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138 弄 安眠药
晶晶阿娘帮顾妈一样一样物事侪办齐了。
顾妈兒子曹荣来了，带来了乡下自家腌的一条咸猪腿，两大篮新鲜鸡蛋，自家地里种的长生果……。顾妈讲曹荣还想办法四处收购五，六只鸡鸭，养在家里，到年底托人带到上海，大家分分。
顾妈烧了兒子最欢喜吃的老汁肉。
饭后，大家帮忙包扎曹荣要带回乡下的物事：四条绸缎被头，四只绣花枕头，上海出产的两只印有牡丹花的铝壳热水瓶，两只有鸳鸯戏水花样，有红“囍”字的搪瓷面盆，新娘子做新衣用的红颜色细纹灯芯绒，两只红漆描金子孙桶，其实就是马桶，乡下也有卖，但新娘子要上海出品的马桶，讲迭恁将来子孙有望到上海做城里人，这两只马桶里塞满了晶晶阿娘动员街坊邻居帮忙采购来的靠廿斤大白兔奶糖，当然，还有那只三五牌座钟。
阿爷下楼一看讲，嘎许多东西，中途还要换车，一个人哪恁弄得落？要么，叫阿彦跟曹荣一道去乡下，一路上可以搭搭手，相帮拎点扛点，回上海辰光，顺便把那几只鸡鸭带回来。
“嗰，嗰，叫阿彦扛嘎重的东西到乡下去，再从乡下带龌里龌龊鸡鸭回来，伊不会弄得呀，伊是读书人啊！”顾妈又是摇头又是摆手。
“顾妈，侬放心，这桩事体包了我身上，绝对呒么问题！再讲，我从小跟曹荣哥哥一道白相嗰，大了读书了，不大碰头，这次正好，阿拉两介头又好一道白相了。”
就这样定了。
阿娘关照晶晶去益民四厂门市部买两只大的枕头咸面包，四卷葱油桃酥，几瓶橘子水给阿彦曹荣路上吃。晶晶乖巧，还买了防晕车的奶油话梅和盐津枣。
“假使晕车，可以吃点。”晶晶对阿彦讲，阿娘在旁看到，夸奖晶晶做事体有脑子。
晶晶又开心又得意，熬不牢瞄了一眼站在八仙桌另一边的旦旦——两姐妹从小别苗头，一向都是旦旦得到大家的赞许。
阿彦曹荣吃了早中饭，扛着拎着大包小包去乘长途汽车。
从上海到顾妈乡下要在嘉兴和杭州换乘两次车，到曹荣家已经夜里九点敲过。
曹荣蛮能干，手脚也利索，一踏进家门，马上往灶肚里塞两大把柴火，一息息，灶头上米饭熟了，焐在饭锅里的咸肉也熟透，曹荣炒了一碗青菜，两人在灶头边狼吞虎咽起来。
灶头烧的饭，特别是饭糍（锅巴）特别香，咸肉也焐得酥烂，阿彦连吃三大碗，在上海自家屋里，胃口从来呒么嘎好过。
饭后，曹荣将灶头中间热水罐里焐得滚烫的水倒在一个大木盘里叫阿彦汏汏揩揩，关照阿彦梳洗完了，到旁边大房间的大眠床上睏觉，说完出去了。
“哎呦，今朝睏中觉睏昏头了！” 初冬的阳光斜射进屋，照得满屋子明晃晃，照得阿彦眼睛睁不开，好不容易睁开眼环视四周，阿彦想起来了，不是睏中觉，昨日夜里自家睏在顾妈乡下屋里，一觉睏到现在。
阿彦觉得从来呒么睏得嘎惬意，懒在床上不想起来，望着这张中国特色眠床出神：这种床真好，上面有顶，三面围栏加布帘，一面是床门帘，放下帘子，完全与外面隔开。阿彦觉得这张床比阿爷阿娘给他的柚木床好几百倍。再仔细看，阿彦发现这张床没有用一颗钉子，也不用一滴胶水，全靠中国古老的榫卯结构固定，连床四面罦罳般围栏上麒麟送子、年年有余、五子登科等细巧木雕图案也是用榫卯固定的，这种工艺都是鲁班传下来的吧？赞！阿彦听说，北京天壇祈年殿，总共有 7108 個零件，全部采用榫卯结构建造。日本人对中国的这种工艺崇拜得五体投地。
阿彦躺在曹荣床上，享受着独处的恬静，欣赏着工匠的手艺。
门“吱呀”一声开了，阿彦隔着布帘看是曹荣。
“曹荣哥哥，侬早！”
“侬醒了？一夜睏得还好伐？”
“太惬意了！都不想起来了！这张床真赞！”
“我跑了好几个村庄淘到嗰。侬欢喜，我帮侬留心，如果有，帮侬买下来，给侬结婚辰光做新床。”
阿彦不好意思起来，满面通红，赶紧跟着曹荣去灶间吃饭。
“这是乡下人吃的米糕，侬吃吃看，还有菜饭，不给侬吃粥了，今朝侬乘长途车回去，要吃得厚实点。”
“这米糕又糯又韧，老好吃！”
“帮侬包了一点，路上吃。还包了三大块，侬带回去给阿娘阿爷大家尝尝味道。”
曹荣将三大块糕，一瓶橘子水塞进阿彦的包里，指着地上的两只蛇皮袋讲：
“这只大的蛇皮袋里面是两只鸭子两只鸡，小的蛇皮袋里是一点冬笋、茨菇和水笋干。我娘讲，这次贝小姐，仁仁姆妈侪出力帮忙，叫我想办法弄几只鸡鸭送送伊拉。我托了几个好朋友跑了好几个村买来这几只。现在老难弄到。侬先带回去，过年快了，给大家添几只小菜。阿拉乡下人呒么啥拿得出手的好东西，这点只能表表心意。”
“曹荣哥哥，侬客气了！这是钞票都买不到的好东西啊！我先代伊拉谢谢侬！”
“这四只鸡鸭的脚爪侪绑牢了，基本上不会逃跑了，侬放心好了。”
阿彦坐上了去上海的长途车，隔着窗向曹荣挥手告别。
长途车终年颠簸，尘土覆盖，老旧不堪，好在车厢里打扫得还挺干净。阿彦挨着窗户坐好，小心地将两只蛇皮袋放在座位底下脚跟旁。
约十分钟后，司机上来，叫了一声“人到齐了吗？开车啦！”接着，按两下喇叭，转动方向盘，汽车“腾”地跳动一下，突突突吐出浓浓黑烟，哐当哐当，哐当哐当，一颠一抖，一颠一抖出发了。
阿彦脚下，蛇皮袋里的四个“家伙”从来呒么乘过汽车，惊吓地“嘎，嘎，嘎”，“咯，咯，咯”，又叫又跳又蹦起来，相互踩踏，相互啄咬，没完没了……。
阿彦觉得汽车上的乘客侪朝伊行注目礼，好尴尬！阿彦想到口袋里有绢头，可以把这四个“家伙”眼睛蒙起来，再把它们的头绑在一起，迭恁这几个“家伙”可能会太平点。
阿彦伸手在口袋里摸绢头，无意中摸到一个纸袋一样的东西，拿出来看，哇！是给阿爷买的安眠药，忘记给阿爷了。还好，阿爷其实根本不需要啥个安眠药，阿娘讲，每次药端过去，开水端过去，开水还呒么冷，阿爷已经打呼噜了，买安眠药给阿爷，真正安眠药晦气，钞票也晦气！
想到此，阿彦不禁莞尔。
可是，脚跟头四只“嘎，嘎，嘎，咯，咯，咯”吵闹不休的家伙不让阿彦有半分钟安宁。
哎，这安眠药稍微给这四只“嘎，嘎，嘎，咯，咯，咯”烦不清爽的家伙吃一点，它们不就可以安安静静睏觉了吗？
阿彦毕竟是立志学医的，对医学知识有点了解，晓得服药剂量需按体重计算，这四个家伙，大概半粒安眠药足够了。
阿彦拿出一粒安眠药，压碎了，拿出一半剂量，准备倒进橘子水瓶里，一看，橘子水太多了一点，会把药稀释了，阿彦不想喝橘子水，水喝多了，长途路上不方便，倒掉吧，有点可惜，干脆把一粒安眠药全放进橘子水里，伊想，多放点安眠药，保险一点，万一洒脱点，也够用了。
安眠药放进橘子水，阿彦摇一摇瓶子，再摇一摇，估计药片全部融化在橘子水里了，阿彦蹲下身，慢慢拉蛇皮袋的拉链，刚刚拉开一个口子，“突”一下，一只鸭头钻了出来，阿彦赶紧抓住鸭头，往鸭嘴里灌安眠药，那只鸭倔强得很，简直有点宁死不屈的劲，脑袋乱摇乱动，脚爪乱踢乱蹬，死也不肯把药水吞下去，拼命往外“吐”药水，地上，蛇皮包，甚至阿彦的衣服上，手上，脸上都溅到了不少含安眠药的橘子水，鸭子如此拼死顽抗，阿彦无法估计给它灌了多少药，只能再补灌一些，一只鸭子灌好，再灌另一只，接着再灌两只鸡。每次灌药，这四只倔强的鸡鸭侪拼命挣扎，死也不肯咽下安眠药，阿彦怕药呒么灌进鸭嘴巴鸡嘴巴，每只“嘎，嘎，咯，咯家伙”都灌了两次药，四只“家伙”侪灌好，阿彦忙得筋疲力尽，脸上，头发上，衣裳上都是橘子水，浑身散发出一股甜腻腻的味道，叫阿彦闻得头晕。
这时，车子驶进了长途汽车中转站，阿彦急急忙忙拎起两个蛇皮袋换车。
从杭州到上海的长途汽车比较新，也比较干净，阿彦刚安顿好了自己，汽车出发了。
想到四只“嘎，嘎，咯，咯”无休无止吵闹的“家伙”都灌了药，马上就会安静下来，阿彦长长呼出一口气。
窗外是急速往后退的江南景色，阿彦无心观赏，他倦了，要打个盹，他把衣服拉拉好，用张报纸遮住脸……。
“终点站到啦！上海到啦！统统下车！”
阿彦睁眼一看，大家都拿着大包小包准备下车，他倏地站起身，拎起他的两只蛇皮袋，跟着人群下车，跟着人群走出车站，叫了一辆三轮车回家。
“回来啦！太好了，吃夜饭还早，侬先去汏浴，一路上侪是灰，多少龌龊！”阿娘关照。
顾妈关心叫曹荣操办的鸡鸭不晓得壮不壮好不好，走过来，拉开蛇皮袋看：
“哪恁一动不动啊？咦？眼睛闭勒嗨，一点热气也呒么！”
“真的？” 阿彦过去，“我来摸摸看心脏跳不跳。”
“摸啥心脏，侬还准备帮迭几只鸡鸭搭脉（把脉）量血压啊？一看就晓得老早死脱了！”阿娘看着蛇皮包里的鸡鸭皱着眉头讲。
“啊，啊！我给这几个家伙吃了一点点安眠药，想一路上好太平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