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138弄 猪皮皮鞋
进了二医大，阿彦开始注意外表起来。
在上海，第二医科大学和上海外国语学院的师生可以讲是衣着比较讲究的人群。
位于上海市中心重庆南路的上海第二医科大学，前身是圣约翰大学医学院（1896-1952），是中国最为著名、最顶尖的国立医科院校之一，也是中国历史最为悠久的医科院校之一。这所洋人开沪上西医教育之先河的洋学堂自然有不少洋教授与留洋归来的教授。
虹口公园附近的上海外国语学院原是创建于1949年的俄文专科学校，教授大多数是俄罗斯教授“踏伐立希”（товарищ，同志）。
后来，俄文专科学校变成了上海外国语学院，设立了英语系、法语系、西班牙语等系，从英国、法国、西班牙聘来一些外籍专家，主要师资是从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或留洋回沪的大教授。
这些两所大学的教授大部分家境优渥，其中不少是“Mr. 4R”（4R先生）或“Miss. 4R（4R小姐）”，即拥有字母“R”字当头的四件洋货：雷朋太阳眼镜（Ray-Ban）、英国蓝翎脚踏车（Raleigh），德国罗莱佛来反光照相机（Rolleiflex），瑞士劳力士手表（Rolex watch）。不过，伊拉大多数为人低调收敛，绝不会一家一当统统“披挂在身”，弄得像圣诞树迭恁炫目招摇。大多数教授腹笥渊博，谦恭自牧，一言一行泄洇出一种难得的高雅风骨。
阿彦考上大学，阿爷阿娘爹爹姆妈争先恐后为伊买新“行头”。伊不喜欢显山露水，不愿太注目，还是一身旧衣裳旧跑鞋，觉得这样随意舒适，哪怕是threadbare的全毛外套，伊也穿在身上。伊的教授就是穿threadbare的纯澳毛homespun西装外套上课的。
二医大周末常照开舞会，同系上两届好友仲良邀阿彦一道去。
跳舞不能穿球鞋布鞋，要穿皮鞋，还好，还好，阿彦有一双只穿过一次的簇簇新的旧皮鞋，阿彦赶紧踏脚踏车回家去拿。
周六晚上，舞会即将开始，阿彦喜滋滋拿出这双铮亮铮亮牛皮皮鞋，用块旧绢头揩揩，往脚上套，可，左脚试了右脚试，侪太紧，有点轧脚。啊！啊！年初穿还嫌大，可塞一个小指头！
“快点，快点！舞会要开始了！新鞋子总归紧嗰，穿穿就松了，一场舞跳下来就合脚了！”仲良一旁催促。
靠鞋拔帮忙，阿彦终于把两只脚塞进了迭双皮鞋。
舞会上男女同学个个穿得山清水秀，阿彦也不例外。音乐响起，阿彦戆嗒嗒，笨拙拙在一位女同学的带领下，三步四步，四步三步，三步四步，认真学习。女同学长得蛮趣，阿彦心情大好，可惜皮鞋太紧，半个长场子还呒么踏光，阿彦两只脚已经痛得“十趾钻心”，提前退场了。
到了宿舍，阿彦忍着疼痛，小心翼翼， 轻手轻脚脱鞋脱袜，脱完一看，两只脚上三只晶莹剔透大水泡，一只水泡已破，血肉模糊的伤口和袜子黏在一起，看一眼心颤，碰一下钻心！
阿彦吓坏！阿彦，阿娘的心肝宝贝，从小到大呒么磕破过一点点皮肉！讲出来不怕笑话，阿娘怕伊学走路跌跤，到了三岁，阿彦两只脚还呒么碰到过地面！还有，阿彦到高中上化学课，才在老师帮助下学会划自来火，阿娘怕伊烫痛，从来呒么让伊碰过！
呒么办法，阿彦穿上宽松布拖鞋，踏脚踏车回家找阿娘。
“啊呀呀，啊呀呀！”阿娘看到阿彦的伤口，心痛得不得了，赶紧叫来顾妈。
“覅紧， 覅紧！ 倷看我的本事！”
顾妈戴上老花眼镜，拿来一根细细的绣花针，用一小团酒精棉花在阿彦伤口揩揩，算是消毒。然后，从自家头上拔下一根头发，也用消毒棉花揩揩，把这根头发像棉线一样穿在绣花针眼里。
“覅动啊！不痛嗰！”顾妈关照阿彦，阿彦还呒么明白顾妈要做啥，顾妈已经用带着头发的绣花针穿过阿彦脚上的水泡，头发横穿水泡，两头露在水泡外面，水泡里的水沿着头发流了出来，一会儿水泡瘪了。顾妈放掉了两个水泡的水，给伤口涂了紫药水，让阿彦躺在床上休息。
“覅动，睏一觉，明朝就好了。”
果真，第二天阿彦的脚伤全好了。
阿彦想不落：呒么上过一天学，更覅谈上过医学院的顾妈竟然拿一枚绣花针，一根头发帮伊一个医学院的学生治好了脚伤！讲出去啊要被人笑话！
阿娘来看阿彦，“侬只小戆徒啊，侬覅穿皮鞋，只穿松紧鞋，结果一双脚撑得老老大，侬迭双皮鞋哪恁还穿得落？斩脱五只脚趾头也穿不落！明朝我陪侬去买双新的。”
阿彦睨了一眼掼勒地上的皮鞋，咳，这双鞋子真正叫我吃足苦头！看来，只好去买一双了。
阿彦不想让阿娘陪伊去买皮鞋，阿娘想法与眼光老式，伊拣的皮鞋式样肯定老气。
阿彦讲讲穿着随便，其实也蛮疙瘩蛮挑剔，伊讲究外表，从头到脚侪要弄得整整齐齐。好朋友仲良跟伊讲“噱头噱头噱勒头上，蹩脚蹩脚蹩勒脚上”，阿彦决定自家去挑一双时尚点的皮鞋。反正，自家有的是压岁钿。
阿彦逛到南京西路专卖男士皮鞋的名店——博步皮鞋店。博步采用镶边，拼接，刻花等工艺使单调的男鞋大放异彩，博步男鞋深受男士的青睐。
阿彦走进博步，看来看去，阿彦一双也看不中，皮鞋上侪是一点一点“麻皮”。问店员，答：
“这是猪皮皮鞋，是迭恁样子啊！”
“倷呒么牛皮皮鞋？”
“呒么！”
“啥辰光有？”
“不晓得！上海滩现在只有猪皮皮鞋！覅挑剔唻！……侪是倷这帮人要穿皮鞋，害得阿拉只好吃剥皮蹄髈！两年了，呒么吃到过一只有皮的蹄髈！”店员怨声怨气地朝阿彦翻翻眼睛。
呒么办法，阿彦买了双猪皮皮鞋回家。
阿彦捧着这双猪皮皮鞋，左看右看觉得猪皮的毛孔太大，看上侪是“麻点”，没有牛皮皮鞋好看，侪怪自家不欢喜吃肉，猪皮这个缺点平时吃红烧肉红烧蹄髈辰光根本呒么发现！
阿娘看到讲，蛮好看，价钿便宜，经济实惠，猪皮皮鞋有点毛孔怕啥？啥人趴在地上看侬的皮鞋？
阿彦不响，看着猪皮皮鞋发呆。突然，伊想到一个改变猪皮皮鞋卖相的办法。
说干就干。阿彦拿来顾妈糊鞋底硬衬用的浆糊，在猪皮皮鞋表面薄薄涂一层，等浆糊干了再搽一层皮鞋油。搽上鞋油之后，“麻皮”呒么了，完全可以冒充牛皮皮鞋，阿彦非常得意。
未料到，浆糊干透之后开裂剥落，像“牛皮癣”一样，一小片，一小片，悉悉索索落下来，相当难看，阿彦连连摇头，这个办法不来三！结果么，阿彦花了半天辰光把皮鞋上的浆糊汏清爽。
个么，拿啥来填猪皮的洞洞眼呢？阿彦想到了小辰光画画的蜡笔，伊拿来晶晶的蜡笔，放在太阳底下晒软，用蜡笔将鞋面上的“麻点”填平，再搽上皮鞋油，这个办法灵光，试验成功！阿彦对自家的杰作非常满意。
阿彦心好，热心地把这个“先进办法”教给仲良和同班同学。
但，这以后哪怕阿彦穿的是嘀嘀呱呱的博步真牛皮皮鞋，大家竟侪来地问伊 ：
“这双啊是用蜡笔搨过嗰？”
“……嘿，好人做不得！”阿彦连连摇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