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瓶醃雪里蕻 /梧桐树下
“阿爷，阿爷，今朝中饭小菜咸齑豆瓣酥蛮鲜哦！夜饭再吃，好伐？”
阿娘推开客堂间的门问坐在沙发上用牙签剔牙齿的阿爷，“……等夜开花上市了，烧豆瓣夜开花给侬吃，放一点点咸齑，霉干菜晒好了，放点霉干菜，老鲜，哦？浇点蔴油，咯是又鲜又香，老赞哦？”
每顿饭吃好，阿娘总归要征求阿爷的意见，还要听听阿爷的建议。
“好吃咯！咸齑洋山芋烧汤也好吃，咸齑开阳汤，清清爽爽，也蛮赞。” 阿爷接口，既赞同阿娘的言话，又搳翎子给阿娘还有两只小菜可烧来吃吃唻，“咸齑好物事，压饭榔头！三日不吃咸齑汤脚膀酸汪汪，老话不错咯。”
“好咯， 好咯，明朝烧咸齑洋山芋汤给侬吃，便当来兮咯。”
“蔴油多浇点，浇一调羹！覅像点眼药水一样，滴一沰两沰！” 阿爷关照，伊晓得老太婆向来做人家，蔴油不舍得浇。
“好咯， 好咯， 照侬言话做，总归可以了伐？” 阿娘尽管感到这样浇蔴油实在太浪费，还是满口答应。
阿娘永远顺从阿爷，可以讲样样色色依从阿爷。阿娘未出阁时，伊姆妈就关照伊，男人侪要顺毛捋咯，覅让男人发毛光火，自家男人自家照顾好，男人日脚过得惬意，才有心相赚铜钿，才会对老婆好。
阿爷关照好阿娘去房里打中觉。阿爷午饭后要“眯一歇”，几十年来雷打不动。
“侬不打中觉？”阿爷明明晓得阿娘不欢喜打中觉，还是出于关心问一声。
“不睏，打啥中觉！”阿娘讲，“睏中觉最呒么意思，冬天睏中觉，衣裳脱下穿上忙煞， 不是被筒焐人，是人焐被筒，被筒还呒么焐热就要起来哉，一点意思呒么；夏天睏中觉，人贴在火火热蓆子上，汗淌淌滴，起来一身汗，衣裳晦气，被臭汗浸烂脱，真正作孽哦。”
实际上，阿娘生来劳碌命。
兒子养大了，现在照看孙子孙囡，还把侍候阿爷作为伊的“终身事业”。阿爷睏中觉，阿娘就在房间外面“值勤”，两只手还不肯停，有时做做女红，袜子破了补补，纽扣落脱钉钉；有时帮顾妈剥剥百合，拣拣芦根、莲心、薏米仁、鸡头米；有时弄些小点心，等阿爷醒来一道用茶。
看着阿爷去房间打中觉，阿娘忍不住自言自语嘀咕：“老头子打中觉像下汤团下馄饨，一歇歇就浮（爬）起来了。不相信，我事体呒么做好，伊就起来哉。”
果然，阿娘刚刚钉好一粒纽子，阿爷起来了。
阿爷中觉睏醒，先落地窗旁立一歇。
天气旺暖时，打开通阳台的落地窗到阳台上去，扶着栏杆，居高临下，四周盳盳，看看程家花园外的弄堂风景。然后，跟阿娘一道坐在阳台的藤椅上喝茶，风和日丽的春夏，阿爷阿娘下楼到花园里坐在紫藤架下的石桌石凳上喝喝茶，享享清福。
阿爷阿娘苦出身做人家人，节约来兮，下午茶真正就是一杯清茶，呒么啥个高级点心。有辰光弄一小碟乡下带来的“土货”：三北盐炒豆，豆酥糖，或是阿娘从邵万生买来的宁式小点心：油枣、苔条油赞子…..，或是顾妈从附近饮食店买来的蟹壳黄、粢饭糕、鲜肉生煎、萝卜丝油敦子、油氽臭豆腐、油氽豆沙馅蔴球……。阿爷阿娘欢喜中式点心——“吃了乐胃”。难般，阿爷阿娘也会吃奶油蛋糕，这些奶油蛋糕多半是客人送来的，孙子孙囡吃剩的，上面裱花奶油侪被屋里小娘小顽挖了吃脱了，剩下面粉做的蛋糕底坯，阿爷阿娘不舍得好好物事坏脱，粮食浪费脱，拿来“收罪过”。
今朝就是迭恁，阿娘拿来一块孙子孙囡吃剩的奶油蛋糕。
“迭块蛋糕再不吃要坏脱哉！……我来收收罪过。”
阿娘看了一眼奶油蛋糕，连连摇头：“外国人弄弄呒清头，好好蛋糕上面‘哐’来一大沰甜腻腻油腻腻的奶油，吃得嘴巴里粘滞滞粘滞滞，喉咙口滑唧唧滑唧唧，胸口头闷兮兮闷兮兮，作孽啦 ！”
阿娘用调羹挖了一小坨奶油，像吃中药一样，皱紧眉头往嘴巴里塞：
“咳，好好东西，掼脱不舍得，吃吃呒吃头！……咋咯？今朝的蛋糕咋咯有点酸唧唧的味道？” 阿娘咬了一口，觉得跟平常吃得奶油蛋糕味道有点不一样，拿起蛋糕仔细看，“上面五颜六色啥物事啊？”
“侬看仔细了，是裱的花还是发霉白花了？白花了覅去吃了，要生毛病咯！”阿爷关照。
“我再来吃吃看！”阿娘用调羮又挖了一小坨奶油， “好像味道不大对。”
“个么，覅吃了！”阿爷提醒阿娘。
“让我再吃吃看，嘎好蛋糕坏脱不舍得！”
“覅吃了，吃了生毛病犯不着，侬太平点，上次吃了生毛病，看医生的铜钿用脱交关。”
阿娘想起上次吃坏脱的蛋糕，到医院吊盐水，用脱好几张大票子，人还瘦脱一圈，实在不上算，听阿爷的言话，将蛋糕推到一边。
阿爷阿娘喝茶的辰光也是伊拉两介头讲体己话的辰光。阿爷阿娘是包办婚姻，伊拉是先结婚后恋爱，恐怕，婚后也呒么真正谈过恋爱过，伊拉不晓得恋爱是啥，伊拉从来呒么讲过甜甜蜜蜜的情话，阿娘觉得这种“肉麻言话，恶形恶状，听听也要起鸡皮疙瘩，哪恁讲得出口！”
伊拉两介头年纪轻时，一门心思侪放在建家立业赚钞票上，“忙得头五头六”，呒么功夫讲迭种“轻飘飘，起鸡皮疙瘩”的言话。现在，伊拉到了有空坐下来吃吃茶，讲讲言话的辰光，伊拉两介头已经不可能悄悄讲体己话了——伊拉两介头耳朵侪聋了，尽管伊拉侪不承认，阿爷讲阿娘聋了，阿娘讲阿爷聋了，伊拉两介头讲体己话也是哇啦哇啦，像唱宁波滩簧，就差敲锣鼓家什伴奏了。
晶晶讲，有年年底，阿爷阿娘悄悄商量给每个小人多少压岁钿，阿娘讲阿彦人大了要多给点，阿爷讲，每个小人一律平等，伊拉哇啦哇啦商量，讲讲覅让小辈听到，结果伊拉两介头呒么听清对方的言话，楼上晶晶几个小人听得煞煞清。
阿爷阿娘两介头现在就是聊天也凑着对方耳朵大声叫，常常讲不到几句喉咙痛了，声音哑了，伊拉两介头就坐在那里喝喝茶盳盳野眼。
今朝伊拉坐在阳台上喝茶、
“阿娘，侬看见伐？仁仁姆妈雪里蕻又买来了。”阿爷看见仁仁姆妈，阿芹和菜场里的人从黄鱼车上卸雪里蕻菜。
“看见了，哎呦，买了满满一黄鱼车。现在小菜场服务蛮周到，侬看，菜场的人帮忙踏回来咯。”
“我明朝去仁仁屋里帮忙，每年侪吃仁仁姆妈醃的菜，不好意思。过两天，去邵万生买糟货咸货辰光，多买点好的咸鲮鱼、咸鲞鱼、火腿上方送送仁仁姆妈……。”
“用不着去邵万生了，再过两三个礼拜，静安寺开庙会了，侬庙会上买好了。”
“对嗰，对嗰，还是阿拉阿爷领世面脑子活络！“阿娘咪咪笑着，看着阿爷。阿娘本来眼睛长得细细长长，一笑一咪只剩一条线，完全看不到眼珠，伊笑得再甜，再哪恁朝阿爷送秋波，阿爷也看不到。
“我茶吃好哉，去仁仁屋里看看能帮点啥个忙。”阿娘说完推开茶盅，起身下楼去仁仁家。
“仁仁姆妈，侬买了嘎许多雪里蕻啊！”仁仁姆妈坐在自家汽车间门口一堆又一堆雪里蕻菜旁拣菜，扚去黄叶切掉菜根……，阿娘老远打招呼。
“不多啊，一缩水，醃下来只有一点点了，…….今朝的雪里蕻老好，侬看菜根薄薄小小，还呒么一个铜板大，这样的雪里蕻最嫩，没有丝丝缕缕嵌牙齿的老筋。”仁仁姆妈拿起一棵雪里蕻菜给晶晶阿娘看。
晶晶阿娘晓得仁仁姆妈做事体老顶真，样样事体讲究精致细巧，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菜蔬，像青菜、萝卜、落苏、番茄、豆腐、洋山芋……, 经仁仁姆妈执爨调理，马上出挑，胜过佳肴美馔，晶晶阿娘，文颖奶奶，还有对面弄堂里的苏州好婆，弄堂外的街坊邻居侪晓得仁仁姆妈聪明能干，是个勥人，无不对伊佩服得五体投地。
“阿拉师母明朝还要去买唻！”阿芹笑着说，一面双手忙着把仁仁姆妈拣出来菜一棵棵在车间水龙头下里里外外冲洗干净沥干水。
“明朝，侬还要去买啊？啊要顾妈帮忙去拎？” 晶晶阿娘一心想帮忙，想出点力。
“不用，不用，刚刚那位菜场小王师傅讲，伊还会帮忙，只要跟伊讲一声。今朝就是伊帮忙的。我不好意思，先去烟纸店买了两包香烟，准备谢伊，伊卸完菜就走，给伊香烟，伊定规不肯收，指指伊胸口戴的‘为人民服务’徽章，讲这是为人民服务，不用谢。现在社会风气真正好！“
“是嗰，是嗰！” 晶晶阿娘深有体会。
“这些菜汏清爽了，我晾出去了哦？” 阿芹指着身边汏清爽的一篮菜问，一边起身去晾菜。
“我跟侬一道去晾。”晶晶阿娘一看有出力相帮机会，马上自告奋勇，“哟，晾菜的竹架子也搭好了，倷手脚真快，”晶晶阿娘指着花园里架好的竹竿讲，“倷还要竹竿伐？我叫顾妈拿两根来，”
“好呀，好呀，明朝，再买一黄鱼车雪里蕻菜，恐怕阿拉屋里几根竹竿真的不够用了，晶晶阿娘谢谢侬想得嘎周到。”
“侬嘎客气做啥！侬醃的咸菜，一半是阿拉屋里几个馋痨胚吃嗰！”
“伊拉欢喜吃，好呀！” 仁仁姆妈高兴地答道，抬头看看太阳，“今朝运道不错，太阳老好，现在日头越来越长了，等吃好夜饭，这些菜基本晾干吹干了，可以放在这两块大木板上了，盖上两件旧棉袄焐一两天，叶子一发黄，就可以醃了。”仁仁姆妈指指放在阳台一角汏得干干净净的两块大木板和两件旧棉袄讲。
“侬做瓶醃雪菜，功夫一道又一道，标标准准的粗菜细做，味道真正呒么言话好讲了，阿拉享受的侪是侬的功夫和心血，侬辛辛苦苦的劳动果实！”
晶晶阿娘讲得一点不错，仁仁姆妈制作瓶醃雪里蕻咸菜是一项花辰光，花力气，花精力，花心血的大工程。
“仁仁姆妈，侬也不要太吃力，身体也要当心。”阿娘关心地讲。
“还好，还好，我还做得动。 现在比老早好多了，老早我跟阿芹两个人，的确有点吃力，常常做到腰痠背痛。现在屋里两个小人大了，帮了做脱不少，喏，等歇伊拉放学回来，会帮忙拿挂在竹竿上吹干了的雪里蕻菜一棵棵拿下来，整整齐齐码在干净木板上。倷晶晶也常常跟着阿拉仁仁来帮忙。”仁仁姆妈笑着告诉晶晶阿娘。
“阿拉晶晶啊，侬尽管差伊做事体，伊到人家屋里交关勤力，自家屋里么，算盘珠一拨一动，有辰光拨了也不动！”
“小人侪是迭恁咯，阿拉我屋里的仁仁犟头犟脑起来还要加气加恼唻，吃牛奶奶粉长大咯，呒么办法！”仁仁姆妈摇摇头说。仁仁姆妈总归觉得小人吃了牛奶会像牛一样犟头犟脑。
晶晶阿娘忍不住笑了。
仁仁姆妈指指墙角的两口一尺半高大酒甏接着说： ”明后天，我跟阿芹两介头拿这些焐黄的雪里蕻菜一批批码到那两口大酒甏里，一层菜撒一层盐，再码一层菜再撒一层盐，等大酒甏装满雪里蕻菜后，用大石块严严实实压紧，二三天后雪里蕻菜开始出水了。接下来的生活就老轻松了，坐在台子旁，用一双竹筯拿一缕缕醃蔫的雪里蕻菜挑起塞进汏清爽吹干的空酱油瓶里，再用四根竹筯用力拿瓶里的雪里蕻菜压紧压实，等瓶子里雪里蕻菜装到瓶颈时，在瓶颈到瓶口的三、四寸高的地方灌满咸菜卤，保证瓶里的雪里蕻菜完全与外界空气隔绝，就可以了，这样瓶醃的雪里蕻不走气，就不会发酸。迭个生活坐在那里定定心心慢慢做，一点不吃力。侬，林奶奶，还有苏州好婆还会来帮忙，老热闹……。”
“是咯，是咯，老开心咯。每年迭辰光阿拉老姊妹坐一道，讲张讲张、做做笑笑，老开心，”阿娘连连点头，“仁仁姆妈，老实讲，还叫我开心的是，剩下的咸菜卤，侬让阿拉带回去，阿拉的夜饭菜啊就可以有咸菜卤蒸臭豆腐，蒸小黄鱼，蒸鲜带鱼，味道鲜哦！侬晓得，晶晶阿爷顶顶欢喜吃了，红烧肉也不要了。……哎呦，不早了，我要回去弄夜饭了。明朝会，明朝会！”阿娘起身回家，抬头一看讲：
“仁仁姆妈，幸亏侬趁今朝天好，抓紧晒了雪里蕻，侬看迭个天怕靠不住了，过两天恐怕要落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