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138弄 阿芹
仁仁不希望发生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那天早上起来,仁仁感到周围的一切有点异样,楼下餐厅的大饭桌搁上了揩的干干净净,春节时才拿出来用的大圆台面,上面糕点餖飣,都是仁仁欢喜的糯米点心:双酿团、条头糕、伦教糕、桂花方糕,还有生煎馒头,一旁的小桌上放了豆浆与大米粥,爹爹姆妈客气地请几位来客入座。
客人入座后,姆妈招呼阿芹入座,阿芹不好意思,再三推脱,姆妈一下抓住阿芹将她按在椅子上。
姆妈抬头见仁仁姐妹几个到齐了,讲:“倷侪过来,跟这几位大伯伯讲‘早上好’。”
“啊呀呀,罪过煞了!罪过煞了!叫‘叔叔’已经叫我不好意思了,哪恁可以叫‘大伯伯’!”阿芹起身慌忙制止,又被姆妈按到座位上:
“阿芹,侬覅客气,伊拉侪是侬的婆家人,应该称‘大伯伯’的。”
仁仁听话地赶紧向几位大伯伯道早安,随后准备入座吃糕点,不料,被大姐一把抓住衣领,拖进厨房间:
“侬去做啥,啊?今朝请阿芹婆家人吃早饭,侬去凑啥热闹啊?轮得到侬去上座?! ”大姐压低嗓门厉声训斥。
仁仁最覅看大姐拿出大阿姐的架子训人,忍不住朝大姐翻两只白眼。
“啊?侬还不服气?今朝放侬一码!今朝是阿芹的好日脚,伊要回乡下结婚去了。”
仁仁一听阿芹要到乡下结婚去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立刻被大姐牢牢捂住嘴巴,仁仁拼命挣脱,结果,大姐连仁仁的鼻子都捂住了!仁仁无法呼吸,绝望地四肢乱抓乱打乱蹬乱踢。
吃饭间的人肯定听到仁仁的哭声,姆妈和阿芹赶紧跑到厨房间,大姐当然要告状,要邀功,好在姆妈今朝只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阿芹一听仁仁因不愿她离开而哭,不免感动,拉着仁仁去餐厅,要仁仁坐在她旁边,和她一起吃早饭,仁仁一听开心啊!熬不牢回头朝大姐得意地瞪一眼,做个鬼脸。
四个女小人,仁仁和阿芹最要好。
仁仁还呒么生出来之前,阿芹就在仁仁家做“小大姐”——当女佣了。
阿芹是姆妈托顾妈的保人介绍来仁仁家的。
三十年代起,上海女佣的需求量不断增加,周边江浙一带贫穷农村妇女都来上海当佣人“淘金”。久而久之, 同一村庄来的女佣中就产生了一名威信高的“保人”,负责介绍担保同村人来上海做佣人。这位保人可谓是“包做媒人,包生儿子。”她不但负责介绍,还从某种意义上负责管束她所介绍的女佣 。若一名女佣有不端的行为,东家就叫这位保人来把这名女佣领走。被领走的女佣将不会再得到保人举荐,因而就永远失去当女佣的机会或资格。这条不成文的规矩严格地规范着女佣的行为,非常有效。
那时,阿芹刚刚二十出头,白白净净的瓜子脸上一对明亮的眼睛又细又长,端正的鼻子下薄薄的嘴唇两旁一对浅浅的酒窝,瘦瘦高高苗条的身材套着浆洗笔挺的碎花棉布衣裤,乌黑齐耳短发上别着一支小小的银发夹,是伊姆嬷(妈妈)留给伊的。女佣中数阿芹最清秀最干净利落。
从其他女佣私下交谈中,仁仁隐隐约约听说阿芹是从家里逃出来的,从家里“偷逃出来”总不是啥好事体,仁仁想,对阿芹多少有点看法,有点戒备。后来慢慢听说阿芹五、六岁时没了爷娘,由哥嫂带大。十五及笄,哥嫂迫不及待地为她订了一门亲,对方是村里富绅之子,不合阿芹心愿,一是因为这位刘家少爷仗着家里有的是田地房屋,整日无所事事东逛西游,是远近有名的游手好闲之徒。二是阿芹已和邻家青梅竹马的张姓男青年相恋私定终身,只等那青年人得到其父母与阿芹哥嫂的应允就可完婚,那料,贪财的阿芹哥嫂嫌张姓男青年家贫寒,硬要阿芹嫁给刘家。眼见刘家不日将来迎娶,阿芹半夜从家乡逃到上海,几经周折通过保人举荐到仁仁家做帮佣。
阿芹聪明机灵,干活利索,凡事一教就会,姆妈不但非常喜欢她,甚至非常心疼她。姆妈经常讲要是阿芹的爷娘活了嗨,要是阿芹的阿哥不贪财,“耳朵根不软”,不听其老婆的挑唆,阿芹不会嘎苦,不会小小年纪逃到上海做小大姐。
阿芹倒交关想得开,那天阿芹和仁仁姆妈谈生世,阿芹讲:
“仁仁姆妈,其实,我倒觉得逃到上海做小大姐是桩好事体,不然,阿拉根本不晓得还有上海这样的地方!我也根本不会有机会跟侬学烧菜,学做衣裳,学踏洋机(缝纫机)……,有辰光想想,说不定坏事体里面囥着好事体,坏运道后面跟着好运道,侬讲,对伐?”
自从,弟弟出生后,姆妈全心全意,一门心思照看弟弟,仁仁就由阿芹带领。
仁仁讨厌阿芹。
阴冷冬日,阿芹把仁仁从暖暖的被窝拖起来穿冰冰冷的衣裳;
炎热盛夏,阿芹把在弄堂和玩伴白相的老开心的仁仁捉回来逼伊睏中觉;
三日两头,阿芹把仁仁按在面盆里给伊汏头,肥皂水流进仁仁的眼睛,辣得仁仁乱叫;
仁仁用“假手(左手)”吃饭,阿芹帮着姆妈硬要仁仁用右手拿筷子,害得仁仁小菜搛不起米饭撒一桌,被姆妈戒尺打手心;
仁仁原来梳短短的童花头,阿芹讲,如果把仁仁打扮成男小人,姆妈就会生男孩,结果,仁仁一头乌亮亮的头发剃了个精光,仁仁变成了男小囝,不能穿裙子,连蝴蝶结也呒么戴;
弟弟生出来后,阿芹又讲仁仁无需再当男小人了,可以梳小辫子了,每天抓住仁仁梳头,阿芹手重,每天把仁仁的头皮拉得老老痛;
仁仁看到阿芹就头痛。
一天,姆妈讲有些黑芝麻馅,包点汤圆吃吃。
仁仁假姿假言讲要包只大汤圆给阿芹吃,姆妈称赞仁仁有良心,晓得平时阿芹照看伊辛苦。
姆妈哪里知道,仁仁在阿芹的大汤圆里放了一匙盐!
阿芹一口咬下去,马上吐出来,连忙去漱口。仁仁当然被姆妈活捉,
“去,到爷爷娘娘的像面前去跽(跪)着,今天呒么饭吃,不叫侬起来,不许起来!”姆妈气得面色铁青,厉声训斥,“心相嘎坏,将来大起来还了得!放毒放火的事体也会去做!”
后来,还是阿芹去姆妈那里求情,仁仁得到“解救”。
这已不是第一回阿芹“解救”仁仁了。
阿芹欢喜吃炒麦粉,常常为自家炒些,饥肠辘辘时冲一碗,夜里睏觉前冲一碗。阿芹有时会在伊的炒麦粉里加一些碾磨好的黑芝麻和核桃仁,开水一冲,香气扑鼻,加一匙绵白糖,味道好到无法形容!
仁仁最爱吃阿芹的炒麦粉,汏浴,尤其是汏头发辰光,阿芹会给仁仁吃一小碗炒麦粉。香香甜甜糯糯的炒麦粉常常让仁仁回味无穷。
一天,仁仁走过阿芹的房间,想到了炒麦粉,径自进去,从阿芹的小橱里捧出炒麦粉罐子,仁仁不晓得炒麦粉必须用开水冲了吃,打开盖子,舀一匙就往嘴里送,结果呛得的满面通红,咳得透不过气,眼泪鼻涕一道流,正好被佳佳撞见,马上报告姆妈,仁仁当然逃不脱在爷爷娘娘像前跽了大半天。
那次,也是阿芹在姆妈面前讲了许多好话,仁仁才“得救”,之后,阿芹还专门装了一小罐炒麦粉给仁仁吃。
不过,这次,姆妈讲绝对不能原谅仁仁,再不教育这个小丫头,将来要出大事体。
阿芹也跟仁仁讲,这样下去,要变坏人了。阿芹讲,她曾经听说,有一个年轻人做坏事体,犯了法,在刑场砍头前,他要求见他老母亲一面,他见到他母亲时,张开嘴巴,狠命地咬下他母亲的乳房,泪流满面大呼:“你生下我,却不教育我,让我成为刀下之鬼!”
这个故事让仁仁大为震惊,接连好几天仁仁梦见这一场景,吓得浑身冷汗。
从此,仁仁变乖了,不再讨厌阿芹。
有几次,阿芹让仁仁深深佩服。
仁仁想要养只麻雀白相相,
阿芹讲“这有啥难,看我来捉只给侬。”
“捉只麻雀?让侬捉牢,这个麻雀不是死的,也是呒么翼梢膀(翅膀)咯!“姆妈不信。
阿芹三步并作两步,窜到高高的枇杷树下,“腾”一下纵身一跃,消失了,随即一阵麻雀慌乱地尖叫声,阿芹手捧一只嘶声呼救的小麻雀来到姆妈和仁仁跟前,姆妈和仁仁惊呆了。
阿芹还会治病,至少把二姐的冻疮治好了。
每年冬天,二姐的两只手长满冻疮,十根手指肿得像十根胡萝卜。
阿芹抓来一只麻雀,拔去麻雀头上的毛,用菜刀敲开麻雀的脑袋,把麻雀的脑浆涂在二姐的手指上,二姐讲,麻雀的脑浆一涂到手指上,立刻感到手指热起来,一息息就觉到手指从里热起来,有点火烧一样发烫。过了两三天,二姐流黄脓流血水的伤口结痂了,又过了几天,痂脱落长出了粉粉嫩嫩的新肉。
阿芹厉害,敢吃知了。
每到夏天,枇杷树上爬满一只只肥肥大大,乌亮乌亮的知了。
阿芹捡几块方砖在花园一角堆个土炉灶,把在花园捡来的枯树枝枯树叶当柴火塞进炉膛,随后拿来一只旧铁锅搁在土炉灶上,在铁锅里放上一两片桂叶和几颗花椒八角,然后把洗干净的知了一个个整齐地放在铁锅里,间或翻动一下锅里的知了,撒一些细盐。铁锅里的知了渐渐缩小渐渐变成深褐色,阿芹用树棍将火打灭,在灰烬上泼了些水,把烤熟的知了盛入盘子。
阿芹叫来顾妈一起享用烤知了, 只见伊拉把知了的头和翅膀去掉,把整个知了塞进嘴里,
“哇,真香,真好吃!长远呒么吃了!”顾妈赞道。
仁仁在一边看得口水直淌。
“想吃点伐? ”阿芹看到仁仁一脸馋相,不由问。
仁仁连连点头。
“给侬尝尝,但不能告诉侬姆妈啊!”
“保证不告诉,保证!”
“看好我哪恁吃。”
阿芹拿起一只知了做示范动作,“用手把知了拿起来,不用害怕,拉掉翅膀,拉掉头,将知了的肚子咬成两半,半只半只放进嘴里嚼嚼吃……”
仁仁学着,慢慢一口一口嚼知了的肚子肉……。烤的微微焦熟的知了,外面一层脆脆的,咬开后里面是嫩嫩的富有弹性的肉,又香又鲜又有嚼头,味道好极了。
冬天,外面太冷, 阿芹的房间就成了仁仁和晶晶她们发疯发胡的地方,她们在阿芹的眠床上翻筋斗:前滚翻,后滚翻;练习“一字开(一字马)”及其他垫上运动;还把眠床当舞台,在上面彩排表演唱、学唱绍兴戏、练习芭蕾舞基本动作,甚至学跳《天鹅湖》中的“四只小天鹅”,在床上乱蹦乱跳。结果,把眠床的棕绷踩出一个洞!仁仁姆妈很奇怪,阿芹哪恁睏觉嗰?竟然会睏出一个洞?!
棕绷修好后,阿芹不许仁仁她们在床上发疯。但辰光一长,仁仁她们又在床上作天作地发疯了,又把棕绷踩了一个大窟窿。这次,阿芹呒么告诉仁仁姆妈,拿块薄木板盖住破洞,在上面铺块棉花毯睏觉。
现在,阿芹要走了,要离开仁仁家了,仁仁难过!
早饭后,阿芹的小张和她的婆家人帮阿芹把行李扛到汽车上,里面有姆妈帮阿芹做的新衣服,新枕头,新棉被,还有姆妈送阿芹的一台老式缝纫机。自从,姆妈用这台老式缝纫机教阿芹踏洋机做衣服,阿芹就欢喜上了这台缝纫机。
“缝纫机带去,到了乡下,可以帮乡里乡亲做做衣裳,也可以赚点钞票补贴家用。”姆妈关照阿芹。
阿芹抱住姆妈,抱住仁仁,泪水哗哗地流,她实在不忍心离开,仁仁更加不舍得阿芹走!
那晚,夜很深了,仁仁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睏不着,起来一个人蹑手蹑脚到阿芹房间去。
仁仁轻轻推开门,站在门边,微弱的月光斜射进来,在阿芹坐过的椅子、矮凳,睏过的床,还有阿芹放炒麦粉的小橱柜上留下斑斑驳驳的亮点。仁仁懒得开灯,伊不想进去,也不想离开,呆呆地站着,接着,借着月光,仁仁走到阿芹床边,掀起棉花毯,看见了那块薄木板,仁仁移开薄木板,棕绷的大洞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