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138弄 “不是我呀!”
末伏酷暑,火伞高张,席椅炙手,炎热难熬。
仁仁姆妈忙进忙出,汗流浃背,从厨房间端出一锅又一锅煮毛豆,倒在排在晾晒支架上的一个个竹篾箩、竹筛、竹匾、竹盤籃里,轻轻用笊篱将毛豆匀匀扒开摊平;一边跟正在帮姆妈扯破床单,剪破衣裤的仁仁讲:
“这点破布头看来够了,可以去调糊硬衬(袼褙)的浆糊了,仁仁,记牢哦,浆糊一定要调得不厚不薄,还要呒么一粒粒面粉疙瘩。”
晶晶阿娘见了, 过来打招呼:
“仁仁姆妈,糊硬衬晒毛豆干啊?”
“是啊,是啊,趁伏天还呒么过脱,糊点硬衬,再晒点毛豆干,给小人当点心吃。现在买肉要肉票,买豆制品要豆制品票,想来想去还是给小人多吃点新鲜毛豆……。这几天早饭小菜就是萝卜干炒毛豆、上海酱瓜炒毛豆、毛豆子炒大头菜、毛豆子炒雪里蕻咸菜;中上头夜里厢也是毛豆,盐水清煮毛豆荚、毛豆子炒肉丁雪里蕻、毛豆子炒肉丁青椒丁豆腐干丁,毛豆子炒肉丁茭白丁……。毛豆真正好物事,现在有小毛蟹六月黄的辰光,拿毛豆子在油里煸透,煸到毛豆表皮起皱,六月黄毛蟹烧好,拿煸好的毛豆子浇到毛蟹上,毛豆子吸足六月黄的浓汁,鲜得掉眉毛,鲜得勾魂,几个小人老要吃。”
“是嗰,是嗰,迭只菜好吃嗰!”晶晶阿娘连连称是。
“侬晓得,阿拉屋里几个小家伙哪恁?伊拉侪抢了吃!好笑的是连吃剩的碗底头也抢了吃!自从阿芹走了后,伊拉爹爹规定四个小姑娘负责汏碗盏倒垃圾,不晓得伊拉哪恁商量嗰,反正啥人最后吃好饭,啥人汏碗盏倒垃圾,那么,伊拉一个个拼命吃,不怕呛死,不怕噎死,要紧不煞吃完饭,吃到最后几口,干脆把饭统统塞进嘴巴,赶紧把空饭碗一放,筷子一放,算吃好了,只要不是落末名,不用汏碗,大大松口气。那个最小的四丫头仁仁平时吃饭一粒粒数着吃,现在不对了,拿着筷子不停往嘴巴里塞饭,菜也顾不得搛了吃。
不过,有六月黄炒毛豆子的日脚,情况不一样了,人人争当落末名,当了落末名,那只盛六月黄的碗脚脚就归伊了,碗里总归剩点蟹汤蟹糊,盛点饭吃,味道覅太好哦!四介头抢好物事吃的辰光,一点吃相也不讲了,一个比一个精乖!喏,这个阿四头,人么最小,胃口么最大,鬼主意么最多,抢吃的本事最大,伊厉害,本来只会用‘假手’,现在左手右手侪才会用,侪会拿筷子,好小菜上桌,伊左右开弓,两个阿姐侪抢不过伊……。”
仁仁听姆妈迭恁讲伊,难为情的满面通红,晶晶阿娘笑着解围,
“一样,一样!阿拉屋里几个跟倷屋里一模一样,抢那个剩点蟹汤的残碗头吃,阿康阿庚恨不得爬到碗盏里去,伊拉抢起那个碗来,差点拿碗扳破!”
“毛豆好物事,可以当菜,可以当零食,喏,晒点毛豆干,让两个小人放学回来当零食。毛豆干晒得透,放在密封的饼干箱里,一直可以吃到春节!”
“是啊,是啊,仁仁姆妈,侬会的变花头,样样色色弄给小人吃,就是侬太辛苦了,一息息不停,自家身体也要紧,不能中暑,嘎热天阴凉地方坐坐,扇子摇摇,覅拼命做了!”
“不做不来事啊!趁天好赶紧做脱点。侬看,幸亏前两个礼拜大太阳晒了霉,毛料衣裳、皮大衣、羊毛毯、绒线衫裤统统在辣辣叫的太阳下面晒了嗰透,不然侪要霉脱、脆脱、烂脱。后来两日就落雨了,阿拉跟农民一样靠天吃饭过日脚。这两日天好,晒点“湿货”:毛豆干,硬衬(袼褙)……。”
仁仁姆妈称晒毛料衣裳、皮大衣、羊毛毯、绒线为“晒干货”,称晒毛豆干,硬衬(袼褙),笋脯黄豆等带水份的东西为“晒湿货”。仁仁姆妈认为“干货”与“湿货”不能同时晒,“湿货”中带盐分的水汽会被“干货”吸进去,这样晒“干货”比不晒还不好。
“侬太讲究,也太辛苦了,看侬忙得满头大汗。”晶晶阿娘关切地看着仁仁姆妈。
“讲实在言话,还呒么出嫁辰光,我是‘十指不沾阳春水’, 现在啊,啥个水不沾!讲起来也奇怪,那个辰光,我每年不晓得要吃多少中药调理,现在,从早忙到夜,啥个腰酸背痛也呒么,也不看医生,也不吃滋补药,侬讲,人啊是有点贱骨头,越做事体,身体越好。”仁仁姆妈讲完,自家笑了,“我有辰光想想,晒‘干货’‘湿货’,我自家也在太阳下面晒,我爹爹是老中医,伊讲‘三伏晒背祛湿寒’,还能补肾强筋骨,我就权当晒‘干湿货’是‘三伏晒背’,迭恁想想,心里安泰,一点也不吃力了,”仁仁姆妈看了看在阴凉处的晶晶阿娘,“……还有侬在一旁和我讲讲言话,解解厌气,真得一点不吃力。”
仁仁姆妈和晶晶阿娘一个在太阳下一拨一拨翻动摊晒在大竹篾箩里毛豆,一个站在树荫下摇着蒲扇,一来一去聊天。
“啥事体,讲得嘎起劲啊?”
仁仁姆妈和晶晶阿娘不用抬头看,听声音就晓得是林奶奶。
“侬打中觉起来了?”晶晶阿娘问,伊晓得林奶奶的打中觉雷打不动。
“哪恁睏得着,这毛豆子的清香一阵阵从窗口飘进来,香得我,馋得我一点也睏不着,仁仁姆妈,侬要赔我的损失哦!”
“好,好!赔侬毛豆干,侬要多少拿多少。”仁仁姆妈笑嘻嘻地爽快答应。
“呵呵,来了个敲竹杠嗰,林奶奶,侬结棍嗰!”
“真正不骗倷,这毛豆的清香真是好闻,连文颖爷爷都在不断歙鼻头深呼吸。”
“可能,倷在楼上闻到的香味更浓,我自家倒闻不到。不过,今朝的毛豆真正好,粒粒饱满,我买了8斤,和阿芹一道拎回来,明朝再去看看,有好的再买几斤。”
“仁仁姆妈,去年,文颖爷爷吃了侬的毛豆干,一直讲这毛豆干馨香扑鼻,粒粒al dente,有嚼头,是喝茶下酒的好东西。伊叫我也晒,我弄不来啊!刚刚文颖爷爷又在讲,要我跟侬学学,也晒些毛豆干。”
“仁仁姆妈,阿拉晶晶阿爷也讲侬的毛豆干有一股山乡田野的清香,皱皱豆皮,看看平平常常,放一粒在嘴里慢慢细嚼,咸咪咪,鲜咪咪,韧中带糯,咸鲜适中,妙不可言,比熏青豆好吃一百倍, 一千倍!”晶晶阿娘咽了一口口水,“不好意思,我都要流馋唾水了!”晶晶阿娘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绢头,揩了揩嘴角,“阿拉老头子,仁仁姆妈,跟侬实话实讲,欢喜吃侬做的瓶醃雪里蕻、欢喜侬做的醩鸡、侬做的细沙点心、欢喜侬氽的翡翠兰花片、侬做的走油肉、糖醋黄鱼、鳗鱼鲞……,伊讲,烧饭辰光,闻到从侬窗口飘出来的菜香,都要深呼吸几次,伊啊,恨不得到倷屋里去搭伙!”
“晶晶阿娘,侬讲得好,讲得好!我瞎弄弄嗰。阿爷欢喜吃,我下趟多做点……。”
“晶晶阿娘,侬刚刚讲我结棍,敲竹杠,侬比我还要厉害,直接开口要搭伙了”
“我讲,阿拉138弄办个众家餐厅,由仁仁姆妈指挥,顾妈、阿巧跟我打下手,倷看哪恁?”
“好呀! 好呀,这最好呒么了,就是仁仁姆妈要辛苦了!”
正讲着,外面传来哇啦哇啦一片嘈杂声,
“啊哟!啥体啊?好像出大事体了!”林奶奶忍不住朝外盳。
“啊哟!是酒甏!酒甏跟伊老婆!倷看!倷看!”大家顺着仁仁姆妈的手指方向看,只见,酒甏老婆无锡娘子一只手死死拉住酒甏的耳朵,用力拽着酒甏往前走,一边骂骂咧咧:
“侬迭个浮尸!侬迭个棺材!学会白相女人了!啊!活得不耐烦了!啊是啊?!”
酒甏呢,耳朵把伊老婆无锡娘子死死拉住,只能歪着脖子,低着头,弓着背,跌跌冲冲跟着伊老婆走,一面苦苦哀求:
“喔唷唷,喔唷唷,痛死我了,痛死我了,松松手啊,我痛死了!不是我呀!不是我呀,听我讲呀,不是我呀,喔唷唷,喔唷唷,痛死我啦!”
“走!去跟大家讲讲清爽!”酒甏娘子不依不饶拖着酒甏来到138弄,“喏,去跟林奶奶好好交代,伊是里弄干部!”
“哎,哎,覅迭恁呀!有言话好好讲,好好讲!”仁仁姆妈上去劝架。
“夫妻之间有啥讲不通要动手啊!快快放手,快快放手!”林奶奶也劝道。
“啊哟,覅迭恁,大家看了,难看伐?小人看到也不好。”晶晶阿娘伸手去拉酒甏娘子。
酒甏看到林奶奶她们像见到大救星:
“喔唷唷,喔唷唷!快帮忙,快帮帮忙!死老太婆要拖我去派出所!拖我去派出所!”
“啥事体啊?”晶晶阿娘和仁仁姆妈拉开酒甏娘子问。
“哎,哎,死老太婆要拖我去派出所!”酒甏从伊老婆手中挣脱出来,诉苦。
“啥事体啦?”仁仁姆妈,“夫妻吵相骂哪家呒么,但是不能动手,有言话好好交讲。”
晶晶阿娘看着酒甏问:“侬打伊了?打老婆不作兴嗰!阿拉不会帮侬嗰!”
“哎唷,我哪恁敢打伊,伊迭个母夜叉,阿拉敢碰伊啊!倷看,我的耳朵也要被伊拉下来了!”
“咳,侬哪恁可以迭恁叫侬老婆?“林奶奶批评酒甏,“到底啥事体啦?”
“嘿,嘿,不谈了,不谈了!老太婆搞不清爽,瞎作!” 酒甏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递给仁仁姆妈和林奶奶, “喏,就迭个,伊看了又哭又闹,要拖我去派出所。”
仁仁姆妈和林奶奶拿过来看,
“尊敬的各位领导:
陈小毛揭发的情况属实。
我与唐来娣发生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已久,虽经班组同志多次帮助,仍与唐来娣藕断丝连。
昨天场领导找我谈话,警告我若再执迷不悟,不洗心革面,将交有关行政部门处理。
……
我生活腐化,作风恶劣,迷入歧途,越陷越深。我对不起领导的培养教育,同志们的帮助,对不起父母、妻子、孩子……”
我一定深刻检讨,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
仁仁姆妈和林奶奶粗粗看了一遍,非常生气:
“哎,惠娟爷,阿拉侪当侬是好人啊!侬哪恁是迭种人啊!侬老婆跟侬吵,应该!跟侬离婚,侬活该!”
“自作孽,不可活!” 仁仁姆妈帮了讲,“哪个女人咽得下这口气啊!侬作死啊!好好日脚放了不过!这个忙,阿拉不帮嗰!”
酒甏老婆听仁仁姆妈,林奶奶晶晶阿娘迭恁讲,一肚皮委屈涌上心头,哇哇哇大哭起来。
“哎!哎!不是我呀,真的不是我呀!天地良心啊!”酒甏急了,“倷听我讲呀 !这个不是我呀!是小菜场卖鱼的那个‘黑皮’,侪叫伊‘乌贼鱼’的检讨书呀!伊跟那个豆制品摊的‘白皮’,绰号‘白骨精’的女人瞎搞八搞,被人家揭发,伊不识几个字,叫我帮忙写检讨书呀。……平常,伊对我蛮不错,我去买鱼,伊总归给阿拉多点,秤杆翘得老高,有覅鱼票的小鱼杂鱼总归帮我留一点。我不好不帮伊呀!……我写好了,准备明朝去交给黑皮嗰,想不到被老太婆看见了。 ”
仁仁姆妈林奶奶听了忍不住笑出声。
“倷两位讲讲看,我会得做迭种事体伐?假使真的是我,我会得拿检讨书摆在台子上给伊看到 ?……老太婆黄鱼脑袋,哇啦哇啦乱吵,给人家看到听到,算啥?!倷帮我评评理,评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