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138弄 裁缝阿祥

           落了几天雨,终于放晴了。

           “雨后天晴,人来精神鸟也开心煞了,看这两只麻雀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叫得忙伐?”

          姆妈好像自言自语,又好像在跟一边帮忙晒笋干晒梅干菜的仁仁讲。

          笋干与梅干菜其实上个月就晒好了,姆妈呒么来得及装进大陶瓷坛封口,落了两天雨,笋干与梅干菜返潮了,必须重新晒。

笋干

          太阳越升越高,笋干与梅干菜的水分渐渐蒸发,笋干梅菜的鲜香随袅袅升腾的蒸汽在整个花园弥漫开来。

          好香,好香!仁仁忍不住不停地翕张鼻子,想到笋丝梅干菜烧肉的鲜味,不住咽口水。

         姆妈过来,在一旁小桌子上放上一只干净竹筛,再铺上一块干净白纱布。姆妈叫仁仁看好,别让风吹走了纱布。须臾,姆妈从厨房里端来一大锅刚刚煮好的,滚烫滚烫笋脯黄豆。

笋脯黄豆

          “仁仁,让开,让开,当心烫着了!”仁仁赶紧让到一边。姆妈用笊篱把笋脯黄豆舀到竹筛上,再用笊篱把笋脯黄豆扒开,平平整整地铺在竹筛上,然后盖一块干净的纱布。

          “哎,哎,叫侬走开就是要侬走远一点,不要被烫着,就是不肯走远,”仁仁姆妈看到仁仁还站在一旁,两只眼睛看着热气腾腾的笋脯黄豆,“想吃一点?老早看出侬心思了,” 姆妈用笊篱拨了一点出来,放在仁仁手心上,“喏,拿去吃,馋痨虫!”

          仁仁难为情地笑笑,不响,一粒一粒嚼着笋脯黄豆。

          竹笋亲民,价钿不贵,味道鲜美,竹笋一上市,仁仁家几乎天天吃笋。

烧雪菜黄鱼汤加些竹笋,更是鲜上加鲜

         今天,姆妈做笋脯黄豆,肯定还会在笋脯黄豆汤汁里煮鸡蛋。用笋脯黄豆汤卤烧的鸡蛋有点像五香茶叶蛋,但味道远胜茶叶蛋,外表也远胜茶叶蛋,原先雪白晶莹的鸡蛋白在笋脯黄豆卤汁里浸泡烧煮后,卤汁从细小蛋壳碎纹渗入,在鸡蛋表面留下温婉细腻,如同浙江龙泉窑瓷器那种冰裂纹,覅讲有多趣。

笋脯黄豆汤卤烧的鸡蛋表面留下温婉细腻,如同浙江龙泉窑瓷器那种冰裂纹

         姆妈也会用醃制雪里蕻咸菜的菜卤煮鸡蛋。咸菜卤煮的卤蛋表面会有一抹淡淡秋香色的冰裂纹,如同一枚哥窑青瓷,美得不可方物,让人狠不下心吃。菜卤蛋的滋味比茶叶蛋更清鲜。

菜卤蒸臭豆腐

         想到此,仁仁的口水又涌上来了。快了,这几天姆妈已经在用,新鲜黄鱼,还用菜卤蒸了臭豆腐……。今年菜卤多,肯定会烧菜卤蛋。

         仁仁嚼着笋脯黄豆,看着四周晒的笋干、梅干菜和笋脯黄豆,耳边响起姆妈嗔笑伊的言话:“嘎有的吃,还嘎馋!”

        “哎,四妹妹,侬姆妈呢?”

         仁仁一看是裁缝阿祥师傅。

        “我看倷车库门开着,花园里晒着梅干菜,猜想侬姆妈可能在花园里,直接进来了。”阿祥师傅觉到自家有点冒失,解释说。

菜卤蒸带鱼

         仁仁晓得阿祥师傅肯定碰到辣手问题,要请教姆妈了。

         裁缝阿祥住在离138弄不远的陕西路口打弯角子上的沿街面房子里 。

         阿祥讲这栋狭小的街面房子是伊“盘”下来的,其实,是伊买下来的,阿祥不欢喜招摇,不愿摆阔,反而,相当欢喜装穷,好像别人侪要跟伊借铜钿一样,总归讲这栋小楼是“盘”下来的,言外之意,他还呒么还清铜钿,还欠了一屁股債。

        小楼的底层,前面朝南一间,阿祥用来做裁缝铺,后面是阿祥一家的吃饭间和灶头间,楼上睏人。阿祥的裁缝店门面毛估估只有两米半宽,拦出半米见宽的走廊通后面吃饭间和厨房间,阿祥的裁缝铺只有大约八平米左右,阿祥讲伊是“螺蛳壳里做道场,靠两只手做做吃吃”。

        阿祥做衣裳量裁精确、缝绗精细、熨烫精道、手艺蛮扎实。阿祥还相当替客户着想,蛮会替客户精打细算,节约用料,还会帮着设计新款式样,远近婆婆、妈妈、嫂嫂、阿姨、姑娘侪信得过伊,侪叫伊做衣裳。阿祥裁缝铺的门面尽管小名声交关大,东起石门路西到华山路,都有伊的老客户,甚至小东门,武康路,江苏路也有伊的老主顾。

旗袍

        阿祥做中式衣裳相当内行,是做旗袍的高手。

        阿祥师傅讲,做旗袍,第一身材的尺寸要量精确,差分毫不行;第二裁剪要正确,要“候分克数”勾画出女性的秀美身材;第三缝工要精良,领圈、领子、肩膀、胸部、腰围等处要恰到好处,多一厘少一毫都会使旗袍失去灵气;此外,旗袍的镶边与纽襻一定要做得漂亮。镶边与纽襻要用比旗袍料颜色更深的面料,如湖绿色丝绸旗袍最好配墨绿色丝绒镶边与纽襻,宝蓝色丝绸旗袍配深藏青丝绒镶边与纽襻,桃红色绸旗袍配酱红色丝绒镶边与纽襻……,这样才有立体感,才能突出色彩。镶边要嵌得服帖,纽襻要褟得精巧。他用丝绒,绸缎编织各种各样纽襻,确实为旗袍增色不少。他会做凤凰襻、琵琶襻、如意襻、 寿桃襻、蜻蜓襻…….,只要你想得出,他就做得出。

        晶晶仁仁囡囡放学回家,走过阿祥师傅裁缝摊,如果,恰巧阿祥师傅在做纽襻,伊拉会停下来看一息。只见阿祥师傅裁下约一公分宽的长布条,把布条对折再对折,用熨斗烫压服帖,然后把布条一头用缝衣针固定在他左脚鞋面上,把布条拉挺了,一针一针细细密密地缝布条。缝好后,用滚烫的熨斗把布条烫服帖,然后用一把尖头镊子把布条盘来绕去,布条在阿祥师傅的手中慢慢变成一个个美丽的纽襻。

噀水技术

        晶晶仁仁囡囡还欢喜看阿祥师傅高超的噀水技术:他熨衣服时,从大汤碗里歃一大口水,不知用啥个技巧,水象细雾似地从他的嘴里喷出,均匀地撒在衣料上。晶晶仁仁囡囡对此特别好奇,但从不靠近看,怕水喷到身上脸上,阿祥师傅吃香烟,他嘴里喷出的水带一股难闻的烟味,因而始终未搞清楚他的舌头嘴巴怎么把水噀出来。    

        阿祥师傅最大的特点是很少用浆糊。这是向仁仁姆妈学的。

         做衣服的浆糊都是用面粉调制的。上海天气潮湿,一到黄梅天季节,梅雨不断,室内返潮,浆糊涂得多的衣服最容易发霉生蛀虫。仁仁姆妈在缝制领子、纽襻、镶边时一般不用浆糊,而是靠裁剪得体,熨斗烫牢,用细细的绗针,灵巧地在衣服内侧,疏密匀称,密密游针走线绗衣服,绗棉衣裤,这样缝制的衣服,外表几乎不露一点线脚,精致美观。阿祥从仁仁姆妈那里学会了绗针技术。

        阿祥师傅剪裁缝制的旗袍几乎都可以上画报,上展台。

        让阿祥最最难过,最最伤心的事是有一段辰光,许多参加工作的老客户为了方便乘公交车,踏脚踏车,也为了赶那个辰光的时髦,请阿祥师傅拿旗袍改成一件短袄和一条一步裙。这些旗袍侪是阿祥一刀一刀裁剪,一针一针缝制的,现在叫伊剪脱,伊哪能不心疼:

        “罪过啊,罪过啊,好好物事弄坏脱!” 

        好在附近弄堂里还有许多无需上班的家庭妇女, 坚持穿旗袍,给阿祥不少安慰。凡是穿旗袍的女士到阿祥那里做衣裳,阿祥总归另眼相看。

        阿祥最最看不惯的是双排钮的新式女上装和有前胸片的工装裤,这种衣裳阿祥不做的,哪怕侬加伊工钿,伊也不做,一口回头侬:

        “女人要穿女人的衣裳!这种工装裤我覅看,也覅做,覅赚这个铜钿!好好交的裤子上面去加只肚兜一样的东西,算啥名堂经?难看煞了!”   

         阿祥师傅不会做西服,也不屑做。

          外国人的西装、衬衫、外套、大衣伊嗤之以鼻: “……这种套在木头人身上(缝制西服的木偶架)缝出来的硬壳壳(硬邦邦)的衣裳穿了不伤筋骨,我也不相信了!这种西装实实(远远)呒么阿拉旗袍长衫贴身舒适,温雅大方。我最最覅看外国男人那根挂在胸口头,屎布不像屎布,尾巴不像尾巴的东西(领带),从头颈荡到胸口头,晃叽晃叽荡来荡去,好看也不好看,暖热也不暖热(暖和),一点名堂也没有,还五颜六色花头交关,男人家弄得嘎花哨难为情伐?! 外国人真正悖事悖德(傻头傻脑,不明事理),侪是寿头,这根东西套在头颈上做啥? 老早衙门差役捉人,一根绳子朝犯人头颈上一套拖了就走,不就是迭种领带一样的东西。外国人真是!自家头颈上套迭种触霉头兮兮的东西!还显嘚嘚,漂亮煞了,戆不戆啊?戆不戆啊?要是跟人家吵相骂,这根屎布一样的东西被人家‘辣’一把拉牢,那么死蟹一只!戴这根屎布一样的东西,再戆也呒么了!再讲给倷听,有趟我看到一份外国画报,里面照片上一个男人头颈上戴了一只花花绿绿,癡癡大的蝴蝶结,伊手里牵的一条狗头颈上也戴了一只一模一样,癡癡大,花花绿绿蝴蝶结,倷讲讲看,人跟狗戴一模一样的蝴蝶结,怪伐,只有高鼻头蓝眼睛洋盘阿曲戏做得出迭种事体! ”  

蝴蝶领结

         阿祥长得蛮敦样,可惜面孔上有一些凹凸麻子,不过伊的麻子不大明显,不是人家通常讲的“石榴皮衬里(石榴外皮光滑,内皮坑坑洼洼)”,伊的麻子在灯光下和阳光下明显些,不仔细看或者看惯了,不会觉得伊是麻皮阿祥整天笑眯眯地,讲话慢条斯理。大家讲伊文气,其实,阿祥不是文气,阿祥有点“疙楞”(结巴)”,言话讲不快,怕别人发觉笑话,尽量放慢语速,倒让伊平添了几分温文。

        据说,一次,阿祥像往日一样,穿一身中式布褂去给愚园路上的老主顾送衣裳,结果被路人当作演《51号兵站》小老大的演员梁波罗。从此,大家侪来看这位“梁波罗裁缝”,有人还瞎传三千,讲阿祥和梁波罗是同一个爷娘生出来的同胞兄弟。还有些戆噱噱的人,去跟阿祥讲:

         “哎,阿祥,侬阿哥做演员多少神气,侬哪恁嘎呒么噱头!”气得阿祥阿呼阿呼。   

        还有“黄鱼脑袋的人”去安慰阿祥,“嘿嘿,阿祥,侬也覅想不通,不是讲,一根藤上两只瓜,一只好唻一只丑,一个娘生两个囝,一个灵光一个戆,世界上的事体就是迭恁嗰,侬覅想不通,心宽点,想开点!”气得阿祥拿起裁缝长尺打过去。        

        “酒甏”直爽,听到了也来关心阿祥:

       “阿祥,跟侬讲句真心话,像侬五官嘎敦样,做啥不去做演员啦?侬怕侬面孔上凹进凸出的几粒麻皮啊?这又不搭介咯, 又呒么关系咯!交关演员面孔上的麻皮比侬好好交结棍唻!油彩一搨,就像猪血老粉嵌过,沙皮打过一样,看不出了!侬做啥不去试试,说不定一举成名。”

          阿祥厥倒!

         据说阿祥为此和“酒甏”断交,好几个号头不搭理“酒甏”,要不是烟纸店老板来回斡旋,帮伊拉两介头讲好话,伊拉可能永远成了冤家。   

        不管哪恁,阿祥成了远近出名的“梁波罗裁缝”,生意还会得不好?!

        有人讲,阿祥生意好是因为伊的长相举止蛮讨女人欢喜。这种讲法么,有点对,有点错。凭良心讲,阿祥的手艺还是不错的,再讲伊人蛮老实,蛮实在。

老早衙门差役捉人,一根绳子朝犯人头颈上一套拖了就走,不就是迭种领带一样的东西。

        讲女人侪是麻雀投胎的,真正呒么讲错,三四个女人凑一道就啁啁啾啾,叽叽喳喳没完没了。女人欢喜做衣裳,更欢喜搿在一道叽叽喳喳讲衣裳,不管认得不认得,只要讲衣裳就会头搿在一道讲不停,就像男人家,认也不认得,丢一根香烟,就像老朋友,蹲在马路边墙角落一道抽起来聊起来。

        阿祥是裁缝,做女人生意的裁缝,哪恁不晓得女人的通病!阿祥聪明,在裁缝铺前的街面上放一张小桌,几条长板凳,供来做衣裳的客人息息脚,聊聊天。一来两去,阿祥这张桌子这几条板凳周围总归有五六个,七八个女士在那里坐着或立着叽叽喳喳讲嗰呒么停。

         这些人成了阿祥裁缝铺最好的广告,走过路过的人看到噶许多人侪到阿祥此地来做衣裳,用不着讲,这个裁缝定规有水平。

自家拿这根捉犯人一样的东西套头颈上,被人家‘辣’一把拉牢,那么死蟹一只!

         更有意思的是,凡是新客户来,在一旁聊天的老客户马上会热情主动现身说法介绍阿祥的手艺,阿祥的信誉,阿祥的新式样,阿祥生意哪恁会得不好?阿祥收入蛮可观,小日脚过得相当舒适。有人曾经动员阿祥把裁缝铺关了,到服装厂做工,覅当“小业主”,阿祥不肯,阿祥呒么嘎戆!

(图片取自网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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