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138 弄 “完了，完了……”
高考结束，阿彦整天忙进忙出。
“哦吆，侬看伊，头五头六，跑进跑出，考试考好，屁股就呒么碰过凳子！呒么坐下来看过书！”阿娘指着急匆匆往外走的阿彦跟仁仁姆妈讲。
“阿拉屋里那个也是迭恁！一息息班级活动，一息息年级活动，一息息游园活动，三日两头有活动，一天到夜朝外头跑，屋里成了栈房哉！”
爱国，进取，青春的告白。
1919年，爱国青年学生，面对国家和民族生死存亡，高呼“国土不可断送、人民不可低头”，奔赴救国前线。这股爱国热血始终流淌在中国知识分子的血脉中。今天，一批又一批朝气蓬勃的大学生高中毕业生胸怀为祖国的繁荣富强而奋斗的凌云壮志，带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拍打稚嫩的翅膀，等待祖国的召唤，等待振翅飞翔的那一刻。
以我之青春创建青春之国家，青春之民族，青春之人类是阿彦这代青年人的志向，阿彦的同学许多报考清华、北大、南开、哈尔滨工大、北京航空学院、北京地质学院……，阿彦体质瘦弱，不适应北方气候，报考了第二医学院。
三年同窗，分手在即，恋恋不舍，聚会一次又一次，一位同学从家里拿来上海牌照相机为大家留影，阿彦看到也从阿爷那里要来“莱卡”相机，自告奋勇担任摄影师，还准备向阿爸程子涵请教印放照片的技术，为每位同学制作一本相册。
阿彦的阿爸程子涵爱好颇广，音乐、园艺、绘画、集邮和摄影样样精通，绝对不是三脚猫。
有一段辰光，程子涵蛮着迷印放照片，把家里一间卫生间改成印放照片的暗房，整天“窝”在里面，白相得废寝忘食。阿彦看到，觉得太有意思了，一张白纸在水里浸浸，一息息功夫变成一张张照片，太魔幻了。阿彦缠着爷老头子要学，要一道白相，程子涵答应等阿彦长大了一定传授自己的技巧与经验。
今天，阿彦跟阿爸一讲， 程子涵一口答应。
正巧，前几天，程子涵从弄堂里的摄影爱好者贝小姐那里得知，南京东路冠龙照相材料商店正在出售一批折价照相纸。
第二天中午，程子涵利用午休时间和兒子阿彦两介头兴冲冲直奔冠龙买来两大包照相纸。
程子涵要赶回单位上班，阿彦和同学有约会，两介头回家把照相纸放在吃饭间八仙桌上，请阿娘代为保管。
“娘，我要上班去了，这两包东西侬帮我看好了，覅让如何人打开看啊！千万覅打开啊!”
“这两包啥物事啊？” 阿娘顺口问。
”这是好物事，” 阿彦答，“阿娘，侬帮阿拉保管，侬也覅碰，侬也覅打开看哦。”
说完，父子俩登上脚踏车出门了。
“啥东西不能看？”阿娘纳闷，“这爷兒子两个搞啥？还关照我不能碰，不能看，啥东西我老太婆不能看，不能碰啊?！啥物事要瞒牢我啊？我倒偏要看看！” 阿娘边嘀咕边打开了纸包，一看是整整齐齐一厚叠白纸。
“我还以为是啥宝贝了，不就是白纸头吗？我连看白纸头的资格也没有了？！”
阿娘有点生气，有点疑惑，这包是白纸，那包会不会是别的东西，阿娘把另一个纸包也打开来，一看，是一模一样的白纸，奇怪，要么纸头里夹了啥物事？阿娘把两包白纸头翻来覆去查看一边，实在看不出啥名堂，把两包纸搁八仙桌上，去厨房了。
吃夜饭辰光，程子涵回家一看，两包照相纸摊在八仙桌上，有几张被风吹落在地上，再一看，完了，两包照相纸已开始变颜色了。
“娘，娘！叫侬覅打开看嗰，侬做啥打开啦？侬看侪变颜色了，呒么用了！”
“哪恁呒么用了，不是蛮好啊？”阿娘看着照相纸，不懂子涵在讲啥。
这时阿彦进来了，一看，叫到：“完了，完了，阿娘，侬看，侪变颜色了，统统报废了！＂
阿娘看看两包纸，看看兒子孙子，生气了：“啥个变颜色了？哪里变颜色了？”
“这是照相纸，不能见光咯！好了，好了，迭些纸头统统呒么用了。”子涵老光火。
“阿娘，阿拉不是跟侬讲过，不要去碰这些纸头，不要打开来看，不要打开来看！现在好了，统统呒么用了！”阿彦也生气，呒么了照相纸哪恁帮同学印照片！
阿娘更不开心。
这些纸头一点呒么撕坏脱，就连一只角也呒么翘起，一点褶纹也呒么，还是整整齐齐叠放在一起，哪恁弄坏脱了？啥个颜色变了，我看看蛮好，阿娘忘记自家是老花眼，还有点白内障，还有点眼底黄斑，看物事本来就打折扣，这些照相纸刚刚开始变蓝，伊哪恁看得清？！阿娘觉得兒子孙子骗伊，老生气！再讲，就算颜色有点两样不照样可以写字，哪恁呒么用了！瞎话三千！
再听听子涵的口气，硬邦邦，呒规呒矩，不作兴迭付样子跟大人讲言话嗰，咳，越大越呒么样子了，害得孙子阿彦也跟着呒么规矩！子女对长辈毕恭毕敬是最最起码的要求啊，小辰光规矩白做了？阿娘越想越气。
浙江人家管教严，规矩大，是出了名的。
养不教，父之过，父母之过。浙江绍兴宁波人家，小人一出娘胎就做规矩了。“三岁看到大，七岁看到老”，小辰光规矩不做好，大起来还管教得好？！
江浙一带把教育子女作为头等大事，把举止不端者视为“呒么家教，呒么爷娘管教的野小鬼”。一个人若被人家讲“呒么家教”是最，最，最不堪的耻辱，祖宗十六代、三十二代、六十四代统统骂进去了！
阿爷阿娘教育子女：堂堂正正做人，勤勤奋奋读书，清清白白做事，踏踏实实工作。
阿爷讲，一个人品行端庄最重要，一个人的举手投足是一个人的名片。张口伸手粗俗不堪，名片写得再花丽花俏也呒么用。
每天餐桌上，阿爷给子孙上“品德操行日课”，阿娘则时时处处耳提面命严格管教，几个小人统统规规矩矩。
但， 阿娘觉得子涵近来不但呒规呒矩，还加，有点出格，侬看伊，侬看伊，去跟贝小姐走得嘎勤，做啥？！还骗我讲难般两介头一道讲讲言话，这堆白纸头明明就是听贝小姐言话去买的，这个贝小姐不晓得起了啥花头。
上两个礼拜，子涵吃夜饭了还呒么回来，以为伊单位工作忙，结果听讲伊在贝小姐屋里，阿康讲，伊阿爸和贝小姐一道在暗房里做事体，哎呀呀！贝小姐，呒么结婚的黄花姑娘！一个已婚男人家哪恁可以跟别的女人在一个暗房里？覅讲是还呒么出阁的黄花姑娘，就是已经嫁夫生子的蓝花姑娘，绿花姑娘，红花姑娘统统不可以的呀！传出去，阿拉程家祖宗十八代的台要统统坍光了，我老太婆还走得出门，见得了人？！
跟子涵讲讲，伊还讲我啥也不懂，跟我强词夺理，还讲这种事体只能在暗房里做！这种啥事体啊？！光明正大的事体绝不会在暗房里做的呀！真正急人！
跟子涵老婆讲，伊笑笑回答：“娘，呒么事体嗰，覅担心。” 这个媳妇向来气量大，好脾气，但，不能气量大到让自家男人跟别的女人一天到夜在一道啊！还在一个暗房里！啊呀呀！啊呀呀！这个媳妇真有点呒清头，明明晓得自家男人和贝小姐走得勤，还和贝小姐一道喝咖啡，谈得开心来。阿娘哪恁想得落！
阿娘想叫阿爷好好管教，管教兒子，但，言话到舌尖又咽下去了。阿爷脾气急，喉咙大，哇哇哇教训起来，左邻右坊晓得子涵与贝小姐的事体，那，程家还有面子啦？！
阿娘天天犯愁，天天生闷气。顾妈见了来劝阿娘。阿娘咬紧牙关讲呒么事体。阿娘晓得顾妈对主人家忠心耿耿，即便如此，要紧的家事也不对顾妈讲。阿娘精明，伊明白，世界上最最戆，最最呒么保障的事体就是关照别人替自家保密，“侬替我保密啊！覅讲出去啊!”是一句自欺欺人的废话，与其请别人管好嘴巴，不如管好自家的嘴巴。
自从晓得子涵常和贝小姐在一起，阿娘的眼睛耳朵统统对准子涵的一举一动，倘如再看到一定要好好教训，说不定要动家法。阿娘心里烦煞！
阿娘心烦，闷坐阳台上盳盳弄堂风景，一眼瞥见贝小姐站在花园外，又来寻子涵了？阿娘心里嘀咕，果然，一息息，子涵从后门走出，和贝小姐一前一后出了弄堂。
夜饭后，阿娘叫住子涵：“侬覅走，我有言话要跟侬讲。”
“娘，啥事体啊？我今朝还有交关事体……。”
“侬坐好，我问侬，一天到夜跟那个贝小姐在做啥？”
子涵一听，晓得阿娘要讲啥了。
“娘，侬覅瞎想八想好伐？跟侬讲过了，我不会做坏事体，侬哪恁不相信呢！阿拉在暗房里呒么做坏事体，跟侬讲，侬又不懂。” 子涵有点恼，有点烦，“好了，好了，不跟侬讲了，我还有交关事体要做，反正，我不会做坏事体的！”说完，自说自话起身急匆匆走了。
阿娘看着子涵的背影，气啊！好好跟伊讲，嫌我烦，我呒么光火，伊倒光火了。我还呒么老啊，还覅伊拉一口一口饫我吃饭，就嫌我老了，啰嗦了，将来还不晓得哪恁了，说不定伊拉心里早就盼我迭个老太婆快点死脱，呒么人管伊拉了，伊拉好无法无天！
……
一星期后的一天清早，138弄里传出顾妈呼天抢地的嚎哭。
“出啥事体了？”一家家打开窗户大门张望。
“阿娘走了，阿娘呒么了！呜…呜…呜……, 我油条豆腐浆买来，叫阿娘吃早饭，阿娘睏勒床上眼睛紧闭一动不动，我推伊，伊也不动……，” 顾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讲。
大家三步并两步冲到阿娘房里，阿康，阿庚，旦旦，晶晶哇啦哇啦呼喊阿娘，七手八脚推阿娘，
“覅推啊，痒煞脱我了！”阿娘噗嗤笑了出来。
“娘，侬做啥啊！阿拉侪嚇煞了！”
“阿娘，侬嚇死我了，”顾妈转涕为笑，“阿娘，侬覅跟我开迭种玩笑啊，我嚇死了。”
这时，一清早出去打太极拳的阿爷回来了，见状朝阿娘恨恨瞪了个白眼：
“老太婆，吃饱了，呒么事体做！”
阿娘坐在床上咪咪笑：看来伊拉侪不舍得我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