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138弄 “斩监候”
“快进来,快进来,外面冷得冻死人,快进来汏汏手,吃碗芋艿浆,暖暖身子 。”
仁仁姆妈招呼站在门口的桂荣师傅。
“我不冷,侬先去开车间门,我把这三位‘太监老爷’拿到花园去,省得鸡屎弄得一天世界。”
桂荣师傅称阉鸡“太监老爷”,这三只芦花阉鸡又壮又大,桂荣费力地拎着,跟着仁仁姆妈到了花园里,把鸡塞进早已准备好的大鸡笼。
“这三只鸡怎会壮得嘎有趣。”仁仁姆妈蹲下身子,拨开鸡毛,“看,这鸡长得滚滚壮,浑身蜡蜡黄,鸡皮下面侪是鸡油啊!”
“侬摸摸这鸡,鸡皮细致光滑伐,摸上去像摸在糯米圆子上面,呒么一点鸡皮疙瘩,再摸摸,嫩伐?这几只鸡雪白粉嫩绝对胜过杨贵妃的冰肌雪肤,唐玄宗要是摸过阿拉的阉鸡,绝对拿杨贵妃打入冷宫!”
“侬又乱话三千了。” 仁仁姆妈晓得桂荣欢喜讲嘻话(笑话)忍不住笑着连连摇头。
“一点不瞎讲,杨贵妃吃啥?棒子面哦!阿拉乡下的鸡,鱼米之乡的鸡啊,从小吃鱼虾、小蟹、蟛蜞和米饭长大的!侬讲讲,天天鱼虾拌饭,顿顿蟹贝过饭,覅讲鸡,就是人也要吃得细皮嫩肉了,对伐?”
“对,对,侬的言话还会得错!”仁仁姆妈笑着答,“我晓得侬今朝要拿鸡送过来,昨日我已经从小菜场刮鱼鳞的阿婆那里买来一些带鱼头,带鱼尾巴,还有一些鱼肚肠,等息放些剩饭烧烧给这三只鸡吃。” 仁仁姆妈边讲边拿出三只大大的草包,“这三只稻草编的草包,我从小菜场讨来的,垫在鸡笼下面,让伊拉暖暖热热睏觉。”
桂荣接过草包,铺在鸡笼里,“可以了,蛮好了。这些阉鸡从小娇生惯养,最享福了。….. 不过,有辰光,想想,这些鸡真正可怜,从小被阉割当了太监,好在伊拉不懂啥个叫‘斩监候’,不晓得年底一到,伊拉就要秋后问斩,“咔嚓”一记杀了吃了,伊拉戆哦,呒么心思,每天吃饱喝足,心平静气,高高兴兴在干稻草堆上曝太阳!”
一听桂荣讲,这些鸡像判了“斩监候”在鸡笼里等“秋后问斩”,仁仁姆妈不免可怜它们了。
“咳,人最凶了,只要好吃的,统统侪杀了吃!”仁仁姆妈不忍心看这三只阉鸡,催促桂荣进屋去,“去吃芋艿浆去,晶晶阿娘烧的,蛮好吃咯。”
桂荣回头看了一眼阉鸡,
“讲给侬听,这三只阉鸡侪是最最好的芦花鸡,春上,我从头两百只小鸡里挑出来的我拿到‘堕民村’叫老堕民阉咯。阉鸡一定要阉得好,不然,发育要发僵脱咯。”
“现在还有‘堕民村’?不是民国元年,孙中山下令解除对堕民的一切歧视,规定堕民与其他百姓‘一体享有公权私权’?”
“是有迭桩事体,但是,迭个‘堕民’是元灭宋时开始的事体了,几个朝代下来了,哪恁可能孙中山一道令就呒么了,世界上的事体很奇怪的,有的是名存实亡,有的是名亡实存,讲不清爽。”
“我小辰光在乡下看见过堕民咯。我听我爹爹讲,浙东地区,比如绍兴,余姚等地方有一个比较特殊社会群体,叫“堕民” ,也有人称伊拉“墮贫”。这些人其实是元灭宋时的俘虏与罪人的后代。伊拉衣着有严厉规定:女性穿横布裙、男性戴狗头帽。到民国时期,男性堕民梳长辫子,发辫盘在头颈间,鲁迅笔下的阿Q就是堕民。自古以来,堕民只能在堕民中间择偶,伊拉不得与平民通婚。在封建科举时代,堕民不得赴考,不能捐资纳官。此外,堕民与平民还不共职业。正如鲁迅所说,他们专事“贱业”:收旧货,卖鸡毛,捉田鸡(青蛙)、当吹鼓手、演木偶戏,做伴娘、值祭堂,剃头、阉鸡、抬轿等。现在还是迭恁?”
“现在,这些堕民当然不再穿横布裙、戴狗头帽,男的也不梳辫子了,自然,也呒么辫子可盘在头上。现在从外表上看不出啥人是堕民,也不允许歧视堕民,但堕民与一般平民之间好像还是有隔阂,伊拉还是住在一道,所谓的堕民村,当然大家不会公开叫,伊拉不可能和其他人住一道,呒么人愿意跟伊拉做邻居。伊拉还是在堕民当中迎娶婚嫁,中国人本来就非常讲究门当户对,呒么人家愿意娶堕民家的囡娪,也呒么人愿意嫁给堕民后代。”
桂荣师傅吃完芋艿浆,接过仁仁姆妈递过来的热水毛巾揩了揩面孔,接着讲,
“现在堕民已经不多了,老的侪故世了,年轻人,啥人愿意一辈子当堕民,侪远走高飞,到外乡外省,甚至漂洋过海到南洋这种地方去了,那里呒么晓得伊拉是堕民,伊拉自由了。”桂荣师傅停了停讲,“问题是将来可能呒么有会阉鸡的人了。”
“这手艺要是失传那真太可惜了!” 仁仁姆妈感叹地说,“他们阉鸡技术特别高明,一点不伤鸡的元气,不影响其发育生长。”仁仁姆妈拿来给桂荣师傅的东西放在桌上,“据说,当年华佗为曹操医治脑病,建议开头颅,曹操认为要谋害他,杀了华佗。华佗妻怨丈夫因医术遭残杀,焚书解恨,待华佗弟子赶到,只抢出阉割术几页,即阉鸡、猪、狗、牛等,后被绍兴府堕民继承,成了他们营生的传家宝。伊拉腰挂阉鸡手术刀,穿乡走村,口喊:“华,华,阉鸡”,就是纪念与感恩华佗。”
“我也听人迭恁讲。”桂荣师傅看看窗外讲:“天色不早了,我点心也吃过了,该回去了。” 说着把乡下带来的年货:鳗鱼鲞、黄鱼鲞、海蜇头、肉皮干、水笋、苔条、年糕、豆酥糖、绍兴香糕、三北盐炒豆一样一样从旅行袋里拿出来。“这些东西侪是大家凑起来的 ,伊拉讲一直托侬帮忙买香烟,肥皂,糖果不好意思。”
桂荣指指一捆弥陀芥菜讲,“这点弥陀芥菜是从阿拉地里割的,给侬做弥陀芥菜炒年糕,乡下过冬至总归吃的,侬还记得伐?”
“记得,迭个好忘记咯?弥陀芥菜炒年糕加几块笋篰头,味道老好咯。侬看侬拿来嘎许多物事,代我谢谢大家,真正要谢谢大家!全靠倷带年货来,帮了我大忙。”仁仁姆妈一面笑嘻嘻不住道谢,一面往桂荣的三只大旅行袋塞大前门香烟、工农牌香烟、牡丹牌香烟、剪刀牌肥皂、合成洗衣粉,大白兔奶糖等等。
“阿拉仁仁爹爹不吃香烟,我拿阿拉所有香烟票,加上用自来火票、糕点票换来的香烟票,帮侬买了这些香烟,不晓得够不够?到春节,说不定还能再搞到一些香烟票,再帮侬买些。”
“够了,够了,这种东西多了多吃,少么少吃,又不能当饭吃,侬讲,对伐?麻烦侬,每年费心帮阿拉弄到嘎许多香烟,肥皂,还有大白兔奶糖。阿拉乡下头人就是欢喜倷上海物事!”
上海人欢喜乡下农产品,乡下人欢喜上海日用品,一到年底城乡交流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