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138弄 人怕出名猪怕壮
岁杪时节,天凝地闭,风厉霜飞。
仁仁捧着一杯热茶,倚在窗边,望着一片凋零的花园,前几天,草地还有些许绿,现在一片枯黄,只剩院墙旁四棵中国梧桐挺着青翠的树干。
中国梧桐又叫青桐,高大挺拔,树干无节,树皮平滑,叶如蒲扇,妍雅华净,即便霜雪肆虐,树干依然翠绿逼眼,气势昂扬。
爹爹特别看重这四株青桐,曾经翻出《诗经》和庄子的《秋水》里有关于青桐的记载,读给仁仁四姐妹听。仁仁现在还记得《诗经》上讲: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雍雍喈喈。说的是青桐茂盛,引得凤凰啼鸣。在庄子的《秋水》中,庄子见惠子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雏,子知之乎?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
一次,仁仁偷偷听到爹爹对姆妈讲,“良禽择木而栖,凤非青桐不落,常言道‘栽下青桐树,引得凤凰来’,不晓得啥人种的这四棵青桐,啊是正好对应阿拉四个好看聪明的囡娪,真是上天的恩赐,看来我四个囡娪一定有出息。”
“侬的囡娪会得差啊?!”姆妈冷冷地“戳”爹爹一句,这是姆妈最欢喜做的事体,“我是呒么看到梧桐树上有凤凰,我只看到麻雀哦!” 姆妈当然晓得自家四个囡娪个个聪明漂亮,心里也盼着囡娪侪有出息,但,看到爹爹自我得意的样子,忍不住泼爹爹一头冷水。
仁仁正想得出神,听见姆妈在叫:
“仁仁,顾妈讲切水笋的师傅来了,就在弄堂口摆摊,侬快去把放在车间里的水笋干拿去让伊切!快去快回来。大姐姐二姐姐在磨水磨粉腾不出手来,等息,侬帮姆妈去把鸡棚拆了,花园打扫清爽,听见吗?”
嘎冷的天,仁仁实在不想出去,姆妈下令,呒么办法,仁仁到车间拿了水笋干,硬硬头皮推门出去。
外面好热闹,顾妈和阿巧坐在太阳底下,用黄沙擦钢精锅子和不锈钢锅子,这些锅子用了一年,外面被火焰熏黑了,看上去脏兮兮,顾妈和阿巧手抓一把黄沙沾些去污粉用力“沙,沙,沙”擦,污垢一点点擦脱,锅子又亮晶晶像新的一样了。
弄堂外更热闹,平时弄口只有小皮匠一个摊头,今朝不得了了,弄堂口像开集市一样。
老摊主小皮匠的摊位前堆满了已上好鞋帮完工的大大小小各色新棉鞋,伊身后尚未完工的鞋面料像小山高,真正担心伊在大年夜前能不能完工,小皮匠已经发话,不再接受新的生意了:“覅再拿鞋帮鞋底来了,我就是长十双手也来不及做了。”小皮匠嘴上迭恁讲,心里还是体谅大家咯,还是不断地接下生意,“咳,不帮忙上这些新鞋,哪恁办,不见得新年穿旧鞋子啊!”
小皮匠的摊头旁边新添了剃头师傅的挑子,旁边一溜小凳子上坐着等剃头的老老少少光榔头。
过去几步路,是磨刀师傅的摊头。过年过节是磨刀匠师傅进账最好的辰光,家家户户大斩小切,刀刃钝了,刀口勚了,各家“掌勺大厨”侪来央求磨刀师傅。
钉碗补砂锅的摊子也来凑热闹,不知为啥过年过节时砂锅最易爆裂,肉汤鸡汤流了一天世界,最最叫人肉疼头痛。
一年中只在春节前来摆摊的是切水笋的摊位。
水笋炖肉是上海人的看家年菜,由来已久。年底前,各家各户拿出缸缸盆盆用淘米水浸泡笋干,每天更换淘米水,乌黝黝笋干经过两三星期淘米水浸泡漂净,像出水芙蓉那样出落的玉白玉白,在五花肉的汤汁里文火慢炖,吸足肉汤,变得无限鲜嫩、肥腴、柔滑。和所有江浙人家一样,仁仁家也欢喜吃水笋炖肉,每年大砂锅炖满满一锅,每年初四年左右,年菜吃得差不多了,水笋炖肉就端上台面了,几乎一直要吃到正月十五,每天舀一碗出来热热当只菜,这样冷了热,热了吃,炖到后来,肥肉全融了,肉皮全化了,瘦肉看不见了,只剩绵软酥烂,咬一口满嘴油的水笋,好吃的让人不肯停箸。
但,晒干的水笋硬的跟柴爿一样,厨房菜刀完全切不动,不得不请切水笋的师傅帮忙。
不晓得切水笋师傅平常靠啥营生,从来看不见伊,一到年底,伊背着装有铡刀的长板凳来了。
顾妈讲切水笋的铡刀厉害,是按照包青天包拯的三口青天大鍘刀锻制的,老老结棍。顾妈在绍兴戏里看到过包青天的三口大鍘刀:龙头铡专铡皇亲国戚,凤子龙孙;虎头铡专铡贪官污吏,祸国奸臣;狗头铡专铡土豪劣绅恶霸无赖,所有铡刀侪老老锋利咯,手起刀落犯人的头颅就“咔嚓”一记落地上了,不然,死囚的头一刀,两刀,三刀,斩了半天斩不下来,死囚痛绝挣脱刑吏,血淋带滴的骷髅头荡在胸前,晃发晃发,像没头鬼一样满刑场乱跑,刑吏后面挥舞大刀死命狂追,覅吓死人哦!
顾妈讲得绘声绘色,讲得仁仁鸡皮疙瘩一阵又一阵。
仁仁真正佩服顾妈,算账:复杂的十六制运算轻而易举,算得又快又准确;讲故事,有声有色,大字不识几个,戏文里的优美词句信口而来;这次,又让仁仁大为震惊,顾妈居然讲铡刀的“铡”字应该写成“侴”迭恁样子,顾妈比划给仁仁看,讲伊在包公的铡刀上看到过。仁仁相信。
记性嘎好,嘎聪明,嘎有才气的顾妈要是有机会读书肯定能成为数学家,文学家!仁仁为顾妈感到惋惜。
仁仁捧着一淘箩切好的水笋片往家走,晶晶,囡囡后面追上来:
“仁仁,仁仁,跟阿拉一道踢毽子伐?看,顾妈帮我做的毽子漂亮伐!”晶晶说着举起毽子迎风唱起踢毽子的儿歌 “大风去,小风来,阿拉踢毽不要来,明朝请侬吃年夜饭。”
仁仁原本想踢几下,一看那毽子的羽毛是自家阉鸡尾部的长羽毛,立刻没劲了,
“今天不踢了,姆妈还要我打扫花园呢。”
仁仁疾步回到屋里,先去打开那本旧的语文书,里面夹着一根根绚丽多彩的长羽毛,这是那几只阉鸡颈部尾部的羽毛。今年的阉鸡太壮了,姆妈拎不动,请顾妈帮忙杀的,顾妈把漂亮的羽毛留出来,分给仁仁,晶晶,文颖和囡囡做毽子,仁仁呒么舍得做毽子,全部夹在语文书里囥起来。
这些鸡毛前两天还在鸡身上,油亮亮地带着体温,仁仁叹了口气,伊喂养这几只鸡才三个星期左右,但已喜欢上它们了,不舍得姆妈把它们杀了做醩鸡,可又有啥办法?年夜饭不能呒么醩鸡啊!
合上了书,仁仁去拆除鸡棚,去打扫花园。姆妈关照,把搭建鸡棚的竹竿和油毛毡扫干净,用申报纸包好,明年还要用,鸡棚地上和稻草袋上的鸡屎集中起来,倒在那四棵青桐树下,明年青桐会长得更高,叶子更茂盛。
仁仁晓得姆妈的用意,可是哪里有凤凰啊?只有一群群叽叽喳喳,呒头呒脑的麻雀欢快地在四棵青桐树上穿来飞去。
太不公平了,嘎难看的麻雀倒占据了临风玉立的梧桐,而我们的阉鸡,羽毛如此绚丽的三黄鸡,未及开鸣被阉割,一辈子蜗居小小鸡棚,等待秋后问斩成为盘中餐!
太不公平了!仁仁愤愤。
“世界上确实有许多不公平的事,”姆妈讲,“侬看,最漂亮的花总归最早被采摘,质地最好的树木总归最早被砍伐,最美味的飞禽走兽总归最早被扔进锅里,装入人的肚里。做阉鸡的芦花鸡也可以讲是‘红颜薄命’,因皮肉细致,被人看中,百里挑一捉去阉割。咳,讲来讲去,世上万物和人一样,人怕出名猪怕壮,所以做人要谦和低调,不能风头太足,要夹紧尾巴做人,不然,难免要跌筋斗,啥叫枪打出头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