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铜仁路 (廿八)上海咖啡馆
郭氏豪宅对面, 铜仁路南京西路转角上现在是中欣大厦,原来这里是上海咖啡厂和上海咖啡馆。
1884年咖啡首次引入中国,这种中药般苦涩的饮料很快使喜好猎奇的上海人着了魔,追崇洋派的中上阶层更以吃咖啡为荣,上海的咖啡销量逐年增加。
有上海咖啡鼻祖美称的張保存先生顺应形势于1935年在上海静安寺路哈同路口(现南京西路铜仁路口)创建德胜咖啡行,注册商标C.P.C。德胜咖啡行从国外进口生咖啡豆,经烘焙、翻炒、碾磨等多道工序加工成咖啡,专销上海各大饭店、咖啡店、西餐社。之后,张保存在南京西路铜仁路口设立门市部CPC COFFEE HOUSE——德胜咖啡屋,后改名为上海咖啡馆。1958年,随着中国首听铁罐咖啡诞生,C.P.C改称为“上海牌咖啡”。
1959年,德胜咖啡行国营后改名上海咖啡厂,成为中国咖啡产品生产与出口的第一家专业企业,旗下主要品牌有传统产品 “上海牌”和“上咖牌”咖啡、还有以浙江杭白菊为原料的 “生”字牌菊花晶、参照国际同类产品研制的“福”字牌乐口福和麦乳精。上咖厂的这些知名产品给上海一代又一代人留下了难以忘怀的记忆。
那时,春节拜年送长辈一罐乐口福,相当讨老人欢喜;去医院看望病人,送一听麦乳精,好比现在送冬虫夏草,绝对有起死回生效应。听一位同学讲,伊拉阿奶生病,亲戚中有人送伊一听麦乳精,跟伊讲这是交关交关补身体的补品,伊拉阿奶用手指沾了一点点吃吃,连声讲:“甜咪咪嗰,好吃嗰!”接着,伊用调羹一小撮一小撮往嘴里送麦乳精,约莫吃了两三调羹,竟然精神大振,伊讲:“……脚下头好像有力道了……”,伊要下床走走了!
读小学辰光,原来铜仁路附近的几家咖啡馆,沙利文、甜甜丝等都已关门,连南京西路西康路近旁,供应咖啡的西餐馆沧州饭店,和德国人经营的大来与来喜西餐社也关门息业了。 整个上海剩下呒么几家咖啡馆,而从铜仁路到西康路短短一公里左右的南京西路上就有两家咖啡馆——铜仁路口的上海咖啡馆和西康路口的海燕咖啡馆。这两家咖啡馆对附近一些咖啡爱好者,尤其对喜欢泡咖啡馆的人而言,犹如沙漠中的绿洲。
上海咖啡馆的环境比海燕咖啡馆更雅致些。上海咖啡馆不设火车座,全部是铺蕾丝花边桌布的圆形小桌与靠背椅,颇有点维也纳咖啡馆的情调。上咖的糕点与咖啡质量相当不错,尤其是该店自制的拿破仑蛋糕,厚厚一层绵软、油润、微甜的鲜奶油,一口咬下去,满足感升腾。咖啡馆小壶咖啡醇厚味正,香郁袭人。每天,上海咖啡馆煮咖啡和烘焙蛋糕散发的香味缭绕整个街角,谁走过都会情不自禁深呼吸。
周六晚上(那时周六也上班)和周日下午,上海咖啡馆里常常坐满衣冠楚楚的悠闲之士,斯文地呡着小壶煮的“上海清咖”或“上海奶咖”,品尝着各色蛋糕,细声细语地聊天。
那时,哪位男青年邀请女朋友在上海咖啡馆约会属相当显身价,显品味的“上档次”之举。
那时,到咖啡馆吃咖啡,或者买听上海牌咖啡回家悠悠享受的人毕竟不多,这些人一般都经济条件比较优渥,比较崇洋。吃咖啡蛮表明一个人的品味。有些人即便一听咖啡已吃光,罐头底朝天,也不会掼脱这只有上海咖啡厂标志的铁罐头——根本不舍得掼脱!拿块清爽揩布把这只空罐头里里外外揩一边,端端正正放在五斗橱上或玻璃柜里——这不是小摆件,是身价的标志!这只空罐头摆在那里比一只明清青花瓷花瓶还要弹眼落睛,含义深刻!
记得,有次去闹新房,看到新郎倌新娘子的五斗橱上面除了当时结婚必不可少的一台三五牌座钟,一对金色玻璃糖罐外,还有三只叠成“品”字形的上海牌咖啡罐头。
在物质匮乏年代,上海咖啡馆煮咖啡的“下脚”——第一潽咖啡渣,被一些精打细算的咖啡友视为至宝,不惜远道赶来排队买一斤湿漉漉的咖啡渣,回到屋里厢煤球炉上或煤气灶上加工浓缩,据说咖啡味还蛮浓。有时,店堂小姐会慈心大发送些方块砂糖给常来的老顾客。在凭糖票度日的年代,这样小小一包砂糖让人感激之情涌动。
我爱闻咖啡的香味。小学同班同学中有位姓金的男生就住在上海咖啡馆贴隔壁,觉得伊真福气,整日“泡”在芬香的咖啡氤氤氲氲之中。
欢喜闻咖啡香味,我每天上学和放学回家时,特地从上海咖啡馆门口走。老远看见上海咖啡厂房顶上高高悬挂的巨幅上海牌咖啡的广告牌就兴奋起来了。到了咖啡馆门前放慢脚步深呼吸几下,过足瘾头再往前走。日久天长,养成根深蒂固的“条件反射”,每每闻到咖啡香味,便情不自禁鼻翼扩张,伸颈扩胸深呼吸。日后无论在出产AAA级蓝山咖啡的肯尼亚,还是在雀巢咖啡唾手可得的日内瓦,尽管天天有上好的咖啡喝,每次去超市Nakumat、Migros、Coop、Manor购物,只要有人在磨咖啡,一定要凑上前去深呼吸几下。
上海咖啡馆还上过电影。《霓虹灯下的哨兵》中女特务曲曼丽小姐给罗克文藏有炸弹的玫瑰花场面就在上海咖啡馆拍摄。
拍摄当天,上海咖啡馆被围了起来,四周马路交通封锁,过路行人和放学的中小学生将铜仁路口围个水泄不漏,“out of curiosity ”,个个翘首跂踵往上海咖啡馆张望,想看看电影究竟是哪恁拍摄的。
我和好朋友放学后也挤在人堆里看热闹,我们等啊等,只看见摄影组的工作人员跑来跑去,电线拉来拉去,聚光灯搬来搬去,警察叔叔踱来踱去,里弄干部哇啦哇啦喊:“钞票,肉票,豆制品票放放好,呒么了,几个号头日脚(几个月的日子)呒么办法过了啊!” “不要轧(挤),皮夹子(钱包)看看牢,小心‘三只手’!” 上海人称“掱手”为“三只手”,非常形象。
不时听到有人讲“演员来了,演员来了”,可演员一直呒么露面。后来听说剧情中女特务接头一幕发生在夜里,要到天黑才开拍,我们怕回家晚了被大人骂怏怏地离开了。第二天听人讲,拍电影一点呒么看头,女特务曲曼丽从铜仁路拐角走进咖啡馆的动作反反复复做了十几遍,覅讲演员重复得吃力,旁观者看得也吃力。
文革中,被称为裴多菲俱乐部的上海咖啡馆当然逃不脱厄运,被红卫兵砸得面目全非。文革后期,咖啡馆玻璃窗上的大字报被清除光,里面的咖啡也清除光,咖啡馆改头换面变成饮食店,改卖阳春面小馄饨,咖啡馆窗口不再飘出咖啡香, 而是一阵阵葱花香,酱油香,面汤香……。
改革开放后,咖啡馆终于得到“平反”,重新营业。可惜,好景不长,呒么多少辰光,咖啡馆,连同旁边的房屋统统拆光,现在这里耸立着高高的中欣大楼(Shanghai United Plaza)。
(图片取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