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138弄 二叔的皮外套
仁仁从小生活的范围限于南京西路一带，一个很小的圈子，最北到新闸路，最南到复兴公园，最东到外滩，最西到市少年宫，迭个圈子以外的地方，仁仁从来呒么去过，更覅讲崇明岛了。
仁仁坐在花园里望着天空发呆，天很蓝，远处飘着几片小小的白云，白云慢慢飘过来，飘过来，变大了，越来越大了，白云飘过时在花园的草地上留下片片荫影，白云继续往东飘，东面，过了黄浦江不就是崇明吗？这些云朵朝崇明飘去了，要是我现在崇明一定能看到这些云朵……，崇明究竟啥样子，听说到处是芦苇荡，芦苇啥样子，姆妈讲芦苇跟吃的甜芦粟蛮像，姆妈还讲崇明出产甜芦黍。
仁仁喜欢吃甜芦黍，伊想象自家坐在一望无际的崇明芦苇荡边吃甜芦黍……。
“哎，侬发啥个呆啊？” 仁仁回头一看是晶晶。
“侬夜班下班啦？”
“下班了！咳，吃力煞了，”晶晶一屁股坐在仁仁旁边的凳子上，“一夜天，八小时，一刻不停地走！两只脚又痛又酸，好像要断下来了！侬看这是我的脚！”
晶晶小心翼翼地脱下布鞋，再小心翼翼地脱下袜子，侬看，这是我的脚！”晶晶举起包了纱布的脚。
“侬呒么看见哦！血肉模糊！夜里十点一刻进车间，一直走到天亮六点一刻下班，脚痛的不得了，踢脱鞋子一看，袜子上侪是血，脚上夹起的水泡磨破了，血洇到袜子上，一大片血，脚上的皮，红红的肉跟袜子粘勒一道！阿拉师傅帮我脱袜子，我自家根本不敢脱！汏浴辰光水流到伤口上痛啊！我一翘一拐回来咯！哎，哎，讲给侬听，”晶晶咯咯咯笑笑讲，“我在弄堂口碰到阿巧，伊以为我学伊翘脚样子，朝我看看生气地讲：‘阿翘走路好看啊？！小丫头！’我真正呒么言话了！” 晶晶连连摇头， “我现在晓得穿在身上的衣裳真正来之不易，纺织厂挡车工真老辛苦！可能这就是叫阿拉到工厂去接受再教育的目的。”
“蛮好了，覅不知足，侬再苦总归在上海，在工厂工作，阿拉要去崇明，去乡下头做农民，坌巧克力挖烂泥了！”
“说实在，我不舍得侬和文颖去崇明，真的！阿拉长到嘎大从来呒么分开过。”晶晶心里酸酸的，仁仁心里也酸酸的，但伊拉已经不哭了，伊拉哭过好几次了。
“文颖来过伐？”晶晶问。
“哈哈！我来了！讲到曹操，曹操真的到了。”文颖进来，后面，阿巧搀着文颖奶奶进来了。
“仁仁，侬姆妈呢？我奶奶要请伊帮忙。”
仁仁一听林奶奶来了，赶紧起身迎接，一面大声告诉妈妈，“姆妈，林奶奶来了！林奶奶来了！”
“啊，林奶奶来了！长远不见！侬长远不来了！老牵记侬！请坐，请坐！仁仁去泡茶！”
“侬好！侬好！的的确确有段辰光呒么看到侬了，我也老牵记侬，侬好伐？我今朝来，要请侬帮忙，要麻烦侬了。”
“啥言话！侬客气唻！”
“仁仁姆妈，我不来看侬不是不想侬，我是特务间谍啊！我哪恁可以来看侬害侬啊！”
“迭个啥言话！侪是那牌小鬼头瞎搞八搞，啥人会得相信！林奶奶，我跟侬讲，打死我，我也不相信侬跟林爷爷是坏人，阿拉邻居做了嘎许多年还不了解啊！侬啊，尽管来白相，跟老早一样！”
林奶奶感动，忍不住眼泪流了下来，赶紧拿块绢头揩揩，“我心里晓得，倷，还有弄堂里的人，还有弄堂外的老邻居，酒甏，小六子爷，裁缝阿祥侪呒么拿我当坏人，伊拉看见我还老客气咯，酒甏还来跟我道歉，我当然不会怪伊，伊又呒么看见过发报机打字机，伊爱国恨坏人，一点呒么错，侬讲，对伐？……不过，我不想麻烦倷大家。”
“迭个哪恁讲是麻烦大家？侬心里不开心，不好一介头闷勒屋里，阿拉大家应该帮忙咯！侬出来走走，常常来阿拉屋里坐坐，讲张讲张，解解厌气散散心，阿拉也放心开心。”
“林奶奶，我帮侬再添点开水，” 仁仁姆妈见林奶奶有言话要讲，帮林奶奶续了茶，“林奶奶，不好意思，现在大家走动少了，我屋里拿不出物事招待侬，来，来，吃点瓜子，这点酱油瓜子还不错，泰昌食品店咯，侬先吃起来，我叫两个小姑娘去买生煎了，侬慢慢讲。”
“哦约约！侬做啥大勤工啦！我跟侬迭恁讲讲老开心咯！仁仁姆妈，侬讲得对，我要好好活下去，毕竟我还有责任要照顾好文颖文硕，伊拉爷娘不在身边。”林奶奶停下来，剥了一粒酱油瓜子放进嘴里，“有种事体，我不想讲，不晓得哪恁讲 ……。哪恁讲法呢，我兒子媳妇，伊拉侪在老远的地方。我兒子媳妇跟一帮子留美读书的人听到新中国成立了就回国来参加建设新中国，伊拉回国时，周恩来总理，还有一些中央领导接见伊拉咯，让伊拉去做老老重要的工作，讲是保密工作。伊拉一去就是噶许多年，只回来过一两次，每次回来也只住两三天就走了。伊拉每年过春节辰光给阿拉寄封信问问好，我每年收到伊拉的信回伊拉一封。人家侪认为我只有一个戆徒兒子，咳，哪恁讲法，我把兒子媳妇侪送给国家了！我从来不讲咯，呒啥可以吹咯！现在，文颖爷爷和二叔侪走了，我觉得真的很孤单，现在，文硕到农场去了，文颖又要去崇明，房子空了，我心也空了，我真的成了孤老太婆了！”
“林奶奶，侬覅担心，侬有阿来大家，阿拉会得照顾侬咯，侬有事体尽管跟阿拉讲，侬拿我当侬囡娪好了。”
“不好意思咯，不好意思咯，迭个哪恁可以！”
“林奶奶，侬覅客气，老实讲，林奶奶，侬要是认我做侬囡娪，是我福气，我要开心煞了！”
“不敢当，不敢当！”林奶奶笑着推辞。
“奶奶，侬今朝有事体要请仁仁姆妈帮忙，侬忘记啦？” 阿巧见林奶奶心情好起来，赶紧提醒林奶奶。
“哦，对，对，我今朝开心讲了交关心里话，拿重要事体忘记脱了，来，来， 阿巧，那只包裹，你帮忙拿过来。”
林奶奶接过阿巧递给伊的包裹，打开，看着里面一件小羊皮外套，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是二叔的皮外套，伊不会穿了。”林奶奶用手轻轻抚摸着二叔的皮外套，仁仁姆妈晓得林奶奶难过，伊想二叔了，静静坐在一边陪着林奶奶。好久，林奶奶抬起头问：
“仁仁姆妈，文颖要去崇明了，那里风大，我想拿二叔的皮外套稍微改一下给文颖穿，你帮我看看可以改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