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138弄 勿上课，勿考试啦！
仁仁坐在教室里抄录老师写在黑板上的复习迎考时间表。
晶晶进来，拍拍仁仁的课桌，讲：“喂，覅抄了，覅抄了，期终考试升学考试统统取消了！”
“侬啥辰光当了校长，当了教育局长了？”仁仁朝晶晶翻翻眼睛，讥讽地笑笑。
“真的！今朝下半天课不上了，老师侪去看批判电影了！”
仁仁听不懂了，真的？假的？
“骗侬不是人！好像去看啥个《武训传》《清宫秘史》，电影名字我还听到了。”晶晶见仁仁不相信，“好，好，好，侬不相信么，侬自家去看外面贴的通知！”
仁仁半信半疑，正要到教学楼走廊去看通知，十几名同学从外面涌进教室，
“不考试喽！不考试喽！”伊拉兴奋地哇啦哇啦叫着嚷着，“不上课喽，回家喽！”
伊拉噼里啪啦翻开课桌台板，呯呯砰砰从课桌抽屉里拿出书包，哇啦哇啦欢呼着“不上课啰！不上课喽” 涌出教室，一个同学见仁仁晶晶还坐在座位上不动，回过头来大声讲：
“倷还不走啊？快走啊，马路上侪是人，老老老闹猛！”
晶晶仁仁看看空荡荡的教室，确信不会上课了，背起书包往外走，刚出教学楼就听到校园外马路上人声鼎沸，迈出校门，顿时被眼前的一幕怔住了：马路上一辆又一辆插着红旗、彩旗、挂着横幅标语的车辆疾驶而过，车上挤满了戴红袖章的人，领头的那位一手拿着扩音大喇叭，一手挥舞拳头高呼：
“砸烂一个旧世界，建设一个新世界！”
“破旧立新！”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
车上的人有的赤手空拳，有的挥舞红红绿绿的小旗子，群情激昂跟着哇啦哇啦振臂高呼，其中两、三个人边高喊口号，边散发传单，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传单随风散开，漫天飞舞，人们追赶着车辆，抢拾传单。
仁仁晶晶看傻了，怎么啦？这是真的，还是在拍电影？
仁仁晶晶一路走一路看，每个十字路口侪搭起了舞台，旁边竖着XXX小分队的旗子，戴着红袖章的人拿着高音喇叭，奋慨宣讲，一些人手持红缨枪，喊着“造反有理”跳着舞，脚底尘土飞扬，舞台踩得“嘭嘭嘭”响。仁仁晶晶惊诧：哪恁一下子冒出嘎许多人，嘎许多小分队？
走到南京西路陕西路交叉路口时，人更多了，蓝棠皮鞋店门口围着一大圈人，只见有人拉出一筐筐做皮鞋的鞋楦，在马路边堆成一个几千只鞋楦组成，约两米多高的小山，一人将点着火的报纸塞在鞋楦堆里，一会儿鞋楦点着了，一缕青烟升起，“嘭”一声几条火舌从鞋楦堆无数个缝隙冲出，饿狼似地舔着一个个鞋楦，火疯狂地燃烧起来，上海，也可以说是全中国，最好的鞋楦，多少匠工近半个世纪的辛劳结晶顿时成了熊熊烈火中慢慢变成灰烬。可惜啊！
旁边，高美服装店，所有衣服全部下架，玻璃橱窗上贴着“反对奇装异服！”“破旧立新”的大幅标语。
对面，上海最好的童装商店伍善记的玻璃橱窗也贴上“打倒封资修” “砸烂一个旧世界！建设一个新世界！”的标语。
不晓得啥人大呼一声：“走，去静安寺！有人在砸静安寺了。” 一大帮人听说，朝着静安寺方向涌去。
“静安寺，阿娘烧香的地方啊！我去看看。”晶晶拉起仁仁，一起朝静安寺走。沿路的电线杆上也贴满了标语：“破旧立新，不破不立！”“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砸烂旧世界，建设新世界” 等等。
“哎，哎，侬看，有人在砸郭家马路花园了！”晶晶推推仁仁。
“啊！阿拉绿化近卫军的包干地啊！”
晶晶仁仁穿过马路，来到郭家马路花园，那里已经一片狼藉；雕刻精美的石桌、石凳、小石桥，小石桥的护栏，假山上的小亭子已经砸的支离破碎，扔进了小池塘……。五六个戴红袖章的人，还在用大锤子东砸西敲搞破坏。仁仁看看晶晶，晶晶看看仁仁，两人注视着眼前一片凄凉惨状，心疼无语。她们曾经在这里用小抹布揩石桌石凳，用扫帚扫落叶，用网兜捞掉进池塘的垃圾，她们曾经为保持这个马路花园静雅的风景辛勤劳动。眼前的景象让她们想起了书中看到的圆明园残墟，圆明园是外国人侵略者砸坏的，阿拉中国人做啥要砸坏自家的东西？！
仁仁想不通，“自家屋里的东西舍得迭恁砸伐？”
“就是讲呀！”晶晶太同意了。
这时，头上飘过一片黑黑的浓烟，“着火了！着火啦！”“静安寺着火啦！”有人大叫。
马路上的人侪朝静安寺狂奔，仁仁晶晶跟着奔。
到了南京西路常德路口，黑烟越来越浓，不住地往下压，几乎要碰到仁仁晶晶的秃顶了。前面，静安寺那边，一团团黑黑的浓烟升腾翻动，好像火山喷发一般，浓烟散开，飘来一阵阵檀香味，听路人讲，革命小将在静安寺破四旧，用木棍斧头砸泥塑金刚，砸香炉，还点燃了一个巨大的千年檀香木鱼。
“回去吧，我不想看了，”晶晶伤感低语，“我要去告诉阿娘，覅来静安寺了，一看到静安寺迭恁样子肯定要伤心。”
仁仁顺从地跟着晶晶往家走。
马路上一队又一队挥着彩旗的，拿着剪刀对奇装异服“采取革命行动的”革命小将：凡是小裤腿喇叭裤统统从膝盖以下剪开，凡是阿飞头，小包头、大包头、爆炸头、菊花头统统剪掉，剃一个一边留发一边露青头皮的“阴阳头”，大家围观，呒么人阻止，这是革命行动！
经过上海咖啡馆，看到一群人在上海咖啡馆里炸咖啡壶、咖啡杯和做蛋糕的模具，几名革命小将边砸东西边高呼“破，破，破，大破四旧！砸，砸，砸，砸烂旧世界！”的口号。没有人阻止，仁仁听到一个人说：“该砸！喝咖啡就是糜烂的资产阶级生活！”
仁仁晶晶对视，个么，阿拉屋里的咖啡壶咖啡杯是否也要砸碎？两人急急往家赶，快到138弄了，仁仁晶晶看见烟纸店门口围着一堆人，听人讲在剪小裤脚管，晶晶挤进去一看，吓了一跳，退出人堆，和仁仁咬耳朵：
“那个人看上去像贝小姐，头发剪成阴阳头了，身上面孔上泼了不少墨水，看不清！”
“啊？！”仁仁惊呆了，奋力挤进去要看个明白，可人太多，围得水泄不通，哪恁也挤不进去。
“阿拉回去，看看贝小姐是不是在家。”
“走！”
到了弄堂口，见二叔坐在小凳子上看马路上造反派“干革命”，二叔不懂，伊称这是“大游行”。
“二叔，侬看见过贝小姐伐？伊回来了呒么？”
“呒么，呒么人回来过！”
仁仁晶晶一听，马上去找晶晶阿娘和仁仁姆妈，一五一十汇报了一路上看到的情况，详细描述了贝小姐被围斗的事体。
“肯定是贝小姐？倷呒么看错？”仁仁姆妈不相信。
“不会是贝小姐，伊不会做坏事体咯！”晶晶阿娘也不相信。
“我开头也不相信自家的眼睛，但我仔仔细细看了，真的，好像是伊！贝小姐一直穿小包裤咯，小包裤是奇装异服，是今朝‘革命’的目标！”晶晶讲到“革命”两字时，双手做了一个双引号动作。
“迭恁讲，贝小姐看来今朝要吃轧头了！伊一向打扮时髦来兮啊！”
“个么哪恁办？”
“阿拉覅在弄堂里等伊，人侪要面子咯，到阿拉厨房间去等伊，我叫顾妈现在拎两热水瓶水去放在伊房门口，让伊回来好好淴个浴。再叫顾妈烧锅粥，端两碟清爽点的小菜放在伊门口的台子上，让伊好好吃了休息，呒么想到迭种事体摊伊身上……，咳，哪恁讲法！”
“个么，叫顾妈粥多烧点，让伊明朝早上也可以热了当早饭，我装一瓶笋脯黄豆，一瓶翡翠兰花片，给伊当过粥菜。”
“好，迭恁再好呒么了！”阿娘手捂胸口，“希望伊看到大家关心伊，覅太难过！晶晶，侬不许去偷看伊啊！人侪要面子咯！”
顾妈刚刚在贝小姐门口放好两热水瓶热水，贝小姐上楼来了。贝小姐的样子真正吓人，比绍兴戏里的厉鬼还要嚇人！顾妈看了一眼不敢再看，轻声讲：
“贝小姐，这点热水给侬汏浴。等息，粥烧好了，我端过来，放在门口台子上。侬吃了好好休息。”
“好，谢谢侬，顾妈。”贝小姐毫无表情，从衣兜里掏出钥匙开门进屋。
吃夜饭快，顾妈把一小锅粥和两碟小菜，两瓶仁仁姆妈拿来的笋脯黄豆翡翠兰花片放在贝小姐门口台子上，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讲:
“贝小姐，我拿粥和小菜放在侬门口了，侬汏好浴慢慢吃噢。”
晚上，仁仁爹爹，林爷爷，刘爷爷，晶晶爸爸姆妈，阿彦爸爸姆妈，桐桐爸爸妈妈从单位回来了，大家侪不回家，聚在弄堂里谈论一天发生的事，大家侪觉得有种莫名的恐怖，很晚了，大家还不散去。
“顾妈，侬来，”晶晶姆妈招呼出来倒垃圾的顾妈，“侬啊好去帮贝小姐换下来的龌龊衣裳汏汏清爽，伊看见这些衣裳肯定会难过。”
“我正准备去拿呢！我倒好垃圾，汏汏手去拿。”
一息息，顾妈慌慌张张来了：
“贝小姐呒么吃夜饭！我敲了半天门，伊也不开！我心慌来！”
大家侬看看我，我看看侬，侪心慌起来。
“不好！伊啊会想不开啊！”桐桐爸爸叫了起来，“今朝，阿拉单位里一个人，挨了批斗跳楼自杀了。”
“快！快，快去看看！”
桐桐爸爸、晶晶姆妈、阿彦的爹爹飞快冲到贝小姐房门口，大家七手八脚敲门，呒么一点反应。
要不要撬门冲进去？” 呒么人敢擅自行动，桐桐爸爸冲到楼下问刘爷爷，刘爷爷是区里的干部懂得政策。
“再敲几下，如果没有动静，就砸门！”
大家有七手八脚敲门，叫贝小姐开门，还是呒么动静。
“情况不对。砸门！”刘爷爷下令。
众人冲进房，没有贝小姐，四周一看，贝小姐已用丝袜把自己吊死在浴室水管上。
“身体还有点热，可能还有救！快，叫救命车！”
十分钟左右，一辆救命车来了，车上走下一名戴红袖章的人，
“人呢？要抢救的人呢？”
“伊在楼上。”晶晶姆妈答。
戴红袖章的噔噔噔上楼，走到贝小姐床前，看了一眼，
“嗯，剃了阴阳头了，批斗对象啊！伊自杀，这是不服气，是自绝于人民，不抢救咯。”
戴红袖章的翻了翻贝小姐的眼皮，“瞳孔放大了，还抢救啥！” 说着，噔噔噔下楼，开了救命车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