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138弄 女人命苦

          “走，去包粽子！”仁仁姆妈拎着一小袋红枣缓缓走出门，阿芹紧跟。

        仁仁想学包粽子，听到姆妈和阿芹去包粽子，放下手中正在看的书，也去了。

       弄堂树荫下，晶晶阿娘，顾妈，阿巧早已团团围坐一圈，中央一张矮脚桌上放着好几只大钢精锅，有的装满了浸泡一夜的糯米和赤豆，有的里面是鲜酱油老酱油腌过的肥瘦相间的五花肉，有的里面是猪油炒过的绛紫色重油细沙，一只大汤碗里盛着粉绿粉绿鲜豆瓣，一只盘子里是切好的咸肉丁香肠丁，桌子一边放着剪刀与线绳 ，靠近桌脚的地上放着一只大木盆，浸着碧绿生青的新鲜粽箬。

        “倷大家好！” 仁仁姆妈和众人打招呼，顺手把小布袋放在桌上，“我带来一点点红枣，等息每只赤豆粽子里放几枚枣子……。”

        “赤豆粽放点枣子味道交关赞，就是枣核要拿清爽，不然，咬到枣核，牙齿要磕断！” 晶晶阿娘讲。

         “是的，是的，叫仁仁帮忙剔去枣核，小人眼睛尖。 ”

         仁仁姆妈拿出一把小剪刀，把红枣倒在桌上，教仁仁用剪刀把一颗颗红枣剪开，取出枣核，把去掉枣核的红枣放在一只大碗里。姆妈关照仁仁一定要仔细认真，不能有一点点枣核渣渣留在枣子果肉里。

         仁仁姆妈讲：“这些红枣赤豆粽送给14号刘爷爷刘奶奶，伊拉北方人，不吃肉粽，不吃豆沙粽，只吃红豆粽。阿拉常照吃伊拉种的韭菜，蒸的馒头，再不还礼谢谢伊拉，讲不过去！”

         “是啊！是啊！刘家两位老人客气唻！”晶晶阿娘讲：“阿拉也常常吃刘家的韭菜盒子。阿拉屋里的馋痨胚老头子呒么清头，去跟刘爷爷讲伊欢喜吃韭菜炒鸡蛋，还讲刘爷爷家的韭菜新鲜，那么，好了，刘奶奶每次收割韭菜就送一大把来，真正不好意思！……阿拉今朝小菜厚百叶丝炒韭菜的韭菜就是老刘家送的。”

        “厚百叶丝炒韭菜，赞嗰，这几天有点闷热，这种菜清清爽爽最配胃口。倷屋里今朝还有啥个好小菜啦，讲点来听听，阿拉好跟侬学学，翻翻花头。”仁仁姆妈家里五个小孩，平时没有时间闲聊，只有在拣菜、织毛衣，和现在包粽子这样手忙嘴闲的辰光能和邻里坐在一道讲讲笑笑。

          “呒啥好小菜，一只丝瓜油面筋，一只豆腐干花生米炒酱，一只咸带鱼干煎煎，一只落苏虾籽酱油拌拌，喏，虾籽酱油也是对过弄堂苏州好婆送的，就这几只菜，翻不出花头。阿拉屋里人多，每只菜量多点，‘下饭，下饭’就是弄点咸的、鲜的骗骗嘴巴，拿饭送下肚皮。”晶晶阿娘还呒么讲完，自家笑了，“仁仁姆妈，侬今朝翻点啥花样？倷仁仁爹爹讲究嗰，我晓得。阿拉138弄最最随便的是林爷爷，覅看伊留过洋，吃倒不讲究，常照看伊一碗番茄汤、南瓜汤、卷心菜汤，弄两片面包搨点点白脱油，加一两片香肠就算一顿了，老好弄。吃过洋面包的大概只要有洋面包就可以过日脚了。”

          “侬问阿拉今朝弄点啥小菜？”仁仁姆妈看看晶晶阿娘讲，“阿拉今朝嚒，蛮简单，包粽子呒么辰光弄小菜，正好现在是‘枇杷黄银鱼肥’的辰光，这两天小菜场的银鱼老好，银鱼跟黄鳝侪覅肉票，营养又好，我这两天天天银鱼黄鳝变了花样吃。今朝银鱼炒炒蛋，一、两分钟就烧好了，另外嚒，米苋炒炒、油豆腐炒黄豆芽，侪只要几分钟就解决的菜；还有弥陀伽菜㸆老笋篰，昨日㸆好了，反正这只菜冷的也蛮好吃嗰，等息烧锅饭，就可以了。”          

         “还是侬会得安排，仁仁姆妈，这个银鱼是不是蛋白质老多，吃了能补脑？有啥好的烧法，讲来听听。”晶晶阿娘最关心能够补脑的菜。

          “我想，鱼的蛋白质总归不错的，可能对大脑有好处。银鱼好弄啊！银鱼是‘老好人’，样样菜侪可以搭配。最简单嚒是银鱼炖蛋、银鱼炒蛋，有辰光里面摆点韭菜或者韭黄，更加香点。有辰光用银鱼炒笋丝肉丝、有辰光做葱香面拖银鱼、脆炸苔条银鱼，有辰光银鱼、干贝、鸡蛋一道烧芙蓉银鱼羹，我还用荠菜和银鱼做过荠菜银鱼羹，蛮好吃的，颜色也老好看。我跟侬讲，晶晶阿娘，银鱼真的老好配菜的，还加，呒么骨头，小人吃老好。”

         “阿娘，阿拉明朝也去买点银鱼回来炒炒蛋，好伐？”顾妈一旁听了问。

         “好呀， 好呀。”

         “顾妈，侬做涨蛋的水平老高，可以在涨蛋里放些银鱼，保证好吃。”仁仁姆妈讲，无意中看到顾妈眼睛有点红肿，

         “咦，顾妈，侬昨日夜里又去看绍兴戏啦？两只眼睛哭得嘎肿，比核桃还大！” 仁仁姆妈心里替顾妈难过，前两天顾妈因伊的“死老头子讨债鬼”骗钞票一直不开心，仁仁姆妈晶晶阿娘请客买了绍兴戏票子，叫阿芹阿巧陪顾妈去看绍兴戏开心开心，想不到顾妈看戏触到伤心处又哭了几天。

        顾妈不好意思，边点头承认，边问众人：

        “侬自家去照照镜子，又红又肿！”阿芹捂着嘴笑。

        “侬也哭得肩胛乱抽，还讲我啊！”

        嗨，三个苦命人！仁仁姆妈看着伊拉三介头无限同情。

         顾妈受不了老公毒打逃出来当佣人；阿巧差点日本鬼子烧死，逃难到上海；长相清秀的阿芹也逃不出厄运，五岁没了爷娘，十岁左右，被狠心贪财的哥嫂卖给人家当童养媳，受尽欺凌。阿芹忍无可忍，翻墙逃跑，可惜呒么逃脱，被公婆抓回去一顿毒打，幸亏后来乡亲相帮，逃出魔爪。

         顾妈见仁仁姆妈沉思不语，“仁仁姆妈，侬覅多想，侬看阿拉侪活下来了，也算命硬，现在在上海做佣人，有饭吃有地方睏觉，还有工资拿，比起别人来，阿拉覅太好哦！……我两个妹妹，一生下来就被阿拉姆妈按在被头洞里闷死了，养不活呀！哪恁办？ ”

         “啊！侬姆妈拿侬妹妹弄死脱啊！”仁仁惊得叫出声，大家才注意到一直在一旁剔枣子核的仁仁。

          “阿拉姆妈实在下不落手，大家叫伊用被头捂牢小毛头的嘴巴鼻头，阿拉姆妈只会呜呜哭，侬想想，小毛头在阿拉姆妈肚皮里八、九个号头了，总归是骨肉了，哪恁舍得闷死伊，阿拉爷也不舍得，邻居中有个当接生婆的上来用力拿小毛头活活闷死，照乡下头的讲法，要是一生下来不狠心闷死，以后就更不舍得了。阿拉姆妈解开被头看时，我妹妹已经一动不动了，阿拉姆妈哭呵！我看姆妈哭得伤心，也跟着哇哇哇穷哭。……阿拉爷去村外荒野地方挖了个老深的土坑，把我妹妹埋了。……这个土坑一定要挖得深，不然野狗要来拿小人挖出来吃。……那个辰光，我在村外割草拾柴常常看到被野狗挖出来吃的小孩。……阿拉爷埋好我妹妹，一路哭回来，跟我姆妈讲，土坑有近一米深，大概不会被野狗叼走。我爷后来几天，几乎天天去看那个土坑啊有被野狗挖过。这是我爷娘唯一可以做的对得起我死脱的妹妹事体了。”   

         仁仁听得目瞪口呆，鸡皮疙瘩一阵又一阵。

         “仁仁，侬覅不相信，这种事体以前真的老老多！仁仁，侬不晓得，在阿拉乡下，穷人养不起小人，男小人一般留下来，女小人么，要么掼了庙门口，路旁边，让人家拾了去，要么，一生下来就弄死脱，我妹妹生下来，大家叫阿拉姆妈把伊掼进脚盆溺死，阿拉姆妈不肯，毕竟是自己骨肉，但阿拉姆妈瘦得皮包骨头，哪来奶水喂我妹妹? 家里也没有米可熬米汤喂妹妹，眼看我妹妹要饿死，阿拉姆妈拿件破衣裳包包，把伊放在育婴堂门口，阿拉姆妈不舍得啊！躲在育婴堂旁边的马路转弯角上，听着妹妹哭，妹妹哇哇哭一阵，我姆妈的心揪一阵，想去拿妹妹抱回来，又想想自家一点奶水也没有，哪恁办，我姆妈一直站在那里，妹妹在育婴堂门口哭，我姆妈在马路转角哭，直到育婴堂的嬷嬷出来拿我妹妹抱进去，才一路哭回来，真正作孽哦！”不善言谈的阿巧提到以前的苦也滔滔不绝起来，“听我爷讲，我姆妈后来几天像疯了一样，天天朝育婴堂跑，站在那里听小孩的哭声，作孽啊！ ”讲到此，阿巧忍不住哽咽，回屋去揩面揩眼泪了。

         “嗨，女人生下来就被弄死，是命苦，长大了挨打受骂，做牛做马，也是命苦！女人的命不值铜钿哦！”顾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讲给大家听，“…..所以啊，仁仁姆妈，侬覅笑话阿拉戆，花铜钿去戏院哭，讲心里话，去戏院哭，好像是哭戏文里的苦命人，其实是哭自家命苦。……阿拉老早吃的苦，太苦了，忘记不脱呵，搁在胸口老闷，到戏院里痛痛快快哭一场，觉得舒畅交关。”   

         顾妈把一只包好的粽子放进锅子里，接着讲，“讲给倷听，我还欢喜看戏里女主角骂负心郎，骂得真痛快，骂出了阿拉心里话。我没有胆气，不然，跳到台上帮了一道骂！”   

        大家默默地听顾妈诉说，刚才谈论家常菜的轻松气氛消失得无影无踪。

（图片取自网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