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138弄 不一样的春节
72年的春节与往年任何一年侪不一样。
72年的春节，上海人的心思好像不在小菜上，尽管这几年供应一年比一年好，样样有的买。大家碰到不是谈论年夜饭小菜，大家坐在餐桌边也不是交流烹饪技巧，大家串亲访友也不是谈论家长里短，大家嗑着瓜子品着香茗侪勒嗨谈论国家大事，世界大事，因为再过几天，正月初七到正月十四（72年2月21日至28日）美国总统要来访华，要到上海来访问，大家的话题当然绕不开这条重要新闻。
酒甏、裁缝阿祥、烟纸店老板小六子爷、招娣勒爷个个以天下为己任，对国家大事，世界大事极为关心。美国总统要访华，要来上海，这是桩大事体啊，伊拉听到会得不兴奋？烟纸店老板小六子爷把自己店堂里店堂外打扫整理得干干净净，货架上的东西摆得整整齐齐，连放拷扁橄榄、奶油话梅、弹子糖、咸萝卜干，盐津枣的大口玻璃瓶也擦得敞敞亮，赛过五星级饭店的香槟酒杯。烟纸店老板小六子爷听人家美国人侪是夜游神，夜里覅睏觉咯，啊哟，迭恁么，阿拉的排门板也要揩揩清爽，小六子爷连夜拿排门板揩得清清爽爽。伊还关照伊家主婆小六子娘覅拿衣裳拿到外面挂在绑在梧桐树上的晾衣绳上：
“老太婆，覅拿衣裳拿到马路上去晾，短裤内衣还有臭袜子挂在外面好看啊？收进来，收进来，挂到后门口去！
裁缝阿祥当然也不再拿做好的衣裳挂在店门口的梧桐树上，以前挂了外面是为了招徕顾客，现在么，外国客人要来了，要弄弄清爽，再讲，外国人又不穿阿拉迭种式样的衣裳，挂了外面做啥？裁缝阿祥拿摆在外面请顾客歇歇脚坐的小台子长条凳也收进去了，摆在人行道上太碍手碍脚，万一哪一个老外呒么看清被凳子绊一跤，那么要闯穷祸了！搬进去，搬进去，店铺外面扫扫清爽。
酒甏屋里呒么东西放在上街沿。酒甏只有在天气暖热辰光在上街沿摆伊的吃老酒龙门阵，现在冬天，西北风辣辣吹，在外面摆龙门阵，那不是喝酒了，是吃西北风了！
尽管，1972年立春来得早，2月5日就立春了，而春节在2月15日，是所谓的“暖春节”。讲是“暖春节”，还是蛮冷，西北风呼啸着穿过梧桐树光秃秃的枝干满街乱窜。
这种天气，酒甏、裁缝阿祥、烟纸店老板小六子爷、招娣勒爷，侪聚在酒甏家小小吃饭间里“高谈阔论指点江山”。这两天，伊拉当然要谈论美国总统来华访问的重大消息，伊拉人人手里拿着，肋胳肢下夹着《人民日报》《解放日报》《光明日报》《新民晚报》《参考消息》，在酒甏屋里你一句我一句发表己见，小房间里热闹非凡。
“这趟庄则栋有功劳，彬彬有礼接待了那个美国运动员，展开‘乒乓外交’，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世界乒乓冠军！那么，现在人家总统来了！‘小球推动大球’了！”酒甏看小六子爷一眼，“哎，我讲，我不是贬低侬，小六子爷，侬碰到外国人敢搭讪伐？侬不敢啊！覅看看侬是烟纸店老板，平时立了店里厢，接待来来往往顾客‘来者都是客，相逢开口笑’，噱头好来兮，像煞有架子，侬看到外国人敢搭讪吗？我看侬笑也不敢笑，一面孔戆相，不拿外国人吓跑，蛮好了！”
“侬来三？侬也不来三啊！侬跟我还不是半斤八两！”小六子爷反驳。
“言话讲过来，庄则栋是立功了，不过阿拉国家领导人也英明啊，抓住了时机，迭个重要哦！”招娣阿爸讲。
“看来，美国佬老早就想跟阿拉中国好了，双方侪有意愿，迭个叫一拍即合，这叫’天时地利人和’。中国现在有原子弹，有氢弹，阿拉中国现在怕啥人啊？！中国现在越来越强大了，外国人孤立阿拉呒么用了！中国人民站起来了！美国人也想跟阿拉好了，好事体啊！哎，哎，吃饭辰光到了，倷也覅走了，一道随便吃点，喝点老酒，来，来，来，阿拉大家喝点老酒庆祝，庆祝！” 酒甏拿出伊新买的一套酒杯，从橱里拿出一瓶陈年‘状元红’，来，来，大家喝点，小菜呒啥，还好有点过年剩菜，”酒甏从小菜橱里端出几碟菜，“喏，苔条花生米、水笋烧肉、黄豆芽油豆腐塌苦菜、上海八宝辣酱、素什锦，大家随便，图个开心，对伐？阿拉绍兴老话讲‘黄酒日日醉，皇帝万万岁！’不是讲要皇帝，老早如果皇帝坐在龙椅上，说明呒么匈奴来侵犯，呒么外来侵略者，天下太平老百姓生活安定，可以老酒咪咪哉。现在要啥皇帝啦？阿拉有原子弹，实实比有皇帝好唻！一句言话，天下太平最重要，对伐？”
“是咯，不打仗，天下太平最最重要，前两年珍宝岛自卫反击战，阿拉打赢了，当然也死了不少人。阿拉同事的小人，在黑龙江兵团，就是在珍宝岛打仗牺牲了，爷娘哭得死去活来！” 招娣阿爸老严肃地，“啥人家小人牺牲了不难过，不心疼啊？！”
“国家跟国家之间友好最最要紧。” 小六子爷点头称是。
另一边，138弄里面，仁仁爹爹，刘爷爷，晶晶阿爷，还有晶晶爸爸妈妈，阿彦爸爸妈妈，阿庚阿康的爸爸妈妈聚在仁仁家的客堂间也在谈论尼克松此次访华。
仁仁从大人的谈话中学到了一个新词语“Nixon in China”或“Nixon goes to China”，原本的意思是一位享有无可争议名声的政治家采取的出人意料的行动，也可用来指出其不意的行为。仁仁觉得非常有趣。
就在尼克松到达上海的那几天，发生了一件让大家吃惊的大事。
那天，仁仁照姆妈的吩咐去对面酱油店买豆瓣酱，刚出门，看见文颖家的“二叔”迎面走来，
“啊？‘二叔’不是早死了？”仁仁吓得浑身发抖，手中的网线袋落到地上也不晓得，呆呆立在门口，看着‘二叔’去文颖家。
“姆妈，姆妈，”仁仁吓得眼泪也出来了，冲进厨房叫，“姆妈，我看到‘二叔’了！”
“小丫头，侬讲啥？看到‘二叔’了？覅瞎搞八搞乱话三千！”姆妈觉得仁仁不对头，面孔吓得革料水白，小丫头哪恁了？姆妈搞不懂了，赶紧叫仁仁去房间里休息，另外叫佳佳去买豆瓣酱。
“仁仁，侬到底看到啥了，跟姆妈讲，不要吓。”姆妈不放心，过了一歇去看仁仁，摸摸仁仁的头，呒么发寒热啊？哪恁搞咯？
“我正正式式看到‘二叔’了，伊还朝我笑笑，我看到伊去文颖屋里了。”
姆妈听仁仁迭恁讲，心里也有点发毛了。
一歇歇，佳佳拎勒豆瓣酱笑嘻嘻回来了：
“姆妈，‘二叔’真的回来了！”
“……，” 姆妈傻了，目不转睛看着佳佳。
“噢，噢，我讲错了，不是‘二叔’，是文颖的小叔叔回来了！我刚刚碰到文颖，伊告诉我咯！伊拉小叔叔这次是跟外国人一道从美国来中国咯。伊拉小叔叔跟‘二叔’长得一模一样咯！”
姆妈听了半天才明白原来林奶奶那个在美国的兒子回来了！
文颖家来了大客人——文颖在美国的叔叔随尼克松的新闻记者团来中国了，来138弄看望林奶奶了！消息传开，大家为林家开心。
不过，大家不好意思打扰林奶奶与文颖叔叔的会面，毕竟这是时隔几十年的亲人相见！大家悄悄躲在自家屋里，透过玻璃窗观望。
第二天，文颖叔叔离去，林奶奶拿了一些文颖叔叔带来的巧克力和文颖一道来仁仁家。
“林奶奶，来，来，进来坐。真正为侬开心，真是大喜事！”
“是啊，呒么想到我还能活着看到伊，可惜林爷爷去世了,,,,,,。”林奶奶不由地哽咽，眼泪涌出眼眶。
“奶奶，别哭，别哭。叔叔不是讲今后会常常回来看你，你要高兴才是。”文颖赶紧劝伊奶奶。
“林奶奶，我懂侬，”仁仁姆妈拉着林奶奶的手轻声讲，“侬要开心，高高兴兴地保养好身体，侬好日脚在后头唻！阿拉真正为侬开心煞！”
“仁仁”，林奶奶转身看着仁仁讲，“林奶奶要托侬办桩事体，我想请侬帮文颖多请几天假，在上海陪我几天，我这几天心里乱唻，又是开心，又是伤心，血压不大稳定。”
“好的，我一定跟领导好好讲，多给文颖几天假。“
林奶奶讲伊心乱，仁仁不晓得伊哪恁也觉得心里老乱，这几天发生的事体太多了，仁仁来不及“消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