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138弄 “迭个‘吃’字最坏！”

        午后的阳光从窗格斜射进来，照得仁仁家厨房间亮堂堂，仁仁姆妈、晶晶阿娘、林奶奶照常又聚在一道边曝太阳，边做生活，边讲张讲张。

         “房间收掇好了，人也收掇清爽，现在弄吃的了。”晶晶阿娘拿研杵不停地在研钵里研磨黑芝麻，炒熟的芝麻研碎了发出诱人的香味。

        林奶奶坐在靠窗一边，戴着老花眼镜剔除猪油板油上薄膜：“是啊，过年忙来忙去就是忙点吃！” 

         “我讲，全世界可能阿拉中国人最馋，中国人最最欢喜吃，也最最会的吃！倷看中国字里，迭个‘吃’字，一边一个‘口’，一边是个‘乞’，一天到夜，张口讨吃！”

       开朗诙谐，爱讲戏话（笑话）的仁仁姆妈站在水池边手捏一把汤勺用劲磨压淘箩里煮得稀烂的赤豆。

         “是迭恁，仁仁姆妈， 侬讲得一点不错。”晶晶阿娘赞同，“倷看看，三百六十五天，一天到夜，一年到头，天天忙张嘴巴！喏，要过年了，更加忙了！”

         “头上五官，嘴巴最坏最刁，有的吃了，要辩味道，要翻花样，味道不好，要翘嘴巴！” 最懂得仁仁姆妈言吐的林奶奶笑着附和，一边提起一扇猪板油，对照阳光看看薄膜啊有剔除清爽。

          “是呀，是呀，嘴巴要吃，还要吃好的，要翻花样！不讲别个，汤圆，松糕，八宝饭不侪是豆沙芝麻和糯米做的？为啥不可以便当点，糯米粉蒸一笼，糯米饭烧一锅，赤豆芝麻烧烧熟，舀一调羹糯米饭，舀一调羹赤豆，或者黑芝麻，往嘴巴里一塞不是一样吃吗？偏偏要弄出嘎许多花样，过一个年，过得腰酸背痛，倷讲有啥意思？”

        仁仁姆妈换只手研压赤豆接着讲：“阿拉屋里的几张嘴巴老老刁，不讲别个，汤圆，松糕，八宝饭的馅芯还不能用粗豆沙，一定要吃重油细沙馅芯，嫌粗豆沙不好吃，哪恁办？！倷看看，做细沙多少复杂，一道工序不能少，一道工序也马虎不得！赤豆一定要去掉豆皮，拿赤豆汏清爽，煮熟煮烂后倒入竹淘箩里，浸在盛满干净水的大缸里，借淘箩四周细细的竹蔑搓去赤豆的皮，赤豆皮留在淘箩里，去皮后的豆沙水流进缸里，沉淀后，慢慢滗去水，留下的豆沙装入白布袋里沥干水分，再把滴干水分的豆沙倒入油锅，用大量猪油白糖翻炒，火不能急，文火慢慢炒，慢慢翻，手一刻也不能停，才能做成好的重油细沙，呒么两三天功夫，做不成嗰，这哪里是吃豆沙啊！这是吃功夫，吃精力！”

       仁仁姆妈把磨脱豆皮的豆沙水倒进一只大缸里：

        “赤豆不除去豆皮，炒出来的豆沙，舌头一舔一尝就晓得不对头，太粗糙，尝的人就要讲言话，提意见了，‘尝’迭个字，下面部分是啥？一个‘云’字，‘云’，‘曰’也，‘说’也，‘讲’也，就是发表意见，评论好坏，提出改进意见？”仁仁姆妈开始发挥，林奶奶连连点头。

         “倷看我讲得对不对，平常吃，是填饱肚皮，肚皮咕咕咕一叫，嘴巴张开讨吃。过年过节么，一年辛苦下来，要享受享受，要弄点美食犒劳自家，是品赏美食，那么，不是‘尝尝味道的‘尝’哦，是欣赏的‘赏’， ‘口’字下面一个宝贝的‘贝’，个么当然要做得美味细巧啰！对伐？”

       “仁仁姆妈，侬厉害嘎，不请侬去做国文老师，真正冤枉！”林奶奶朝仁仁姆妈调皮地眨眨眼睛。

         “阿拉瞎讲讲，讲讲白相相！我实在觉得中国人的‘吃劲’真正结棍！‘民以食为天’，吃对中国人来讲是天下第一大事，中国人讲究吃，有关‘吃’的文字也蛮有点花头。”

         仁仁姆妈指着晶晶阿娘面前研钵里的黑芝麻讲，“芝麻太小了，呒么办法去皮，只好研研细，不然，碰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中国人恐怕也要想办法去皮了。”讲到此，仁仁姆妈自家笑了，晶晶阿娘林奶奶侪笑了。

          “是迭恁，是迭恁，”晶晶阿娘笑着讲，“据说，慈禧太后最欢喜吃的豌豆黄也是学阿拉江南人的做法，用去皮的豌豆，但用的是老豌豆，不够细腻，哪恁好跟仁仁姆妈的重油细沙比？！不是讲啥，皇宫里有的精品点心实实比不上阿拉江南人家自家屋里做的点心细巧好吃，别的，乾隆皇帝做啥要一趟趟下江南？倷真的当之乾隆皇帝南巡是视察国情，伊南巡是寻点江南好物事吃吃！”

       大家又笑了。

         晶晶阿娘看着林奶奶手中的猪油板油讲，“倷看，这扇猪油板油啊要比和田玉还要晶莹剔透，雪白嫩滑，林奶奶花大功夫，拿上面一丝一缕的薄膜统统剔除干净，才像块白玉！不然，筋筋拉拉血丝嵌在上面，又难看，又嵌牙缝！薄膜弄清爽，才可以拌在黑芝麻里。芝麻也要炒香，但不能炒焦，要研细；还要磨水磨粉，水磨粉要细腻，粗的只能做松糕， 小小一只汤团工序一道又一道，嘴巴里只有半分钟，做做要两三天，马马虎虎出烂糊是不来三嗰！”

        “晶晶阿娘，侬的宁波汤团小巧玲珑，馅足皮薄，润糯可口，全上海第一！”仁仁姆妈讲。

         “我也欢喜晶晶阿娘的宁波汤圆，好吃！”林奶奶笑着对晶晶阿娘讲，“今年过年，我还要吃侬做的汤圆，覅忘记多包一点给我哦，我现在就预约登记。”

         “……回到中国，最最开心的事体就是吃得好，”林奶奶无限感叹，“外国人真的一点不懂得吃！绝对呒么中国人迭恁好的吃头势！外国人呒么嘎许多花头精，伊拉吃得老简单，老简单，常常牛排猪排烤烤，蔬菜也不炒，生菜叶子拌拌，过年过节也只有一只硬的咬不动，柴的啃不动的烤火鸡……。”林奶奶的声音越来越轻，手停下来，眼睛看着远方。晶晶阿娘也不响了，两眼闪着泪花，呆呆地望着窗外……。

         仁仁姆妈立刻意识到林奶奶想在美国的小兒子了，晶晶阿娘想在南洋谋生的几个兒子了，过年过节伊拉想远方的小人了，想隔洋隔海的亲骨肉了，十几年不通航不通邮，十几年没有见到自己亲生孩子一面，这种悲怆，这种凄苦……，仁仁姆妈的眼睛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