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138弄 诰命夫人
仁仁看姆妈烧菜。
姆妈今朝要烧一道伊的拿手菜 —— 酱汁肉。
姆妈把一大块五花肉洗净放入锅，放入生姜片和一个葱结，开大火煮。
水沸后，再煮一，两分钟，熄火，移锅至水池，倒去血水，清水冲洗焯过水的五花肉。
锅里再注入清水，放入五花肉，再放一小把生姜片和一个葱结，大火煮沸后转小火煮约七，八分钟，捞出，用镊子拔去猪毛，洗净，将基本定型的五花肉切成一寸半见宽，四寸半见长的条状。炒锅加入菜油猪油，少许白糖，至油七分热，放入五花肉，文火煎至四面微黄，注入花雕，不放水，文火慢慢炖，等肉酥烂，加红酱油鲜酱油冰糖微火焖，最后旺火收汁，酱汁肉烧好了，整条酱汁肉外面油亮赤红，里面晶莹雪白，用刀切成片，每片肉中间雪白四周酱红，姆妈拿来一只白瓷菜盘，将热锅热油煸炒好，油珠闪闪，碧绿生青的红嘴绿鹦鹉菠菜平铺盘底，上面整整齐齐码上两排酱汁肉片。
“仁仁来，这盘酱汁肉和这包大白兔奶糖。拿好了，走稳了，不许一路上龌里龌龊的手捞了吃啊！去给顾妈，这是给伊兒子曹荣的，“ 姆妈关照，“曹荣每次来上海看顾妈，总归不忘记带好东西给阿拉，这次又给阿拉不少新鲜鸡蛋、茭白、鲜藕….。侬见到顾妈曹荣先代我谢谢伊拉，听见吗？”
顾妈那个“死不脱讨债鬼”老公，生活无节制，结果，这位“死不脱的”“讨债鬼”几个号头前死脱了，再也不会来讨债了。压在顾妈心头上的石头终于落脱了。
现在，顾妈的兒子曹荣高中毕业，回村当上了大队会计，常常抽空来上海看看顾妈。
照理，顾妈应该开心了，但，不晓得为啥，顾妈还常常提到伊的冤家对头死老头子，“伊要是好好过日脚，不会死嗰！”顾妈口气里带着一丝惋惜。
“侬哪恁啦？又在想侬的死老头子啊？真正搞不懂侬！“阿巧看一眼坐在一边若有所思的顾妈，“侬不是一日到夜怕伊来讨铜钿，一直巴望伊早点死脱，现在侬那个‘死不脱的’死脱了，侬好像又不舍得伊死脱，搞不懂侬！”
“咳，哪能讲法，”顾妈深深叹了口气，“讲老实话，我从心里恨死迭个老棺材了，伊打我、骂我、踢我，不让我吃饱，还要卖脱我换老酒铜钿；我恨死迭个讨债鬼，拿了我的钞票乱用，只顾自家吃老酒吃香烟，不给兒子吃饱，甚至不给兒子付学费！为了骗我的铜钿，谎说兒子生重病，吓得我半死，侬讲，哪里有爷老头子触自家兒子霉头嗰！真正恨死伊！”顾妈抬头盳盳身边的枇杷树，盳盳天上飘浮的朵朵白云，“现在伊死脱了，有辰光想想伊也真作孽，真可怜！伊从小被伊娘惯坏脱，只晓得吃，不肯做生活，懒得骨头里长蛆！开头，伊拉屋里家境还可以，伊也有的吃，后来伊真正呒么吃。相比之下，我在上海，尽管做佣人，比伊有的吃；我不但有的吃，还常常跟倷小姊妹去看戏，日脚比伊过得开心。伊后来天天想吃，呒么铜钿买了吃，连肚皮也填不饱，这种日脚不好过！真正生不如死！”顾妈望着枇杷树上的叽叽喳喳的麻雀，张开嘴巴，欲言又止。
过了好一会，顾妈盯着阿巧的双眼问：“阿巧，侬老老实实告诉我，伊，阿拉死老头子，是不是我害死嗰？”
“啥？！侬瞎讲啥啦？伊哪恁是侬害死嗰？！倷两介头离得远开八只脚，侬哪恁害死伊？侬覅瞎讲八讲，好伐？”
“阿巧，侬听我讲，以前，伊来讨钞票，我总归给伊，叫伊买营养的物事给兒子吃，叫伊拿了铜钿去交兒子的学费，我晓得伊肯定会揩油买点吃吃，每次多给伊一点，呒么想到伊拿这些铜钿统统吃老酒吃香烟吃光，完全不管兒子！兒子的学费侪被伊吃进肚皮去了。呒么办法，等兒子大了，到县城读书了，我照阿爷的办法，给兒子开个银行账户，钞票直接寄给兒子。死老头子晓得后，追到兒子学堂，问兒子要铜钿，侬讲，可恨不可恨？！阿拉兒子读住宿的高中，我关照兒子不要回家，回家呒么好事体，死老头子为了钞票，肯定要衅事体，要缠不清。
“死老头子拿不到我的铜钿，只好跟着大家去做生活，伊从来呒么下过田，啥个农活也做不来，当然挣不到工分，拿不到钞票。伊就哭出呜拉向兒子诉苦。
“兒子人好，听爷老头子呒么铜钿，呒么饭吃，每月拿了省下的零用钿去看伊，买点给伊吃吃，还留一笔铜钿给伊过日脚。哪恁晓得，兒子前脚出村，伊后脚就进酒店，大吃大喝，呒么几天，钞票统统用光！后来几天，伊就饿肚皮，左邻右舍看到，给伊一点点吃的，侬晓得，大家都不宽裕，啥人可以天天接济伊？！伊就迭恁要么喝酒喝到‘开架橱门’，吃肉吃到肚皮撑破，要么饿到前肚皮贴着后背脊，哪恁会得不生病？……听说伊后来得了病瘦得脱形，胃痛得厉害，是活活痛死嗰，啊要作孽？
“伊迭个是‘自作孽，不可救’，伊对侬噶不好，侬可怜伊嗰啥？”
“伊对我是不好，恶棍一个！哪恁讲法呢，总归是我不给伊铜钿，伊呒么吃，饿出毛病死脱嗰，啊是我拿伊害死嗰？我啊是做人做得太恶了？”
“这是伊自家不好！伊活该！”
“伊活勒嗨，我恨伊，伊死脱了，真有点可怜伊。嗨，常常梦里见到伊，老早，从来不想伊，看到伊来讨钞票，头辣辣叫胀！伊死脱后，有天夜里做梦，梦里看到阿拉跟伊结婚进洞房，侬讲好笑伐？”
“看来侬还蛮欢喜伊。”
“伊长得不算好看，但比我好看。”顾妈双颐掠过一抹微红，“结婚那天，伊揭开盖头，一看我长得嘎难看，别转身就走，我只听见伊在外面掼家什骂人。
“伊娘晓得伊好吃懒做，听说我田里屋里样样拿得起，要我做媳妇，帮伊拉屋里做农活好养活伊，我听见伊娘跟伊讲，以后伊有了铜钿可以讨漂亮的小老婆…..。侬讲伊会得对我好伐？我是伊拉屋里的长工！”
“伊娘老早帮伊买过一个童养媳，死脱了，有人讲是做生活做死脱嗰，也有人讲是被死死老头子一记头推倒墙角活活撞死的！我要是不逃出来，也一定会死了伊手里。”
顾妈停下手中的生活，看了一眼阿巧：“……，阿巧，我想到乡下去一趟。”
“做啥啊？”
“给死老头子做几天道场，念几天经超度超度，再帮伊的坟墓用砖头砌砌好，烧点纸钱给伊，省得伊天天夜里来寻我要铜钿。……我不晓得做啥，老是觉得是我害了伊，老是觉得亏欠伊。”
顾妈去乡下还有一个极为重要的目的，伊要拿乡下老房子重新翻造扩建，要拿这栋青砖青瓦房子得漂亮些，兒子寻女朋友了，这个“面子工程”要办好。
顾妈总觉得当年自家逃离乡下，把嗷嗷待哺的兒子掼在乡下，很对不起伊。伊兒子一直在乡下跟阿奶过。阿奶去世后，顾妈想让兒子到上海来住，在上海读书，但是，顾妈不晓得上海户口多少金贵，得到一个上海户口多少不容易，伊托林奶奶等政协干部里弄干部帮忙也呒么用。顾妈懊恼自家呒么早点想到这点，现在想到已经太晚了，已呒么办法给兒子报进上海户口了。
顾妈心疼兒子，宝贝兒子，常常叫兒子到上海来白相。曹荣每次来上海，顾妈总归要给他买新衣裳，新鞋子，朝伊袋袋里塞钞票，叫伊去看电影，去买好吃的，去外滩看风景，去大世界照哈哈镜，去西郊动物园看大象长颈鹿……。曹荣晓得自家姆妈赚铜钿不容易，不太愿意出去白相，通常跟在顾妈身边帮着拣拣菜，做点零星家务。
顾妈长相不佳，伊的“死不脱的讨债鬼”老公也是怪瓜烂桃子一个，但伊拉的兒子曹荣长得交关俊气，颇有俣俣公子风度，负负得正吧！
晶晶阿娘，仁仁姆妈，林奶奶都夸曹荣长得精神。仁仁姆妈讲：
“顾妈，侬好福气，兒子卖相嘎好，比王孙公子还英俊！”讲得顾妈眉花眼笑。
顾妈看了一辈子绍兴戏，绍兴戏中才子佳人故事让她痴迷得昏头六冲。顾妈平时讲“王孙公子我也不要”，心里还是欢喜“王孙公子”嗰，绍兴戏中的“王孙公子”顾妈个个爱慕。讲曹荣“比王孙公子还英俊！”，顾妈最最听得进。
顾妈认为自家兒子曹荣的的确确完全配得上“王孙公子”的称号：伊县城高中毕业，摆了老早，啊好算是举人了，即使不是举人，秀才总归逃不脱！《梁山伯祝英台》里的梁山伯、《西厢记》里的张生、《柳毅传书》里的柳毅不侪是秀才？不侪是王孙公子？
讲相貌，顾妈看自家兒子左看右看越看越觉得兒子一表人才。听大家讲曹荣长得挺括，也一点不客气，一点不谦虚，自豪地讲：
“绍兴戏里的王孙公子是扮相好，阿拉曹荣是硬碰硬长相好！”
顾妈听说，乡里村上追求曹荣的女青年“兆兆番”，曹荣每到一处就有交关女青年偷偷眄伊！有的甚至主动跟伊“搭讪”。顾妈认定曹荣是女青年心目中《西厢记》里的张生、《柳毅传书》的柳毅、《白蛇传》的许仙、《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梁山伯。
自从晓得有女青年追求曹荣，曹荣每次来上海，顾妈都买最好的衣裳皮鞋给他。曹荣是他们村上第一个身着的确良，第一个穿皮鞋，第一个戴手表，第一个有脚踏车，有文化的英俊青年。
阿巧看到穿着一身的确良的曹荣对顾妈讲：“真正是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要是摆了老早曹荣绝对是人见人爱的王孙公子！皇帝也要伊当驸马！”
顾妈一听嘴巴笑得合不拢，阿巧趁机打趣：“侬曹荣是王孙公子，万一当上皇帝的驸马，个么，侬绝对当上诰命夫人，逃也逃不脱了！不过么，侬车间门口，地上铺块汏衣裳搓板睏觉，恐怕不来三了！”
阿巧的这点打趣戏话竟然像五雷轰顶，把顾妈激醒了，从此，再也不看到顾妈睏在车间门口了。
里弄开展“忆苦思甜”活动，居委会主任张阿姨想到顾妈，阿巧吃了不少苦，请顾妈和阿巧谈谈。
“顾妈啊，侪讲侬吃过不少苦，侬啊好跟大家讲讲侬在旧社会吃过的苦啊？”
“我吃过的苦啊，覅讲三天三夜讲不光，就是讲三年、六年、九年也讲不光。”
“个么，顾妈，侬跟大家讲讲侬在旧社会吃过的苦，大家鼓掌欢迎。”
“覅拍手，覅拍手，我以前的日脚真正苦，比黄连还苦，我的死鬼老头子一天到夜打我，扁担、锄头、铁耙拿起来就朝我劈头盖脑打，我身上侪是乌青块。……屋里屋外的事体，我一介头做，伊只晓得出去赌铜钿，赌赢了去大吃大喝，赌输了回来打我，还讲要拿我卖脱换铜钿买老酒吃……。”
“顾妈，侬讲讲，旧社会，倷贫下中农哪恁受地主剥削压迫，倷贫农呒么田，哪恁受地主剥削……,”张阿姨觉得顾妈走题了，赶紧提醒伊。
“阿拉哪恁呒么田嗰？我嫁给死老头子的辰光，死鬼老头子屋里有田嗰，别个，阿拉爷娘会让我嫁过去？！这个死鬼讨债鬼，只晓得赌，田全部赌光，那么，阿拉呒么田了 ，阿拉迭个贫农成份是死鬼讨债鬼赌来的！ ”顾妈忿忿地讲，“阿拉不穷，阿拉哪恁是贫农啦？阿拉乡下头的房子老大老大嗰！”
“好，好，顾妈，侬讲了蛮多了，侬停一停，让其他人发言。下面请阿巧同志谈谈，好伐？”张阿姨发觉顾妈瞎讲八讲，马上请伊“刹车”。
张阿姨不晓得顾妈最不要听人家讲伊是贫农，要是伊是贫农，个么，曹荣还当得成王孙公子伐？曹荣当不了王孙公子，那我顾妈更加当不了诰命夫人，当然，现在呒么皇帝，也呒么诰命夫人，不过让人家心里认可阿拉有资格当诰命夫人也知足了，也交关有面子了，做人为来为去为张面子，绍兴戏里的诰命夫人多少神气，浑身戴金挂银，身边一大群人侍候，我顾妈侍候别人一辈子，总归应有个出头日脚，总归盼有一天活得光光彩彩。
（图片取自网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