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138弄 不肖子孙败家子！
夜快头，要吃夜饭了，晶晶阿爷坐到饭桌边，又站起来，去拿窗关好，但是，隔着墙头隔着窗仍然可听到马路上高音喇叭哇啦哇啦震耳欲聋的喊口号声，还有各种各样乱哄哄的嘈杂声，让人胸闷头胀。
“来，快来吃点，中饭呒么好好吃，现在来吃点。” 阿娘招呼大家吃饭，阿娘这两天心老烦老伤心，尤其得知静安寺里的菩萨被红卫兵砸坏，两千年的檀香木鱼被烧成灰烬，伊心痛得不得了：
“啊呀呀！胆大包天了，菩萨也可以砸啊？！作孽啊！要遭雷劈了！”
“这些侪是宝贝啊，上千年的古董啊！国宝啊！别人家国家想要也呒么的宝贝啊！老早外国洋鬼子砸阿拉圆明园，现在阿拉自家砸国宝！不肖子孙，败家子！真正不肖子孙，败家子！” 阿爷也心疼国宝被毁，痛恨这些败家子，恨得牙齿咬得咯咯咯响。
这时晶晶慌慌张张冲进来，大声喊着“爸，妈！”上楼去了，后面跟着两只眼睛哭得通红通红的文颖。
“文颖，啥事体？林奶奶好吗？”
“不好，想请程家叔叔阿姨去……。” 文颖讲不下去了，扑在晶晶阿娘怀里大声痛哭起来。
一阵楼梯响，晶晶爸爸妈妈背着药箱和文颖晶晶一道急匆匆去林家。
“不晓得会出啥事体。”晶晶阿娘低声叹道。
过了好一会，晶晶爸爸妈妈回来了。
“哪恁？要紧伐？”晶晶姆妈一踏进门，阿娘就问，阿爷也走过来听消息。
“不好。嘎大年纪哪恁经得起啊？! ” 晶晶姆妈答，忍不住眼圈红了，“幸亏，我去巡回医疗队，发给我一只药箱，里面有不少急救药，先用了再讲。我等些再去看看伊…….。” 晶晶姆妈停了一停，凑到阿爷阿娘耳边低声讲：“…… 林爷爷和二叔走脱了……。”
“啊？”阿娘吓得不由地浑身打颤，浑身鸡皮疙瘩一阵又一阵，“啊，啊，死了？……两介头侪死了？！”
“我刚刚碰到仁仁姆妈，伊讲咯，二叔头撞破了，出血过多，到医院就呒么生命迹象了。林爷爷是脑出血，到医院呒么多少辰光就瞳孔放大了。现在文硕在办理二叔和林爷爷火化，这两天死的人老老多，要排队火化。林奶奶和文颖还不晓得呢！”
“不能告诉伊拉，千万不能告诉林奶奶。”阿爷眼里闪着泪花，神色凝重。
“仁仁姆妈讲，大家统一口径，就讲二叔林爷爷侪在重病员抢救室，不允许探视。”
“也只好迭恁了。”
顾妈过来催大家吃夜饭。
倷大家来吃点啊！” 顾妈把饭菜端了上来，“刚刚端上来，倷侪不吃，冷脱了，我又去热过了，快吃点。”
大家围着台子坐下来，阿爷阿娘心情沉重，一点呒么胃口。
阿爷盳盳一台子魂不守舍，如惊弓之鸟的子孙，伊晓得伊不动筷，小辈呒么一个会动筷，伊提起精神，举起筷子又放下，又举起筷子又放下，最后阿爷夹了一小块肉，放在自家碗里，伊实在不想吃。
这世界哪恁啦？到处乱哄哄一片，马路上的人侪像中了魔发了疯一样，静安寺庙砸了，南京西路上的商店砸了，旁边几个学堂统统停课了，到处是大字报标语，空气里侪是浆糊味，墨汁味，还有从静安寺飘来的焚烧檀香木鱼的香味。
自家弄堂里，贝小姐自杀了，林爷爷二叔归西了，林奶奶命在旦夕，咳，这个世界哪恁了？这个世界哪恁总归不太平？前几年好不容易过上太平日脚，困难时期来了！困难时期熬过，过了几年好日脚，现在要砸烂迭个旧世界了，我看看这个世界蛮好么，大家温饱不愁，日脚过得老好，做啥要砸烂呢？
阿爷搞不懂，咳，明朝不晓得有啥事体。阿爷自忖自家老爱国。呒么做过坏身体，但林爷爷林奶奶也呒么做过坏事体啊！阿爷担心起来，清清喉咙讲:
“倷大家听好了，不管哪恁，不管阿拉屋里会不会出事体，出啥事体，也不管我跟倷阿娘出啥事体，倷不要来管阿拉两介头，倷每个人侪要保护好自家，要相互关照关心，不要出去，不要乱讲言话，不要和任何人吵相骂，现在外面不太平，有空在屋里看看书，千万不要到外面去。…… 倷好好吃饭，我想上去坐一息，倷拿这台子饭菜吃下去。” 说完伊上楼去。
晚上快11点了，子涵来找阿爷，悄悄告诉阿爷，红卫兵在隔壁马路的几家资本家屋里抄家，家具古董砸坏，金银首饰抢光。
“哦？真的？我就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哪恁办？伊拉要来又挡不了！”
父子俩坐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爹爹，我看，阿拉可以把一些贵重的东西，比如，侬囥的大小黄鱼，阿娘的金戒指金项链，侬买给伊嘎许多首饰，侪用旧衣裳包包好，囥到顾妈房间去，顾妈房间，红卫兵不可以去搜的！”
“好！好！”
阿爷跟子涵两个人关起房门从大橱，五斗橱，樟木箱里翻出值铜钿的物事，用件旧衣裳包好，几根小黄鱼大黄鱼，还有阿娘的金戒指金项链分别塞进几双旧袜子里，再用旧衣裳包好塞进一个旧的帆布袋袋里，随后叫阿娘囥到顾妈房间去。
“会得出事体伐？会得讲阿拉囥赃物伐？” 阿娘胆小，讲言话的声音也抖了。
“覅吓！再讲，迭些又不是啥个赃物，i侪是阿拉辛辛苦苦赚来钞票买的，一不偷二不抢，怕啥？！” 阿爷嘴上老硬，心里还是有点怕，后背手心侪冒冷汗了。
夜深了，阿爷一点也睏不着，阿娘也睏不着。
“老太婆。明朝要是伊拉斗我，给我戴高帽子挂牌子，侬不要来管我，侬保护好自家，我撑得牢，听见伐？”
“老头子，个么，侬也要当心好自家，覅跟这些小鬼犟，伊拉要侬戴高帽子，挂牌子随便伊拉去，侬一把年纪弄不过伊拉咯！听到伐？伊拉走脱，拿帽子牌子摘下来，阿拉照样过日脚，听到伐？”
“是，是，到迭种辰光，只好迭恁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昨日林爷爷就是不肯喊口号被几个小鬼用木棍打。咳！啥个世道啊！”
“老头子，覅去想了，想也想不好。我去拉窗帘，阿拉睏觉。” 阿娘走到窗前准备拉窗帘，突然，回过头来，轻轻招呼阿爷到窗前去看：
“哎，老头子，侬看，好像是刘爷爷，咦，伊哪恁嘎夜再回来啊？” 阿娘轻声问。
“是伊！是伊！侬看伊拿头上的高帽子摘下来，挂了头颈上的牌子也拿下来。伊肯定不想让刘奶奶看到，伊是革命干部啊？！伊是战斗英雄啊？！伊哪恁也被红卫兵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