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铜仁路 （十九） “拿去，拿去，侬拿给女王吃去！”

           乘风凉辰光，最闹猛的要数斗蟋蟀的人堆，他们头轧头（头挤头）围成一圈大呼小叫地斗蟋蟀，意境远远胜过古罗马斗兽场；有时蟋蟀乘人不备跳出“斗兽场”，立即引发一场“人民战争” ，个个翻桌掀椅加入“搜捕捉拿”蟋蟀的“地毯式大扫荡”。有时刚捉到的蟋蟀又逃脱了，有时扑捉时用力过猛把蟋蟀捏死了，有时蟋蟀跳进上海展览馆停车场逃之夭夭了……。

             每一个战斗环节都伴随着笑声、哭声、惊呼声、叹息声…….，甚至引发意想不到的后果：有一男小顽，小名“毛头 ”，是斗蟋蟀积极分子，每次都拼命挤在人群里观看。一次他头上热疖头被挤破，痛得他哇哇大哭，他妈妈急急赶来用紫药水为他涂搽伤口，那天他得了个雅号“蓝毛头”， 没多久他的雅号升级为“烂毛豆”。直到今日，老同学聚会仍亲热地称他“烂毛豆”：许多人只记得伊生过热疖头，却想不起伊的尊姓大名了。

搪瓷茶杯

           当然也有人对此无动于衷，四平八稳坐在小竹凳上，手持扦脚刀哼着小调剜鸡眼削老茧（胼胝），专心致志好似雕刻艺术精品；有的躺在竹榻藤椅上摇着芭蕉扇捏着健身球闭目养神，时而举起身边的搪瓷茶杯抿一口香茗，自得其乐不成调地哼几句沪剧《罗汉钱》。

论斤卖的茶末子

            这茶杯里泡的不是上等茶叶，往往是从茶叶店里买来的便宜货“茶叶末子”，那时“做人家人”（节俭，会过日子的人）通常买茶叶末子泡茶。茶叶末子只能泡一次，第二潽就呒么味道了，跟英国袋装茶一样。若手气好，买到一包龙井或碧螺春茶叶末子，那真是额骨头高得碰到天花板，“拾到外快”了， 夜饭后泡上一杯，吃在嘴里乐在心里。

           住在烟纸店楼上的慧娟勒爷对喝茶这桩事体蛮重视，蛮讲究，自称“茶仙”。平时伊的搪瓷杯里泡的都是便宜的茶叶末子。逢年过节了， 伊会去买点茶叶，请请客人，自家也趁机“开开荤”，看着一片片茶叶在搪瓷杯滚烫的开水里一点点舒展开来是慧娟勒爷的一大享受 。

           伊女儿慧娟蛮要读书，读小学时就是优秀生，加上家庭成分好，升初中时选送上海外国语学院附属中学读书。

          上海外国语学院附属中学和北京外国语学院附中，广州外国语学院附中是当时全国培养中国外语与外交人才的重点学校。

          1958年周恩来总理访朝，发现朝鲜的翻译人员英语讲得非常标准，一问下来，知道朝鲜这几位翻译都是从小由国家选派英国留学，再回国担任重要翻译任务。

           周总理回国后立刻着手“外语人才必须从娃娃抓起”的工作，指示时任分管上海市宣传、教育、文化等方面的上海市委书记处候补书记石西民建立一个培养外语人才的中小学。

          1963年，上海外国语学院附属中学在临时校址杨浦中学开学。现中央外事工作委员会秘书长兼办公室主任杨洁篪及其夫人乐爱梅，现任第十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华侨委员会主任委员王光亚是第一届上外附中学生。现任驻美国特命全权大使崔天凯是第三届上外附中法语班学生。

以前的外文书店

           慧娟是第二届上外附中学生。因为欢喜外文，常常到外文书店附近，福建中路转弯角子的内部书店买翻印的外文书看。天道酬勤，慧娟后来作为第二批工农兵学员进上外读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派到英国留学。

           慧娟晓得伊阿爸欢喜喝茶，回国时，慧娟特地买了一大包英国Fortnum Mason的好茶叶孝敬阿爸，老先生开心得逢人就讲：“阿拉要吃外国茶了！” 还翻箱倒柜把评上劳动模范时发的搪瓷奖杯拿出来，汏清爽，作为泡外国茶叶的专用杯。可当他打开装潢漂亮的茶叶盒子一看，差点晕过去：

           “这算啥好茶叶啊？！茶叶末子破纸头袋袋装装，拿回来骗侬阿爸啊？！” 慧娟勒爷气得阿呼阿呼。

           “阿爸，这是好物事， 侬看上面写勒清清爽爽这是英国高档茶叶！”

           “阿拉不懂洋文！侬迭个小娘，养侬大，侬倒好，骗侬爷老头子呒么文化，洋盘阿木林，是伐？！”

          “阿爸，这个真是好么事！英国女王也吃这种茶的！”

          “侬覅来骗我，拿去，拿去，侬拿去给英国女王吃！我覅！ ”

          若干年后，慧娟带伊爷娘到英国白相，老先生看到英国人真的都喝茶叶末子，才知道错怪女儿了。

          老先生看不懂了：英国人真是一群奇出怪样不开化的洋盘，菜啊、胡萝卜啊、灯笼辣椒啊侪不烧嗰，统统生吃，跟兔子一样！肉啊鸡啊侪勿切好宰好，要侬自己动刀动叉，还加，不烧熟嗰，血淋带滴，吃得男男女女汗毛老老长，像野人一样！蛮好茶叶瞎起劲白起劲去帮侬碾成末子，装了袋袋里，茶叶香味统统跑光不讲，还加，看不到片片茶叶在开水里慢慢舒展开来的样子，英国人真正呒么进化好，连吃茶都吃不来，还一本正经上午茶、下午茶、高茶低茶，喝得忙煞！

             夜里，乘风凉时，慧娟勒爷把英国茶叶末子分给左邻右舍大家尝尝，看看英国人有多少戆，多少“阿缺西”：

             “哎，倷大家看看，英国女王吃迭种茶叶末子，倷讲英国人洋盘伐！“ 

            伊还是照旧躺了旧竹榻上，捧着搪瓷茶杯，吃中国茶叶末子泡的茶。  

            夜深了，人们散去。慧娟勒爷茶也吃好了，睡意爬上眉眼，伊和几个甘当“留守”的爷叔在马路边放上一张帆布床，一长块木板，铺上一领草席，当街光着膀子就睏交了。        

           现在弄堂拆除，居民迁走，这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图片取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