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138弄 肚皮鼓了，皮夹子瘪了
“阿娘，侬覅客气，这钞票侬一定要收的，别咯，我哪恁好意思！”仁仁姆妈挡住阿娘塞过来的钞票，跨出晶晶家大门。
“啊呀，啊呀，迭个哪恁办！鸭子死脱了，鸭身上侪是淤血，我实在不好意思给侬，哪恁还好意思收侬铜钿！”晶晶阿娘手里捏着一把钞票跟在仁仁姆妈后面走出门。
“鸭子是我托侬到曹荣乡下买的，既然是托侬买的，就要付铜钿，哪恁好叫侬吃亏！”仁仁姆妈坚持，两个人在弄堂里推来推去打“太极拳”。
仁仁姆妈毕竟年轻，把钞票塞进晶晶阿娘手里，转身疾步跑回家。
今年春节，中间夹了一个礼拜天，假期多了一天，来客肯定要增加不少，每批客人，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一家人，侪要招待的妥妥帖帖，侪要准备饭菜点心，这是每年春节最最费神费力的事。
仁仁家上海滩上亲亲眷眷多，仁仁爹爹是出名的老好人，仁仁姆妈出名的烹饪高手，夫妻俩对人热忱，亲眷、朋友、同事侪欢喜来“走动走动，讲张讲张”。
仁仁家又靠近上海人锺爱的摄影景点中苏友好大厦，平常周末常有亲朋好友在大厦拍好照，或者参观好展览会，过来坐坐聚聚，那时，呒么几家有私人电话，无法事先通知，这些来客侪是末请自来的叩门客。
仁仁姆妈和仁仁爹爹和所有宁波绍兴人一样重亲情重友情，生来脾性是宁可自家吃亏，也不肯亏待了别人，客人来访是看得起侬，绝对不能怠慢，哪怕自家平时在灶间里霉干菜臭冬瓜过过泡饭，客人进门定规要拿出最好的茶食，最好的酒菜来招待，嘴上还要谦恭地讲：“一点点东西，小意思”，“难般来的，饭吃了去”，“小菜呒高饭吃饱”。
仁仁姆妈招待来客讲究一茶一食，嘉美有情，常年备些茶食，糕点糖果，如：酱油瓜子、长生果、陈皮梅、绿豆糕、花生牛轧、椰子奶糖、大白兔糖……。客人进门落座，盖盏香茗，精巧茶点旋即摆上茶几，接着进厨房踖踖執爨，端出像像样样两咸两甜点心。
来客若是准亲家、准媳妇、新女婿，新媳妇，“毛脚女婿”、“毛脚媳妇”，远道而来的老朋友，老同事这样的娇客稀客贵宾， 茶点端上后，仁仁姆妈按照家乡习俗规矩，最起码要备四碟小菜，四道点心，不然，礼数不周到，于心不安。好在这样的宾客，一般侪事先约定来访时间。
四碟小菜必定要两荤两素，比如：熏鱼、糟鹅、酱鸭、白斩鸡、油爆虾、炸响铃、白灼虾、炒三菇、如意菜、素什锦、八宝辣酱，“荷塘三色（清炒藕片、菱肉、芡实 ）”、蜜汁香酥凤尾鱼……。
四道点心通常两咸两甜，要“干湿兼备”，最好蒸、煎、氽、煮兼顾，比如：鸡油桂花馅汤圆、猪油细沙什锦蜜饯八宝饭、肉丝韭黄冬笋丝炒年糕、桂花糯米糖藕、四喜烧卖、百合莲芯羹、宁波猪油芝麻汤圆、荠菜冬笋鲜肉锅贴、自制猪油细沙松糕、葱油萝卜丝酥饺、韭黄冬笋肉丝春卷、面拖桂花糖年糕、冬笋肉丝雪菜荞麦蒸饺等等，等等。
这些点心须色、香、味、形俱佳，量也不能少，娇客稀客贵宾多半举止矜持，纡徐从容呡翠茗，謦欬醼䜩品点心，尤其“毛脚女婿””和“毛脚媳妇”，为了“first impression”，即便平时一顿可吞下两只蹄髈一只鸡，迭种occasion，伊拉绝对“大脚装小脚”假姿假样，斯文一通。但是，引荐“毛脚女婿”“毛脚媳妇”同来的陪客大多数是老熟人，为打破“毛脚女婿””和“毛脚媳妇”假斯文引发的尴尬，伊拉义不容辞地充当主人，为“毛脚”斟茶、搛菜、添点心，因而， 四碟小菜四道点心必须准备的满满实实。
这趟春节，仁仁姆妈早就晓得任务艰巨：
大姑爹家的新郎倌新娘子、三姨妈的毛脚女婿侪要上门来拜见一下长辈；
仁仁姆妈的表妹三十朝上膝下犹虚，看了好几年老中医，终于生了个大胖兒子，一定要
抱着兒子来认仁仁姆妈仁仁爹爹做过房娘过房爷，仁仁姆妈为此买好银箸、银调羹、银饭碗三件套，作为给过房兒子见面礼；
仁仁爹爹要招待一位支内老同事。仁仁爹爹讲多亏那位同事报名去三线支内，部门的其他人得以留在上海，一定要隆重接待。三线生活艰苦，仁仁家汽车间挂的南京板鸭、黄鱼鲞、鳗鱼鲞、姆妈做的酱油肉和香肠，还有糯米赤豆，一半是要送给这位同事的。
此外，仁仁爹爹还要做月下老为一位年轻同事介绍朋友，“伊交关有教养，交关厚道，交关中规中矩，就是怕跟女同事讲言话，到现在呒么朋友……”爹爹讲。
原本，仁仁姆妈为下午茶想好四碟菜：上海酱鸭、水晶虾仁、四鲜炒素、“荷塘三色（清炒藕片、菱肉、芡实 ）”；四道点心：春卷、汤圆、松糕、四喜烧麦。
现在，那只做上海酱鸭的鸭子吃了安眠药“睏”过去了，还浑身淤血，即使淤血冲洗干净，卖相也不灵光了，味道也不会好了，哪恁拿得出手？
仁仁姆妈想来想去，唯一的办法是去南京西路杜六房买一只不凭票的高价酱鸭。
“仁仁，侬春卷皮子还有多少呒么拉开来？”
“还有一沓半。这次的春卷皮子不大好拉，交关侪黏在一道。”
姆妈过来看了一眼，“仁仁，侬抓紧把春卷皮子来开，用湿毛巾包好，做好了，去拿小天井打扫清爽好伐？今朝姆妈要去杜六房一趟，大姐姐要帮姆妈去办一桩要紧事体，侬今朝辛苦些，乖啊。”
咦，前两天分配家务活辰光，大姐自家讲伊来打扫小天井咯，还讲小天井最龌龊，伊来挑重担，哪恁，今朝，真的要挑重担了，伊来个金蝉脱壳，滑脚了，溜了。哼，哼，这个大姐真正狡猾，狡猾的！仁仁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也呒么办法，只好乖乖去做。
仁仁到房间去换上劳动穿的旧衣裳，看见大姐也在换衣裳，换出客的好看衣裳，仁仁越看越气。
姆妈来了，交给大姐户口簿还有一枚姆妈的印章：
“偼偼，拿好了，放到里面衣裳袋袋里，不可以落脱啊！”姆妈非常严肃地关照，一边帮偼偼穿上大衣，戴好围巾手套，“……拿好了，塞进里面袋袋，要塞塞好，仔仔细细检查，确保万无一失，再去乘电车。乘电车不要到人多的地方，最好寻个位子坐好。上下车当心了，早去早回。”
大姐一直不响，好像有点心事重重。
姆妈和大姐轻声讲的言话，仁仁有点听不懂，姆妈好像讲“怡和洋行”、“股息”、“十七厂”……。
“怡和洋行”，仁仁听到过，听到过爹爹讲这个银行的故事，“股息”是啥？“十七厂”是啥？”仁仁不懂、
大姐终于穿好了外衣，姆妈也觉得关照得蛮仔细了，目送大姐出了门。
一息息，大姐回转来了，脱去了大衣，低头把别在胸前的共青团员的团徽取了下来，放进了抽屉，又穿上大衣，围好围巾走了。
仁仁乖乖地拿了扫把去打扫小天井，她注意到姆妈好像有点心神不定，不时到门口去张望，看看大姐回来了呒么。
原本仁仁认为大姐故意把打扫小天井的活推给伊做，现在看来冤枉大姐了。
吃中饭辰光到了，大姐还呒么回来，姆妈好像有点担心，又去门口张望了几次。
过了十二点半，大姐还呒么回来。
“倷一定饿了，先吃饭吧，覅等大姐姐了。” 姆妈叫大家吃饭，一面在一只饭碗里给大姐留了两只肉圆。
两点钟快了，大姐回来了，把两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袋交给姆妈。姆妈赶紧给她盛饭，一边把仁仁赶开，听大姐汇报，大姐的声音很低。
饭后，姆妈又叫大姐出去，这次是去银行存钞票，仁仁听见了。
仁仁有点好奇，但不敢问，姆妈讲过，小人不该晓得的事体不要问，到该晓得的辰光，大人自然会告诉的。
不过，仁仁悟到了一点，除了他们家有一笔额外收入，138弄其他人家也是如此：晶晶家有定息，文颖家有外汇，囡囡家有老家底，……。而138弄外面，许多人家在困难时期不得不吃豆腐渣，喇叭菜，还有人因营养不足得浮肿病，为啥会有这种不同呢？
那天，夜里，仁仁不晓得哪恁醒了，听见姆妈跟爹爹讲：
“过个节，肚皮鼓了，皮夹子瘪了。今朝股息领来了，一部分存了活期，一部分补贴家用，今年过年钞票用得有点豁边了，……马上，过了年，要付几个小人的学费了，……。”
爹爹静静听着。
“……..偼偼有点不大肯去，伊现在是共青团员了。我跟伊讲，这是国家给的，我叫伊覅瞎想八想。这是合法的，对伐？侬明朝，啥辰光有空跟偼偼讲讲。以后，等仁仁长高了，让伊去，偼偼有美尼尔式症，乘车常常要头晕，仁仁呒么，这地方蛮远，电车一路上铛铛铛过去，是蛮吃力。”
啊，以后要叫我去！仁仁一听，赶紧把头缩进被窝。
大姐不想去，肯定有原因，啥原因呢? 姆妈讲合法的，仁仁想了又想，想不出为啥，模模糊糊睏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