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138弄 篝火
梅腊天，彤云涌，万木萧杀，霜雰侵骨。
“快起来，覅赖被头洞了！快起来，吃好早饭，好做事体！”仁仁听见姆妈在催促大家快快起床。
冬天，仁仁最最痛恨的是早上起床，被头洞里多少暖热，仁仁闭着眼睛蜷卧在被窝里一动不动，像草丛里冬眠的蛇，耳朵却竖起着，听着外面的动静。
姆妈目标明确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最后在仁仁床前停住了，仁仁胆怯地拨开被头一只角朝外张望，眼光撞到姆妈眼睛，赶紧闭起眼睛装睏。
“覅装了，侬睏熟勒嗨啊？眼皮哪恁抖个不停啊？”姆妈一语揭穿。
“搔伊脚底板！”三姐哇哇叫。
“拿伊被头拉脱！”大姐出主意。
被窝里，仁仁听得真切，伊晓得大姐三姐两个人的“战斗力”，不得不起床，伸手去拿盖在被头上的衣裳，再一看，昨天睏觉前好好盖在被头上的衣裳全部散落地上，仁仁舍不得离开还温热的被窝，像长臂猿那样伸长胳膊去捞地上的衣裳。
“覅捞了，好好衣裳侪踢到地上，睏相嘎醜！”姆妈帮忙拾起地上的衣裳，扔给仁仁，“太阳已经照到被头上了，快穿好起来！今朝太阳好掸年尘。”
“太阳一点不暖热。”仁仁怕姆妈讲伊懒，不勤力，小声嘀咕。
姆妈盳了一眼窗外，太阳淡黄淡黄，几近苍白，斜射进屋，只有亮光，没有温度。
“太阳辛苦一年了，年底了，伊也精疲力尽了，要打B-12补补血了。不过，今朝霜雪雪白，老老厚，等息太阳肯定会老好。”姆妈信心满满。
姆妈过年有套规矩，每年等糟货：糟鸡、糟鹅、糟肉，入甏封口后，开始迎春大扫除：掸尘、擦玻璃窗、揩圆台面、地板上蜡、洗刷供品器皿、碗盏盘碟、洗熨窗帘、床单、床罩、被里子、沙发套……。
今年冬至前后一直落雨。
上海人希望冬至落雨。俗话说“邋遢冬至清爽年”，讲的是，若冬至落雨，过年就会放晴。春节太阳好，新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春节天气好，走亲访友也方便些，穿新衣裳新鞋子不会弄龌龊。但冬至落雨也有不尽人意处，交关过年前要做的事体，比如春节前的掸年尘，汏汏洗洗等，滴滴嗒嗒落雨天无法做。
仁仁姆妈一直在收听气象预报。前几天，天气预报讲，会有一段“小阳春”好天气，开心啊，马上告诉晶晶阿娘林奶奶。
“笃笃笃”一阵敲门声，仁仁姆妈刚要去开门，门开了，顾妈头上戴了一顶晶晶阿爷用旧的压发帽，拿头发统统塞进帽子里，外面又包了一块方围巾，戴了一只大大的医用口罩，身上套一件过膝旧雨衣，浑身包得严严实实，不仔细看根本认不出。
“哦吆！顾妈是侬啊！我还以为林冲夜奔走错地方了！”仁仁姆妈看到顾妈这副样子，不由“噗嗤”笑出声来。
“仁仁姆妈，快，快，拿屋里的家什用被单床单遮好，我来帮倷屋里掸尘！阿芹走了。我来帮侬！”
“这，哪恁好意思！我已经关照阿拉屋里几个小丫头掸年尘了。倷屋里今朝也掸年尘，对伐？ 侬有交关事体要做唻！”
“仁仁姆妈，不瞒侬讲，我老聪明，老会安排，” 顾妈从来不会错过一个自我表扬的机会，“我昨日夜里吃过夜饭就把门厅、客堂间、吃饭间、走廊里的家什侪遮好，等阿娘阿爷去睏觉了，我就掸年尘了。几个小鬼头的房间，我也关照伊拉今朝一早起来拿家什侪遮好，我老早就把伊拉几间房间侪掸过一遍了！”
仁仁姆妈不能不叹服顾妈的勤力能干，“顾妈，个么，侬还要揩灰尘啊，侬去忙，我有几个小姑娘帮忙可以了。”
“仁仁姆妈，现在灰尘还呒么落定，还不能揩灰尘。……侬覅客气，侬看我手里拿咯啥物事！今年春天我看到菜场里有人卖晾衣裳竹竿，我挑了一根最最长的，现在掸年尘正好派用场。……老早，侪是倷阿芹，这个‘长脚鹭鸶’帮我掸年尘的呀！” 阿芹其实只比顾妈高半只头，顾妈欲爱叫伊“长脚鹭鸶”。
仁仁姆妈一看，果然，顾妈拿了根老长老长的竹竿，看到顾妈这样诚心诚意，仁仁姆妈 心里感动，同时，不由地想念阿芹。
“阿芹不晓得过得好伐？”
“听邻村的人讲，伊蛮好，好像有喜了，开春就要生了。咳，有了小人，有的伊忙了！”
顾妈边讲边进屋，见仁仁姐妹几个忙着拿床单把家具遮起来，走上去帮忙。
“掸年尘好白相伐？热闹伐？讲给倷听，”顾妈不等仁仁几个回答，“我像倷迭恁大，就掸年尘了，里里外外我一个人做，屋里打扫好，还要扫院子，要扫猪圈、要砍柴、忙得吃饭辰光也呒么！……乡下头掸年尘是桩大事体，要用平常囥起来的清清爽爽的干稻草绑在长长竹竿上拿房梁，屋顶，墙角的积灰蜘蛛网扫干净。掸尘完毕，掸尘用的干稻草与竹竿不能拿进房屋，讲上面侪是灰尘，侪是邪气，拿进屋触霉头咯，必须放了院子壁角落，到年夜饭吃好放炮仗时，拿迭束干稻草与迭根竹竿拿到院子外面点着烧了，这叫烧掉霉气，每家人家的男主人带头从火堆上跳过，女人小人再依次跳，讲迭恁跳消灾避难, 新的一年会有好运，会发财，……… 我是不相信咯，每年跳，跳了嘎许多年，阿拉穷人还是穷人。”
顾妈这个故事每年要一遍遍讲给大家听，偼偼佳佳几个早厌烦了顾妈炒冷饭，跑到另一间房间去了，只有仁仁还跟在顾妈后面津津有味地听顾妈津津有味地叨叨。仁仁甚至想到顾妈的乡下去看看乡下人过年，想看看那烧掉邪气霉气的篝火，甚至想去篝火上跳一跳蹦一蹦，那，一定老有劲，仁仁想。
“哎哎，仁仁，侬那两个枕头呒么遮好。” 仁仁想得有点出神，忘了用床单盖住那两个枕头了。
“仁仁，做事体要认真啊！ ” 姆妈不晓得啥辰光来了。
“仁仁做生活老好的，老认真咯！”顾妈赶紧帮仁仁讲好话。
“仁仁乖就好” 姆妈跟顾妈讲，“林奶奶今朝点名要仁仁去帮忙！伊今朝不好帮侬忙了。前两天，林奶奶来讲，往年，每逢周四，街道干部分工包干各个弄堂的清洁工作，今年，许多干部参加崇明围垦了，人手少了，留在上海的街道干部要慰问孤独老人，要帮孤老掸尘打扫、要给孤老剃头理发、要帮孤老办年货，为孤老操办大年夜集体大宴，还要拎着浆糊桶，捧着新春对联，敲锣打鼓去慰问军烈家属……，实在忙不过来。今年，阿拉138弄的弄堂清洁工作就由阿拉各家派人参加。林奶奶点名阿拉仁仁参加弄堂大扫除，讲伊有打扫花园的经验……。”
哈，仁仁呒么听完姆妈的言话就笑出声来。
仁仁最最不欢喜和大姐三姐一道做家务。大姐三姐老是仗着她们年长，是“姐姐”，对仁仁发号施令，她们还常常背着爹爹姆妈叫仁仁“多头”，是多余的人，伊拉讲姆妈想生弟弟，不想要女小人，仁仁是硬劲投胎来的，是家里多余的人。仁仁根本不服，哼，大姐三姐，倷也是女小人啊，倷也不是姆妈想要的男小人，真是五十步笑百步！
听到林奶奶点名要自家参加弄堂的清洁活动，仁仁得意哦，斜眼看了看大姐三姐，去林奶奶那里报道了。
林奶奶带领文颖、仁仁、晶晶囡囡，还有阿康阿庚拎着铅桶，拿着长柄竹扫帚认真仔细地清扫弄堂旮旮旯旯里的垃圾，清扫篱笆墙、枇杷树、墙边花坛下阴暗潮湿角落里各种昆虫和小动物建巢做窟的地方，他们从那些角落扫出了知了、壁虎、癞蛤蟆的残骸，扫出了一堆堆鸟毛，甚至扫出了一堆小小的壁虎蛋。
林奶奶讲这种垃圾太龌龊，肯定带有各种细菌，关照仁仁他们把枯树枝枯树叶扫成一堆，点上火，大家一看林奶奶烧篝火了，立刻兴奋起来，不怕火苗舔着，把知了、壁虎、癞蛤蟆的残骸，鸟毛和壁虎蛋统统扔到火堆里烧。炵炵火苗似乎懂得这些小朋友的心情也兴奋起来，一下子哔哔啵啵窜得老高，火堆里的鸟毛和那些昆虫残骸一被火苗舔着，立刻卷曲起来，瞬间变成灰烬。仁仁见那一颗颗壁虎蛋也被火苗舔着了，心里一紧，啊，里面冬眠的小壁虎要被烧死了，这些小壁虎还没出世就要被活活烧死了！ 真可怜！仁仁拿起一根枯树枝去把壁虎蛋从火里扒出来，突然，烧得通红的枯树枝一下子倒坍了，把壁虎蛋深深埋在闪着火光火星的灰烬之中。
阿康一看篝火被仁仁用枯树枝一拨弄开始熄灭了，着急地叫起来：
“侬看侬，不做好事体，火被侬弄灭了！” 说着抄起旁边顾妈平时扫地的扫帚扔进火堆里。
“奄奄一息”的篝火“腾”的一下窜出了熊熊的火苗，篝火得救了！
阿康阿庚一看来劲了，四只眼睛四处搜索，寻找可以燃烧的东西，阿庚把顾妈拣菜用的竹淘箩扔进篝火。
“啊？侬拿顾妈的扫帚淘箩侪扔进火力烧啦？”晶晶惊得大叫，“顾妈要光火了。”
“让阿娘给伊买新的。”阿康哧哧笑。
篝火添加了干燥的扫帚和淘箩，烧得更旺了，火苗噼噼啪啪欢快地跳跃着往上窜，火星随风飘散。
“真好看！”仁仁晶晶几个看呆了，怪不得顾妈念念不忘乡下的篝火。
阿康怕扫帚竹淘箩烧尽了，篝火会灭，索性把顾妈坐的小竹凳扔进火堆。
“啊？顾妈的小凳子也当柴爿烧啊？” 晶晶看了咯咯咯笑。
火苗窜得更高了，一阵风过来，火势凶猛起来，阿康得意地看着自己的“佳作”，突然火苗舔到阿康的头发，顿时烧焦了阿康额头一片头发，阿康害怕地大叫一声，跳到一旁，狠狠地拍打自己的头发。
“啊！啊！着火啦！着火啦！”晶晶仁仁文颖囡囡惊叫起来！
林奶奶听到响声，出来一看，不好，赶紧叫：
“阿巧！阿巧！不好了！着火啦！快拎水灭火！快！快！”
阿巧拎桶水冲出门，阿康见了，一个箭步上前把头扎进冰冷的水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