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白衣女人/梧桐树下
“放暑假啰！”
阿康阿庚回到屋里，书包一掼，夺门而出，到弄堂里去发胡发疯了。
仁仁晶晶文颖囡囡干脆屋里也不回，跨进138弄，顺手把书包掼在枇杷树下，拉开橡皮筋，“小皮球，小小唻，落地开花二十一……”唱起来，跳起来了。
阿娘看见，关照顾妈：“去买雪糕，一人一根。”阿娘掏出钱包，拿出一叠钞票，“用我的零用钿，覅用小菜铜钿，买好点的冷饮，买紫雪糕，小人读书考试老辛苦，放假了，让伊拉开心开心。哦，顾妈，给李家两个小人也买两根，小小年纪去幼儿园也辛苦咯！”
仁仁姆妈在厨房间听见，出来跟晶晶阿娘打招呼：
“啊呀呀，不好意思，阿拉仁仁又沾光了，谢谢！谢谢！”
“……让迭些小人开心开心。今年夏天，晶晶伊拉还可以放松放松，九月份开学就要收骨头了，明年迭个辰光要考初中了，以后，一年一年读上去，伊拉只会越来越忙了，现在小人读书也老辛苦……。”
“是咯，是咯，日脚过得真快！眼睛一霎，迭些小人侪长大了，侪要小学毕业上中学了。……希望伊拉侪能考上好学堂，将来考高中，考大学把握大点。”
“是迭句言话！听说考不上大学，要到乡下去种田，或者分配到大集体单位，像布店，南货店，粮油店去工作，将来寻朋友总归要吃亏点！”
“是啊，是啊！所以讲呀，要伊拉脑子长点勒嗨，从小就要用功读书，‘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顾妈回来了，顾妈怕天热，紫雪糕烊脱，特地用一只大钢筋锅，里面塞几条井水里浸过的湿毛巾，毛巾当中放雪糕。顾妈走到枇杷树下揭开毛巾，阿康阿庚一看，哈哈！紫雪糕！一个箭步冲过去，像长臂猿一样从顾妈身后伸手抓起一根紫雪糕，用嘴扯去包装纸，张口一咬，半根紫雪糕进了嘴巴。
“慢慢来，当心噎了”阿娘着急，“嘿，一点吃相也呒么！像从来呒么吃过一样！”
晶晶仁仁不跳橡皮筋了，停下来吃紫雪糕，边吃边约定明朝一道做暑假作业，再一道白相。
夜饭辰光，晶晶给仁仁家送来一小碗了伊阿娘做的“翠衣仙子”——淋上麻油的盐醃西瓜皮。
晶晶阿娘耐心好，做的“翠衣仙子”，西瓜红瓤刮得清清爽爽，皮切得极极薄，吃口咯咯脆。晶晶阿娘讲，夏天啜粥“翠衣仙子”最有味道，还加，西瓜皮清火，吃了不生痱子，每次做了总归叫顾妈一碗碗盛好：“去，拿去给大家吃吃。”
仁仁不欢喜吃西瓜，姆妈讲仁仁迭个假手丫头有点怪，西瓜人人欢喜，仁仁就是碰也不碰，西瓜皮更不会碰，伊觉到西瓜皮有股“西瓜腥气”，哪怕西瓜皮乔装打扮变成“翠衣仙子”，仁仁也覅吃，晶晶阿娘晓得，特地叫晶晶为仁仁带一小碟糖醋藠头。
晶晶告诉仁仁，隔壁弄堂的荃荃姐姐要来白相，大家已经讲好请伊讲鬼故事。
夏天夜里乘风凉，男小顽白相斗蹔𧉆，着军棋象棋，女小囡用钩针钩手套、台布、无线电罩子，还有就是坐勒一道听鬼故事。
不晓得为啥，仁仁晶晶迭些小姑娘特别着迷鬼故事，越是嚇人，越毛骨悚然，越是要听，暑假夜晚乘风凉听鬼故事是伊拉最最热衷的乘凉活动。
仁仁听说荃荃姐姐来讲鬼故事，呒么心思吃夜饭了，草草划了几口冷泡饭，用块小绢头包上阿芹炒的西瓜籽南瓜籽，拎只小矮凳直奔“故事会”地点——138弄枇杷树下，老远看到大家早已围着荃荃姐姐坐好，“故事会”开始了。
只听荃荃姐姐讲：
“从前，一个小山村里来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伊对人非常客气友好，对小孩子尤其和蔼可亲。小孩子经过伊屋里门口，伊总归请伊拉进去吃糖果，大家侪喜欢这位新搬来的漂亮女人。
但是奇怪的事体发生了，一两个月后，这个村子里的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小孩不见了。再过了一两个月，一个稚嫩稚嫩的女小囡不见了。又过了两个月，一个黑黑壮壮男小囝不见了。大家恐慌起来，家长们侪不让小人出家门，太阳落山，天一黑，家家户户早早把门关上，整个村庄再也看不到孩子们嬉闹玩耍，听不到孩子们开怀笑声，悲伤与恐怖笼罩着整个村庄。”
仁仁打了一个冷战，鸡皮疙瘩一阵阵上来，伊朝晶晶身边靠靠，晶晶也朝仁仁靠靠。
“小人一个接一个不见。”荃荃姐姐接着讲，“村里有个勇敢的老人，决定要拿迭桩事体弄明白。天黑后，伊悄悄躲到村头的土堆里观察。一连几天呒么动静，一天，伊正准备回家，看到那个漂亮女人不晓得从哪里钻出来，老人悄悄跟着伊，只见伊进了家门，一边狂笑，一边把盘在头上的乌发散开，伊的头发一下子变成一条凶狠的眼镜蛇，在伊头上盘来盘去了，她头上的发夹一个个掉在地上变成一只只丑陋的癞蛤蟆，围着伊乱跳，再看，一旁墙角落，堆着好几套小孩衣裤好几双小孩鞋子……。”
“啊！啊！”仁仁惊叫起来，赶紧捂住嘴，伊头皮发紧，心砰砰跳，伊想回家，又想听下去，想晓得结果，伊往文颖晶晶那边靠靠。
“只见，迭个女人转过身来，”荃荃姐姐压低声音，“老人一看，竟是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魔！恶魔掀开墙角的一大堆小孩衣服，露出一堆白骨，恶魔女人捡起一根白骨，放声狂笑，接着，她手一挥，扔掉白骨，披上一件白袍，狂笑着，出了门……,”
紧紧挤在一道的仁仁文颖晶晶不由地一个跟着一个打冷颤。正在这时，寂静的黑夜中，弄堂深处传来一阵似有非有，韽韽脚步声，仁仁伊拉不约而同屏住呼吸，朝黑黝黝的弄堂底张望，借着昏暗的灯光，只见一个穿着白衣衫的身影从弄堂一角飘飘忽忽过来，不晓得啥人惊恐地叫了一声：
“鬼！鬼来了！”大家魂飞胆丧，四下夺路而逃，仁仁慌里慌张中绊了一跤，痛得站不起来……。
好不容易在大姐二姐的搀扶下，仁仁回到屋里，姆妈灯下仔细查看：仁仁的膝盖跌破了，脚腕崴了。
幸亏，姆妈从小跟着外公，学了一些简单的中医，家里也常备着一些中草药，姆妈汏清爽仁仁膝盖上的伤口，涂上紫药水；另外，拿出黄栀子粉，放一个鸡蛋拌匀了敷在仁仁脚腕上。
姆妈看着仁仁叹气，还好是脚馒头跌破，面孔呒么擦破。迭个小丫头，咳，总归有交关事体，天生是个“假手丫头”，脾气来的犟，小辰光不肯睏中觉偷偷逃到花园里，额角头撞在石板角上，血哒哒滴，幸亏，外公用猪肝拌了中药，收口后呒么留下伤疤，不然，又是“假手”，又是头上有疤，还嫁得出去？！咳！
“仁仁，药涂好，不许乱跑了！听见伐？”姆妈厉声关照。
第二天，仁仁听说，那个穿白衣的身影不是鬼，是住在弄底16号三楼的贝小姐出来倒西瓜皮！
贝小姐其实年龄不小了，叫伊小姐，因为伊还呒么出阁，还是待字黄花闺女，可惜，年龄一天天大起来，贝小姐有时也会自嘲自家是一朵快要枯萎的黄花。
贝小姐在上海圣玛利亚女校（St.Mary’s Hall）读书时曾经与圣约翰大学篮球队一位男生轰轰烈烈相爱，可惜，那位男生不幸游泳溺死，贝小姐悲痛欲绝，郁郁寡欢了起码两三年，自此，伊对啥也不感兴趣，更不想交男朋友，伊觉得呒么一个男生可与她去世的男友相提并论。一晃几年，贝小姐年龄大了，也懒得再找男朋友了。
贝小姐大学毕业后，经人介绍进了人称上海滩摩根的陈光甫创办的上海银行工作。贝小姐跟陈光甫侪是镇江人，伊称陈光甫“家里舅舅”，实际上，伊跟陈光甫最多不过葭莩之亲，远开八只脚。不然，还需旁人介绍？
贝小姐既然是上海银行职工，当然有资格住在138弄。
贝小姐早出夜归，独进独出，弄里很少有人注意伊，不过，仁仁、晶晶、文颖、囡囡四个小姑娘老注意伊——伊拉觉得贝小姐老好看咯。
讲贝小姐哪恁好看也不见得。
贝小姐的眉毛鼻头嘴巴长得不错，小巧玲珑，可惜眼睛太“小巧玲珑”——窄细一条，接近“天不亮”那种。好在贝小姐会得化妆，伊用眼笔一画两画，眼睛画大一圈，远看蛮像样，近看不对了，只看到涂得墨黑的上下眼皮，看不到眼白眼珠。
覅以为，贝小姐眼睛小看不清爽，其实不然，伊的一双眼睛囥勒厚厚肉肉的眼皮后面，透过一条细缝朝外看，聚焦一等一级，样样事体看得煞勒清。贝小姐照片拍得交关灵光就是例证。伊拍照用不着像别人那样眯起一只眼睛，伊根本不用眯眼睛，焦距对得来得好。
贝小姐最大的优点是身材姣好。洋派前卫来兮的贝小姐不大穿洋装，常常穿旗袍，旗袍最能衬托伊凹凸有致的身段。贝小姐会得打扮，乌黑浓发盘得乖巧，螓首蛾眉，一领镶边碎花高领窄袖绸缎旗袍着身，娉娉袅袅，足登细高跟皮鞋风摆柳枝进出138弄。弄里弄外，马路上行人情不自禁多看伊几眼。
每次贝小姐进出弄堂，顾妈，阿芹，阿巧也要多看伊几眼，伊拉老注意贝小姐，伊拉老羡慕贝小姐，每次贝小姐走过伊拉身边，伊拉立刻停下手里生活，六只眼睛一眨不眨盯牢贝小姐看。晶晶阿娘看到，关照伊拉不能嘎呒么礼貌：
“哎，倷做啥，做啥啊？！盯牢伊看做啥？不可以嘎呒么礼貌！”
顾妈，阿芹，阿巧不敢直逼逼看贝小姐了，但伊拉心不死，侧过面孔，偷偷从眼角瞄贝小姐，一面熬不牢发表评论加体会：
“哎，哎，看，那个贝小姐走过来了！”阿芹轻声通报。
“伊哪恁天天打扮得嘎好看！”阿巧叹道，“今朝又是一套好看衣裳！天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真精神！”
“伊有啥言话好讲！读过书，工作体面工资高，自家赚钞票自家用，一介头过日脚，想哪恁过就哪恁过！不像阿拉，赚点钞票，囥点铜钿侪给讨债鬼骗脱！咳，人比人气死人！”
“伊也有伤心事……，”阿芹看着走远的白小姐轻声讲，“上次伊看见阿拉师母用阿拉先生的领带给仁仁姊妹几个做了几只假领头，连连讲好看，阿拉师母帮伊做了两只，叫我送去……，”
“侬去伊屋里啦？”阿巧抢着问。
“我去了。伊的房间真正可以讲是大家闺秀的房间，赞的得不得了，漂亮的不得了，实实比戏文里林黛玉、崔莺莺的房间好看，讲究！我要是有迭恁一间房间，叫我明朝死了里面也要笑死！真的！不过，”阿芹叹口气讲，“伊也有伤心事！倷晓得伐，伊的房间里，四面墙壁，侪挂满了伊那个男朋友的照片，梳妆台，五斗橱，床边柜上统统侪是伊男朋友的照片……，”
“伊男朋友好看伐？”
“好看！老老敦样，老老神气！真正王孙公子的相貌！我要是有迭恁的男朋友要笑煞了！我为伊死也心甘情愿！”阿芹真心真意地。
“可惜了！”阿巧为贝小姐惋惜，“看来，两介头感情老老深。贝小姐看来不会再寻男朋友结婚了。”
“不结婚好！”顾妈极为干脆地插进来，“要是嫁给一个像阿拉那个讨债鬼那样的男人真比死还难过！贝小姐现在，我看看老好，过得像神仙一样！哎，阿芹，”顾妈看着阿芹，“我跟侬讲，侬覅戆嗒嗒去寻男人结婚，仙人不做，做凡人！”
“顾妈，侬覅瞎搞！哪恁可以迭恁劝阿芹！”
“我是为阿芹好！我吃足，吃足嫁男人的苦！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