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138弄 全市熏蚊子
“六月里的癞痢真苦恼，
苍蝇叮来蚊子咬,
……，”
李家两个男小顽桐桐桦桦，一个小学一年级，一个幼儿园中班，白相“蚊子叮癞痢”，一个捧着玩具冲锋枪，一个挥着红缨木长矛，横冲直撞，跑得面孔通通红，满头大汗，佣人阿娥在后面追也追不上，急得哇哇叫：“覅跑呀，覅发疯呀，跑了一头汗要生热疖头了！”
桐桐桦桦哪恁会得听阿娥的叫喊，依然满弄堂乱跑。
晶晶阿爷在楼上阳台上看到，大声咳嗽两声，桐桐桦桦听到，抬头看到晶晶阿爷，赶紧停下来，阿娥趁机追上去一手一个捉牢：
“去，去，小凳子上坐好，斯斯文文白相，”阿娥拿两个男小顽往小凳子上一按，“来，来，倷两介头白相 ‘哎呀哇，做啥啦？蚊子叮我呀……,’ 好伐？”
“刚刚白相过了。”桐桐不愿意。
“个么，白相迭个，” 阿娥从衣袋里摸出一叠纸牌，“来，来，文文静静坐勒嗨，白相‘癞痢背洋枪’，来，来，看见伐，这几张牌，一张癞痢，一张洋枪，一张老虎，还有一张小鸡，一张蜜蜂，看好了：癞痢背洋枪，洋枪打老虎，老虎吃小鸡，小鸡吃蜜蜂，蜜蜂叮癞痢，会了伐？好好白相。再乱奔乱跑长了热疖头就变瘌痢了！”
桐桐桦桦听了咯咯咯笑。
阳台上的阿爷一边做做健身操，一边看看两个可爱的小孩，老放松，突然，感到小腿上一阵痒，再看一只大大的蚊虫叮的肿泡，再看几只蚊子围绕伊兜着圈飞来飞去。
“天一热，蚊子又猖狂了，今年的蚊子好像特别多，连小人白相的游戏也侪是蚊子！”阿爷叹口气，去拿万金油，看见阿康阿庚两介头正在花园里用涂了肥皂水的面盆捕捉蚊子，过去两栋楼的花园里，仁仁也拿着涂了肥皂水的面盆在捉蚊子，咳！嘎许多蚊子哪恁捉得光！
吃夜饭辰光，阿娘讲，里弄小组长来通知了，明朝夜里七点半到九点钟全市熏蚊子，里弄小组长讲，焚烧用六六粉滴滴涕做的熏香对身体有害，不能碰到食品，所以，阿拉今朝夜饭跟明朝中饭要拿碗碗盏盏剩菜剩饭统统吃光，明朝夜里一人一碗咸菜肉丝面，提早吃好，收掇清爽，椵橱门关好。烟熏辰光关紧门窗，大人小人统统不能留在室内……。
“好事体，好事体，英明！应该全市一起烟熏，彻底消灭蚊子！”阿爷非常赞同。
第二天，太阳西斜，全上海人侪行动起来了。
大人下班不逛街趤马路，直奔屋里，带领小孩端脸盆提铅桶拎水浇洒狭窄的人行道与弄堂过道，为提早在露天吃夜饭和乘风凉做准备。
凉水泼洒在炙烤一天的路面上，发出一阵阵“吱吱”声，一缕缕蒸汽卷着暑气飘过，路面随即干了。
须臾，主妇们在小矮桌上摆上简单清爽的饭菜，孩子们端来小凳小椅，一家家围桌而坐，一桌紧挨一桌，整条街，整条弄堂成了热闹非凡的巨型饭厅。
尽管今朝要早早吃好夜饭，早早关好门窗，点燃灭蚊熏香，时间有点紧迫，主妇们仍不忘隔着台子交流今朝的菜价信息，不忘炫耀自家独特的菜肴和烹饪技窍，李家阿婆、孙家姆妈、陈家阿娘、阿五头娘还跟平常一样小碗小碟子里盛点自家亲手做的虾子酱油拌落苏、夜开花炒自家晒的梅干菜、雪里蕻咸菜卤蒸臭豆腐、酱制笋干黄豆、麻油浇淋的霉千张，隔着桌子越过人头递来递去，“吃吃看，我这只菜味道哪恁？” 貌似谦虚征求意见，实际蛮想听几句赞赏。
饭毕， 冲凉好的男人们赤着膊趿着拖鞋到居委会领用六六粉滴滴涕做的熏蚊香盘。淴好浴，头上身上搽好雪雪白痱子粉的小朋友见了，跟在他们后面，围着他们唱：“冬瓜皮，西瓜皮，啥人赤膊老面皮。”男人故意朝小朋友瞪瞪眼，做个唬人的表情，小朋友见了，嘻嘻哈哈叫得更加起劲。
7点半到快了，各家各户关好门窗，烟熏开始了。一家家人侪来到露天乘风凉。
男人们有的坐在小藤椅上，喝喝茶看看《新民晚报》，有的摆开棋盘开始厮杀，有的围在一起海阔天空闲聊……；婆婆妈妈们三三两两一组围坐一圈结绒线锲鞋底缝缝补补……；不远处，一群人头挤头轧成一堆在斗蹔𧉆（蟋蟀）。
酒甏赤膊坐在他的小桌前，今朝伊不䤉老酒，老早吃好伊娘子做的葱油拌面，捧着一只搪瓷茶缸慢慢喝用茶叶末子泡的浓茶。酒甏节约从来不买茶叶，只买几角洋钿一斤的茶叶末子。
“茶叶末子有啥不好，侪是好茶龙井碧螺春的茶叶末子啊！还加，一泡就浓浓一杯，爽快！” 酒甏向小六子爷，裁缝阿祥传授经验。伊拉三介头常常聚在一起喝茶叶末子泡的茶。
今朝熏蚊子，里弄小组长早就关照大家要守在家附近，小心火烛，小六子爷裁缝阿祥要顾家，不来陪酒甏了。酒甏一面喝茶，一面打量着他那几只宝贝鸡，天色还早，酒甏决定让他的宝贝鸡再自由自在“散散步”。
这几只鸡侪是吃酒甏从糕团工场间拿来的奶油蛋糕饼干屑长大咯，毛色光亮，身躯壮实，生蛋勤快，尤其那只黑毛乌爪，酒甏叫它“黑牡丹”的母鸡每天生一只红壳蛋，酒甏最最宝贝。原本，这几只鸡养了给兒子办喜事用，每桌喜酒总归应该有只全鸡啊。酒甏看着他的宝贝鸡想，再过一两个月，兒子就要结婚了，拿这几只鸡杀脱？不能杀，不能杀！酒甏不舍得啊！要么，叫老太婆到无锡乡下去买几只，酒甏思忖。
“喂，喂，酒甏，侬哪恁搞的？！侬自家的鸡看看好啊！跑到阿拉此地来吃蹔𧉆（蟋蟀）了！”
斗蹔𧉆的那伙见酒甏的几只鸡雄赳赳气昂昂一步步逼近一排蹔𧉆缸，慌张地大呼小叫起来。
酒甏不得不起身去把鸡赶回来，心里一百个不高兴：“叫啥叫，倷迭几个啥个蹔𧉆，牙都不开的缩货，还当宝贝，我看，一只只侪是‘棺材板’（不开牙的蹔𧉆）！”
酒甏怕惹众怒，不敢大声，小声嘀咕着，伸开双臂把鸡往伊亲手用铁丝拗的鸡笼里赶。酒甏家吃奶油蛋糕饼干屑长大的几只鸡，来得矫健，来得活络，酒甏走到东，伊拉逃到西，根本不听酒甏指挥。突然，一只斗败的蹔𧉆“落荒窜逃”，从蹔𧉆缸跳出，越过一群观看斗蹔𧉆的人头，不偏不倚，正巧落在酒甏的宝贝鸡“黑牡丹”面前，“黑牡丹”眼尖嘴快一下子啄住那只蹔𧉆，伸伸脖子，三下五除二吞进肚里。斗蹔𧉆的那伙人被这一幕怔住了，等回过神，只见“黑牡丹”美餐后兴高采烈地拍着翅膀，得意地来回“踱方步”。
“赔我的蹔𧉆！赔我的蹔𧉆！赔我的蹔𧉆！”蹔𧉆的主人拉住酒甏不放。
“哎，哎，滑稽伐？侬自家呒么看好侬的蹔𧉆，侬的蹔𧉆自家跳到我的鸡跟前来的，管我啥事体啊？鸡吃侬的蹔𧉆，我有啥办法？”酒甏狡辩。
双方吵得面红耳赤，众邻居劝也劝不开。
阿康阿庚正在下军棋，听说酒甏跟人家吵相骂了，扔下棋子要去看，被阿娘拦住了：
“不许去！吵相骂有啥看头？不许去！”
正好，桐桐桦桦妈妈搀着桐桐桦桦走过，见阿康阿庚噘着嘴巴不开心。
“啥事体啊？被倷阿娘吃排头了？覅不开心了，跟我一道去乘车子兜风，哪恁？”
原来，桐桐桦桦在弄堂里呆时间长了，觉到厌气无聊，又因年龄小，这时想睏觉了，但烟熏呒么结束，不能进屋睏觉，再讲，就是烟熏结束了，也不能马上进屋，要等屋内气味小了才可以进屋。桐桐桦桦姆妈决定带他们去乘电车兜风，反正伊自家有月票，两个小孩身高还不到一米二，免费乘车。
弄堂口碰到仁仁晶晶文颖囡囡几个，桐桐桦桦姆妈讲，“来，来，我带倷一道去兜风！阿拉今朝当一次孩子王。”
桐桐姆妈带领138弄七，八个小孩浩浩荡荡去乘车兜风。
夜里，廿路电车上乘客不多，除了138弄这几个小家伙，还有四，五个女青年一人一副绒线针坐在车上结绒线。香蕉座上坐着一对情侣，靠近车头的两个座位上坐着几位老人，看来车上的人侪是因熏蚊子来“乘车兜风”了。
阿康阿庚晶晶仁仁从来呒么嘎夜乘电车，伊拉好奇地看着车外的景色，今朝夜里，可能因熏蚊子，马路上的行人很多，还有许多人坐在马路边乘凉，国际饭店黄河路那段，平时就有许多人在那里乘凉，今晚更是一片人海；外滩的情人墙密密麻麻挤满了一对对情侣……。
九点多，孩子王桐桐姆妈抱着熟睡的桦桦带领着“138弄乘车兜风队”回来了，酒甏还在跟蹔𧉆主人叽叽咕咕吵相骂，蹔𧉆主人坚持要酒甏赔蹔𧉆，不赔蹔𧉆就赔只鸡，酒甏哪恁肯啊？！连自家兒子结婚都不舍得杀，赔给人家，让人家杀了吃脱？！酒甏听了火冒三丈！
街坊邻居过来劝架，有人出来为酒甏讲话：“蹔𧉆赔蹔𧉆，哪恁赔鸡呢？给酒甏廿天辰光去捉只开牙结棍的蹔𧉆赔给侬！阿拉大家做证人！”
蹔𧉆主人听了才松开了抓住酒甏衣领的手。
138弄里，阿娘听说此事，看到刚乘车兜风回转来的阿康阿庚，马上关照：“阿康阿庚，明朝起，去捉蹔𧉆，捉到大蹔𧉆去交给酒甏，阿娘奖励倷吃大排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