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138弄 乌云翻滚
一早，仁仁背着书包来找晶晶，
“今朝要去学堂伐，会上课伐？”
“不晓得呀。要么去学堂看看。”
两个人照例叫上文颖囡囡一起去学堂，尽管升了初中后她们不在一个学堂读书了。
四介头低着头，闷声不响，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悲哀。
走过贝小姐那个楼，仁仁不由回头看了一眼，晶晶，文颖，囡囡也跟着看了一眼。
“昨日夜里，半夜快了，阿爷拿阿拉大家叫到客堂间，伊又讲了一遍伊的生世，伊吃过的苦头，伊受过的冤枉，伊的倒霉事体，最后关照阿拉 ‘不管一生中发生啥事体，不管受到多大冤屈，日脚多少过不下去，不许自杀！自杀是人生最大的失败！’”
“阿拉爹爹也讲，千万不能自杀，伊讲每人头上一片天，有晴天有雨天，有吉云飘过，有乌云密布，有大太阳辰光，也有刮风落暴雨的日脚，不管哪恁，不管啥辰光，侪要清楚，要记住，太阳一直在天上，只不过有时被风雨遮住，不能想不开，更不能寻短见，自家不想活呒么人可以救侬！爷娘生侬，侬就好好活着，好好掌握自家的命运。
“我奶奶也说了，绝对不能想不通，”文颖看了看大家讲，“奶奶说，我们几个，从小在一起，跟亲姐妹一样，我们要相互帮助，以后，总有一天，她会老去，我们的父母会老去。”
囡囡一直不响，晶晶知道她胆小，握了握她的手，冰凉冰凉。
“侬不适宜？”
“呒么睏好，眼睛一闭就是贝小姐。”
“快，快，覅讲，我也是一夜呒么睏，眼睛一闭就是她顶着阴阳头，裤脚管剪开，伊的尖头皮鞋用绳子挂在头颈上，一身墨迹……。”晶晶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仁仁，文颖，囡囡三个人也跟着打了一个又一个寒颤，浑身鸡皮疙瘩，四个人拥抱成一团。
四介头臂挽臂走到十字路口，南京西路仍然喧闹非凡，和昨日一样，一辆辆车子的车头挂着红色横幅，车两边的栏杆上绑着一排红旗，车上戴着红袖章的男男女女边呼口号边撒花花绿绿的传单，只是车辆更多了，街上的人更多了，更加闹哄哄了。
仁仁晶晶和囡囡文颖道了再会，朝学堂走去。
经过五四中学操场，从敞开的大门朝里看，一名男子推着一辆三轮洒水车在操场上狂奔，操场边上站着两名身穿褪色旧军装，腰系宽皮带，臂戴红袖章的红卫兵，操着北方口音命令推水车男子快跑：
“快，快，快跑，不许停！你这个偷懒的坏蛋，牛鬼蛇神！”
“哎，仁仁侬看，迭个男的，好像是贝小……”
“啊！真的！”仁仁仔细一看，吓得打了个冷颤，声音也抖了，“是,,,..伊！是……伊！”
“伊恐怕还不晓得贝……” 没等晶晶讲下去，仁仁赶紧用力捂住了晶晶的嘴巴。
“覅讲，覅讲，千万不能让伊晓得！！” 说完，仁仁拉起晶晶就跑。
两人跑跑停停喘口气再跑，离学校还隔着两条马路时，看见四，五位同校同学在路边戏耍，兴奋地一边又一边高呼：
“停课闹革命！停课闹革命！停课闹革命！”他们把书包高高抛起，然后接住，再抛起，再接住……。
其中一位看到仁仁晶晶，好心地讲：
“停课了，不上课了，不用去学堂了！”
“那，明朝上课吗？”仁仁问。
“不上了，停课闹革命了。恐怕明年也不会上课！学堂里贴满大字报，哪恁上课法子，倷不相信，自家去看好了。”
“走，去看看。”晶晶说着和仁仁急匆匆往学堂走，一路上侪是背着书回家的同学。
老远听到学校的高音喇叭放着革命歌曲，声音震耳欲聋！走进校门，仁仁晶晶震惊了：教学大楼几乎被大字报包裹起来，一条条大幅标语从顶楼窗口一直挂下来，校园四周的墙上贴满了大字报，校园林荫道两边的梧桐树的枝桠上拉起了一根根粗麻绳，上面挂着一张张大字报，许多人在那里看大字报，有的还在抄录大字报内容。
教学楼里面暗洞洞，走廊一边的墙贴满了大字报，另一面的大玻璃窗也贴满了大字报，挡住了阳光，挡住了光明。
到处是一股浆糊味和墨汁味，让人窒息。
走进教室，空无一人，黑板上不知是啥人用粉笔写了五个大字：停课闹革命。
突然，走廊上响起一片嘈杂声，只听到一人高呼:“打倒XXX！” “打倒XXX！” 许多人跟着一起高呼。
“这不是我们校长和教导主任的名字？”
仁仁晶晶冲出教室一看，校长和教导主任头戴纸糊高帽子，帽子上写着黑黑的几个大字“打倒反革命分子XXX”，“打倒牛鬼蛇神XXX”，几个身着旧军装，系着宽宽牛皮腰带，戴红袖章的人用粗粗的麻绳做了两个圈套在他们的脖子上，牵着他们走，他们的手中拿着铜锣，带红袖章的人命令他们边敲锣边喊打倒他们自己的口号。
仁仁晶晶不敢直视这一幕，悄悄回到教室，轻轻关上门，好在教室里只有她们俩。
“阿拉回家吧。太吓人了！”仁仁轻声说，晶晶点头。
仁仁晶晶坐在教室里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等吵吵闹闹的声音远去了，赶紧拿起书包回家。
走廊尽头，楼梯口，看见她们的图画课张老师站在方凳上，头上戴着一只竹编字纸篓，字纸篓上面粘着一张长长纸条，上面写着“妖怪精——资本家小老婆！”。她的衣服上泼满了各种颜料。
“伊哪恁是资本家的小老婆？”晶晶轻声问。
“不晓得呀！我最喜欢伊了。伊漂亮，优雅，有礼。”
仁仁担心张老师受不了这样的屈辱，替她难受担心：
“伊会不会像贝小姐那样……。”
“希望不会，帮不了伊呀！呒么看到两个戴袖章的人守在旁边 。”
“伊老喜欢我，一直称赞我有天赋，可我看着伊挨斗……，” 仁仁忍不住呜咽。红卫兵看到，朝仁仁走过来，晶晶一看不好，拉起仁仁就跑：
“侬不要给伊添麻烦，他们会加倍斗伊。”晶晶压低嗓门，严厉警告，“阿拉还是回去吧。”
外面响起一阵阵雷声轰鸣，仁仁晶晶走出教学楼，只见乌云翻滚，蚕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打了下来。
第二天，晶晶来告诉仁仁，张老师死了，是被两个北方来的红卫兵推下楼摔死的。
“听说，她在方凳上站了好几小时，体力不支从方凳上摔下来，痛得在地上打滚，迭两个北方来的红卫兵讲伊装死，一脚拿伊从两楼踢下去，伊从二楼楼梯一直滚下来，头撞到一楼磨石地板，殷红的鲜血与白乎乎脑浆流了一地，字纸篓的竹片刺进伊的面孔头颈，伊的头胀的老老大，字纸篓也无法从伊头上拿下来……。”
晶晶边讲边大哭起来，仁仁也大哭起来，她们紧紧偎依，为贝小姐为张老师痛哭，为整个世界变得如此恐怖痛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