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138 覅仙人不做,做凡人!
暑假第一天,吃过早饭,仁仁、晶晶、文颖、囡囡一个个搬只方櫈,加只小櫈到枇杷树下做暑假作业。阿康阿庚也跟着来了,平时这对双胞胎是不屑跟迭排哭水泡小姑娘搿道的。
暑假作业薄是一本比4A大一点的长方形作业薄,每一页最上面是日期,规定同学按照日期每天做一页,星期天除外,一本暑假作业薄做完,暑假也就结束了。每天的暑假作业包括算术题语文题,阅读一两篇有关天文地理,历史典故和科学家生平小故事。暑假作业薄有几页上还有谜语,还有许多漂亮的小插画,这些小插画是仁仁文颖最欢喜的部分,她俩“依样画葫芦”,画画白相相。
放假前,班主任老师再三关照大家一定要按日期每天做当天一页的作业,不要一口气把一本暑假作业薄统统做光。但是,呒么几个小朋友照班主任老师的话做,大家明白,今年的班主任老师的职权范围到暑假中段的返校日为止,9月份就换新老师了,现在的班主任已是“跛脚”班主任。
大多数小朋友都超前完成暑假作业,一是,免得在暑假当中的返校日“交不出账”,二是,作业做完,等于掼脱“功课枷锁”,浑身轻松,剩下的日脚就笃定白相了。当然,返校日后面日期的作业不能做好,不然,老师看到要“穿帮(发现猫腻),晓得不是按日期每天做暑假作业,要挨批评了。
仁仁晶晶她们也是这样。好在暑假作业不难,一般一天的作业20分钟到30分钟就能做好。仁仁晶晶一口气能做十天,甚至十五天的暑假作业,连续奋战二、三天就能把返校日前的作业做光,剩下的日脚呒么作业,想哪恁白相就哪恁白相。
今朝,仁仁晶晶她们已经做到返校日前两天的作业了,马上就要大功告成,大家有一种即将走出长长黑暗隧道的轻松。
“胜利的旗帜哗啦啦飘!阿拉做光啦!阿拉完成啦!胜利的旗帜哗啦啦飘!” 阿康“啪”一下合上暑假作业薄,站起来大声欢呼。
“阿拉也做好了!” 一点不肯落后的晶晶不服气了,朝阿康翻翻白眼 ,“阿拉老早做好了!”
“好,好!功课做好,书包去放好,去帮顾妈剥毛豆,扚长豇豆,”阿娘在旁听到吩咐晶晶,“今朝顾妈兒子要来,伊有交关事体要做。”
“阿娘,包庇孙子! 伊拉功课做好,白相,阿拉功课做好,做家务。”晶晶撅着嘴巴嘟囔。
“晶晶,乖,侬乖哦!帮帮顾妈哦。侬看,仁仁已经去帮阿芹拣菜了。”
果然,仁仁已一跷一跷去帮阿芹拣菜了,晶晶马上跟过去。
顾妈、阿芹、阿巧三介头每天在弄堂里一道拣菜,讲讲八卦,讲讲绍兴戏。
“妹妹,侬脚还呒么好啊?还痛伐?”阿巧看着仁仁脚腕上的黄栀子印子,关切地问。
“不痛了,已经好了。姆妈叫我走路慢点,免得再受伤。”仁仁答道。
“一年不过三!”晶晶讲,“侬今年已经倒了三次霉了,一次脚烫伤,一次猩红热住医院,现在脚扭伤,三次了,不会再有事体了!”晶晶胸有成竹地。
“但愿如此,但愿如此。”阿芹讲,“仁仁姆妈能干,敷药敷得及时,伤也好得快。”
“我当初跌伤,要是仁仁姆妈在一旁,可能也不会变跷脚了。”阿巧深深叹口气。
“侬覅瞎搞,好伐。仁仁是伤了筋,侬是跌断了骨头,两桩事体,好伐!”
“以后覅听鬼故事了,吓得跌跤,吓得夜里做恶梦!听见伐,仁仁晶晶。”顾妈好心劝道。
“覅,阿拉要听!老扎劲嗰,就像侬欢喜看绍兴戏一样,哭得眼泪嗒嗒滴还要看。”晶晶强辩。
大家侪笑了。
“迭个贝小姐也真是,墨墨黑的夜里,穿一身长长的白衣裳出来,真要给伊吓死!”
“侬不懂,贝小姐洋派,据说穿的是白颜色的丝绸长睏衣!丝绸衣裳轻啊,风一吹,飘啊飘,伊走路腰还一扭一扭,老远看,还不拿伊当鬼啊!”顾妈边讲边扭动伊根本呒么腰的胖身体。
“嘘,嘘!看啥人来了!”阿芹轻声提醒,“真正讲到曹操,曹操到。平常不大看见伊。”
大家一看贝小姐来了,赶紧调话题。贝小姐见大家在拣菜,过来朝大家点点头笑笑,走了。
“伊真福气,伊一介头自家赚铜钿自家用,天天漂漂亮亮,真是神仙过的日脚!我要是有伊这样的福气,要笑煞了!” 顾妈望着远去的贝小姐身影感叹,“女人应该有工作,而不应该有男人,男人侪不是东西!哎,阿芹,侬听好,”顾妈转过头来对阿芹讲,“侬现在蛮好,侬不要做戆徒,去寻男人,去结婚,有了男人,侬样样色色事体侪要听男人了,还要服侍男人,从此呒么好日脚过了!听见伐,覅仙人不做,做凡人!我是为侬好哦!一本正经跟侬讲哦……。”
“娘,娘!”一个高高大大的年轻人朝顾妈走来,打断了顾妈的话。
“啊, 曹荣,侬嘎早来了?“顾妈一见兒子,笑得嘴巴合不拢,眼睛里闪着开心的泪花,“来,来,跟我到里面去,饭菜侪烧好了等侬来。”
阿巧见顾妈和一兒子曹荣进了晶晶家厨房,转过头跟阿芹讲:
“阿芹,侬看顾妈,兒子来了,开心得来,还讲覅结婚做神仙,做神仙,兒子哪里来?!侬覅去听顾妈乱话三千,”阿巧拉拉阿芹的衣角,往阿芹那边靠靠,“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哪恁可以不嫁人!我听说侬的那位人老好,老能干,我从心里为侬开心!”
阿芹满面通红,不响,低头扚豇豆。阿巧看看阿芹,“阿芹,听我讲,覅不结婚,老了呒么嗰伴;也不要不生小人,女人不生小人等于呒么做女人,白来这个世界一趟。我命苦,脚残废了,嫁不出去了,这辈子不可能成家,也不可能做女人,更不会有小人。”
仁仁一旁听到阿巧讲阿芹要结婚了,心“咯噔”一下别别乱跳起来,竖起耳朵仔细听,阿巧的声音原本轻弱,再压低了嗓门,仁仁哪恁还听得真切?
阿芹很早就在仁仁家做“小大姐”——当女佣了。
阿芹是姆妈托顾妈的保人介绍来仁仁家的。
三十年代起,上海女佣的需求量不断增加,周边江浙一带贫穷农村妇女都来上海当佣人“淘金”。久而久之, 同一村庄来的女佣中就产生了一名威信高的“保人”,负责介绍担保同村人来上海做佣人。这位保人可谓是“包做媒人,包生儿子。”她不但负责介绍,还从某种意义上负责管束她所介绍的女佣 。譬如,若一名女佣有不端的行为,东家就叫这位保人来把这名女佣领走。被领走的女佣将不会再得到保人举荐,因此就永远失去当女佣的机会或资格。这条不成文的规矩严格地规范着女佣的行为,非常有效。
阿芹瘦瘦高高,瓜子脸上一对明亮的眼睛又细又长,端正的鼻子下薄薄的嘴唇两旁一对浅浅的酒窝,乌黑的齐耳短发上别着一支小小的银发夹,是她姆嬷(妈妈)留给她的。阿芹聪明机灵,干活利索,凡事一教就会,姆妈不但非常喜欢她,甚至非常心疼她。姆妈经常讲要是阿芹的爷娘活了嗨,要是阿芹的阿哥“耳朵根不软”,不听其老婆的挑唆,不会嘎苦,不会小小年纪逃到上海做小大姐。
阿芹倒交关想得开,那天阿芹和仁仁姆妈谈生世,阿芹讲:
“仁仁姆妈,其实,我倒觉得逃到上海做小大姐是桩好事体,不然,阿拉根本不晓得还有上海这样的地方!我也根本不会有机会跟侬学烧菜,学做衣裳……,有辰光想想,坏事体会变成好事体,说不定坏事体里面囥着好事体,坏运道后面跟着好运道,侬讲,对伐?讲老实话,我在这里真的老开心,老开心。”
阿芹已经把自家当做仁仁家的人了,仁仁一家人也把阿芹当做自家人了。
仁仁是阿芹从小带大的,仁仁不舍得阿芹走。
(图片取自网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