太同意了。

        这时，头上飘过一片黑黑的浓烟，“着火了！着火啦！”“静安寺着火啦！”有人大叫。

       马路上的人侪朝静安寺狂奔，仁仁晶晶跟着奔。

        到了南京西路常德路口，黑烟越来越浓，不住地往下压，几乎要碰到仁仁晶晶的秃顶了。前面，静安寺那边，一团团黑黑的浓烟升腾翻动，好像火山喷发一般，浓烟散开，飘来一阵阵檀香味，听路人讲，革命小将在静安寺破四旧，用木棍斧头砸泥塑金刚，砸香炉，还点燃了一个巨大的千年檀香木鱼。

        “回去吧，我不想看了，”晶晶伤感低语，“我要去告诉阿娘，覅来静安寺了，一看到静安寺迭恁样子肯定要伤心。”

       仁仁顺从地跟着晶晶往家走。

        马路上一队又一队挥着彩旗的，拿着剪刀对奇装异服“采取革命行动的”革命小将：凡是小裤腿喇叭裤统统从膝盖以下剪开，凡是阿飞头，小包头、大包头、爆炸头、菊花头统统剪掉，剃一个一边留发一边露青头皮的“阴阳头”，大家围观，呒么人阻止，这是革命行动！

        经过上海咖啡馆，看到一群人在上海咖啡馆里炸咖啡壶、咖啡杯和做蛋糕的模具，几名革命小将边砸东西边高呼“破，破，破，大破四旧！砸，砸，砸，砸烂旧世界！”的口号。没有人阻止，仁仁听到一个人说：“该砸！喝咖啡就是糜烂的资产阶级生活！”

        仁仁晶晶对视，个么，阿拉屋里的咖啡壶咖啡杯是否也要砸碎？两人急急往家赶，快到138弄了，仁仁晶晶看见烟纸店门口围着一堆人，听人讲在剪小裤脚管，晶晶挤进去一看，吓了一跳，退出人堆，和仁仁咬耳朵：

        “那个人看上去像贝小姐，头发剪成阴阳头了，身上面孔上泼了不少墨水，看不清！”

        “啊？！”仁仁惊呆了，奋力挤进去要看个明白，可人太多，围得水泄不通，哪恁也挤不进去。

        “阿拉回去，看看贝小姐是不是在家。”

        “走！”

        到了弄堂口，见二叔坐在小凳子上看马路上造反派“干革命”，二叔不懂，伊称这是“大游行”。

         “二叔，侬看见过贝小姐伐？伊回来了呒么？”

        “呒么，呒么人回来过！”

        仁仁晶晶一听，马上去找晶晶阿娘和仁仁姆妈，一五一十汇报了一路上看到的情况，详细描述了贝小姐被围斗的事体。

         “肯定是贝小姐？倷呒么看错？”仁仁姆妈不相信。

         “不会是贝小姐，伊不会做坏事体咯！”晶晶阿娘也不相信。

         “我开头也不相信自家的眼睛，但我仔仔细细看了，真的，好像是伊！贝小姐一直穿小包裤咯，小包裤是奇装异服，是今朝‘革命’的目标！”晶晶讲到“革命”两字时，双手做了一个双引号动作。

        “迭恁讲，贝小姐看来今朝要吃轧头了！伊一向打扮时髦来兮啊！” 

        “个么哪恁办？”

         “阿拉覅在弄堂里等伊，人侪要面子咯，到阿拉厨房间去等伊，我叫顾妈现在拎两热水瓶水去放在伊房门口，让伊回来好好淴个浴。再叫顾妈烧锅粥，端两碟清爽点的小菜放在伊门口的台子上，让伊好好吃了休息，呒么想到迭种事体摊伊身上……，咳，哪恁讲法！”

        “个么，叫顾妈粥多烧点，让伊明朝早上也可以热了当早饭，我装一瓶笋脯黄豆，一瓶翡翠兰花片，给伊当过粥菜。”

        “好，迭恁再好呒么了！”阿娘手捂胸口，“希望伊看到大家关心伊，覅太难过！晶晶，侬不许去偷看伊啊！人侪要面子咯！”

         顾妈刚刚在贝小姐门口放好两热水瓶热水，贝小姐上楼来了。贝小姐的样子真正吓人，比绍兴戏里的厉鬼还要嚇人！顾妈看了一眼不敢再看，轻声讲：

         “贝小姐，这点热水给侬汏浴。等息，粥烧好了，我端过来，放在门口台子上。侬吃了好好休息。”

        “好，谢谢侬，顾妈。”贝小姐毫无表情，从衣兜里掏出钥匙开门进屋。

         吃夜饭快，顾妈把一小锅粥和两碟小菜，两瓶仁仁姆妈拿来的笋脯黄豆翡翠兰花片放在贝小姐门口台子上，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讲:

          “贝小姐，我拿粥和小菜放在侬门口了，侬汏好浴慢慢吃噢。”

          晚上，仁仁爹爹，林爷爷，刘爷爷，晶晶爸爸姆妈，阿彦爸爸姆妈，桐桐爸爸妈妈从单位回来了，大家侪不回家，聚在弄堂里谈论一天发生的事，大家侪觉得有种莫名的恐怖，很晚了，大家还不散去。

        “顾妈，侬来，”晶晶姆妈招呼出来倒垃圾的顾妈，“侬啊好去帮贝小姐换下来的龌龊衣裳汏汏清爽，伊看见这些衣裳肯定会难过。”

        “我正准备去拿呢！我倒好垃圾，汏汏手去拿。”

         一息息，顾妈慌慌张张来了：

         “贝小姐呒么吃夜饭！我敲了半天门，伊也不开！我心慌来！”

        大家侬看看我，我看看侬，侪心慌起来。

          “不好！伊啊会想不开啊！”桐桐爸爸叫了起来，“今朝，阿拉单位里一个人，挨了批斗跳楼自杀了。”

         “快！快，快去看看！”    

         桐桐爸爸、晶晶姆妈、阿彦的爹爹飞快冲到贝小姐房门口，大家七手八脚敲门，呒么一点反应。

         要不要撬门冲进去？” 呒么人敢擅自行动，桐桐爸爸冲到楼下问刘爷爷，刘爷爷是区里的干部懂得政策。

          “再敲几下，如果没有动静，就砸门！”

         大家有七手八脚敲门，叫贝小姐开门，还是呒么动静。

          “情况不对。砸门！”刘爷爷下令。

          众人冲进房，没有贝小姐，四周一看，贝小姐已用丝袜把自己吊死在浴室水管上。

           “身体还有点热，可能还有救！快，叫救命车！”

          十分钟左右，一辆救命车来了，车上走下一名戴红袖章的人，

            “人呢？要抢救的人呢？”

            “伊在楼上。”晶晶姆妈答。

           戴红袖章的噔噔噔上楼，走到贝小姐床前，看了一眼，

           “嗯，剃了阴阳头了，批斗对象啊！伊自杀，这是不服气，是自绝于人民，不抢救咯。”

          戴红袖章的翻了翻贝小姐的眼皮，“瞳孔放大了，还抢救啥！” 说着，噔噔噔下楼，开了救命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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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第一颗原子弹爆炸后，晶晶阿爷也欢喜跟酒甏，裁缝阿祥，美娟勒爷，嘉嘉勒阿爸好几个人一道“嘎三胡（聊天）”了。

        近几年全国各地收成也好，一片国富民强的盛景，人人高兴，酒甏几乎天天聚在一道畅谈大好形势。

        每次谈到国家近年来的成就，尤其讲到家乡人在建设国家中立了大功，酒甏总归要如数家珍般一遍一遍列举江浙两地的功臣。

         “哎，哎，我讲，倷还记得伐？前两年，造出国内第一台10000伏高压电桥精密仪器的王林鹤是阿拉宁波人。”

         “不是讲啥，阿拉宁波人脑子是灵光，还肯吃苦，肯钻研。王林鹤试验高压电桥试了371次来，这不是打庞咯（开玩笑的），不是37次，是371次啊！”酒甏口气里一百个佩服。

        “伊还去读夜学，交关用功！”阿爷对读书最重视了。

         “断肢再植的医生不也是阿拉宁波人陈中伟啊！”裁缝阿祥讲。

         “哎，哎，我讲，人家陈中伟一根针拿王存柏断手上的血管一根根缝起来，好像比侬阿祥水平高么？”

        烟纸店老板小六子爷不会错过一个刺激裁缝阿祥的机会。

        “去，去，去，侬又来瞎搞了。”

        “喏，前几天的‘上海之春’音乐会，那个拉《梁祝》的俞丽拿也是阿拉宁波人，据说伊练拉琴拉到手抽筋，筷子都捏不牢！”

        “……还有上海围棋冠军程祖德，伊也是宁波人啊！阿爷，伊会得跟侬是本家伐？” 招娣勒爷问晶晶阿爷。

        “不是，不是，伊姓陈，耳东陈。我姓程。”

        “招娣勒爷，侬覅瞎搞，好伐？”酒甏笑着讲，“不过阿拉宁波有本事的人确实多。阿拉宁波不但有本事，还加有卖相，倷看，那个演‘女理发师’的王丹凤，漂亮伐？阿拉宁波人啊！”

         “咯，侬长的哪恁啦？侬派派也是宁波人，应该是美男子，对伐？”烟纸店老板小六子爷现在枪口对准酒甏了，大家哄笑。

        “覅瞎搞，我是绍兴人。” 酒甏晓得自家卖相不灵光，尽管也不能算难看，讲完别转头不睬小六子爷。

          “绍兴人向来厉害！王阳明，严子陵，朱舜水，黄梨洲侪是赫赫有名的大学士哦！阿拉江浙真正是地灵人杰！” 阿爷一向崇拜读书人，对王阳明，严子陵等四贤士敬仰得不得了。

         “杭州人也厉害咯，那个研制阿拉国家第一盏新型电光源-高压汞灯的点光源专家蔡祖泉是杭州人。”阿爷听大家讲了交关宁波人，不免要谦虚一下，“还有，那个参加抢救炼钢工人邱财康的外科医生钱绍昌还是阿拉江浙人，好像是杭州人。”

        “阿拉江浙爱国，爱家乡，阿爷，侬还为打日本人捐过钞票，还为宁波小学堂捐过钞票了，对伐？”裁缝阿祥看看阿爷讲。

         “阿拉还节约，倷听到伐，那个陈中伟家境老好，但伊交关节约，伊平常吃的是阿拉宁波人最最普通的下饭：黄泥螺、臭冬瓜、红膏炝蟹了。人家讲：‘老黄牛吃进去的是草，轧（挤）出来的是牛奶，阿拉宁波人吃进去的是臭冬瓜，轧出来的是金子银子！ ”酒甏开始发挥了，大家侪笑了。

       裁缝阿祥、酒甏、美娟勒爷、嘉嘉勒阿爸几介头越讲越起劲，越讲越兴奋，阿爷听了开心啊！身为宁波人哪恁不自豪。

        阿爷心里暗暗想，一定要好好教育自家几个子孙，阿拉宁波人的子孙不能塌宁波人的台。今年晶晶，阿庚阿康的爷娘，一个参加巡回医疗队去安徽， 一个去福建搞四清社教了，几个小人交给我跟老太婆管，晶晶，阿庚，阿康今年夏天侪要考高中，要叫伊拉统统脑子长点勒亥。

        阿爷回家，关照所有人今朝到4号里吃夜饭统统带簿子（作业本）来。

        晶晶、阿庚、阿康一听，晓得阿爷要检查伊拉功课了， 要做规矩了，赶紧把作业簿从书包里翻出来，自家先看一下，有多少“X”，有多少五角星，有多少“5分”，有多少“3分”，心里有个底。

        夜饭端上来，阿娘讲：

          “阿爷，上旬肉票只剩了两张，还好有几张蛋票，炒只咸菜肉丝百页丝，肉丝只有一眼眼，要筷子长眼睛，爬勒菜碗里厢再寻得到；一只韭菜炒蛋，几条覅鱼票的黄吉鮳煎煎，人多，怕不够吃，又烧一碗豆腐羹……”

         “够好来，够好来。”阿爷有重要事体讲，心思不在吃上面，呒么大肉吃也呒么关系。

         “今朝要跟倷大家讲几句，”夜饭开始，阿爷不动当箸，先开讲，大家当然不能动筷，乖乖听阿爷训话：         

          “倷侪跟我听好了，阿拉宁波人一向努力，倷侪晓得断肢再植的陈中伟，造10000伏高压电桥的王林鹤，侪是阿拉宁波人。我勒亥想，人家宁波人嘎有出息，阿拉屋里几个将来哪恁？” 阿爷目光炯炯，望着大家。  

         阿康闻到菜香，肚皮咕咕咕叫，不由地挪了挪身体，阿爷看见了：

          “阿康，侬听见呒么？侬最皮，猢狲屁股坐不牢，一刻不停。侬今年要考高中了，还有阿庚和晶晶，倷三介头侪要考高中了，倷跟我魂灵长点勒亥，用功读书，考上好学堂，人家王林鹤工作了还去上夜学读书，多少用功；做试验做了371次，多少肯吃苦。陈中伟也是交关要读书，交关用功。……不花力气想成功啊？想也覅想！人要有志向，要发愤图强。倷阿爷相信天道酬勤，功不唐捐。听见呒么！”

         阿爷不能不关照啊！尤其阿庚阿康叫阿爷着实（真正）放心不落，这两个小顽从小欢喜白相买旧货烂东西，皮（顽皮）得拆骨头，将来不晓得会哪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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