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 138弄 顾妈

         端午将近,仁仁姆妈赶在蚕豆完全落市前,又买了好几篮老蚕豆,和阿芹两介头分两趟拎回家,姆妈要包火腿咸肉豆瓣棕。

        晶晶阿娘听说,马上关照顾妈:“快去,快去,也去买点老蚕豆来!阿爷最要吃咸肉豆瓣粽了!”

豆瓣咸肉粽

        剥豆瓣的任务当然就派给星期天不去读书的仁仁和晶晶。文颖和囡囡看见了,各自搬只小板凳也来剥豆,四个小姑娘围成一圈叽叽喳喳有说有笑。伊拉拿剥得完整的蚕豆皮留下,等剥好豆,在蚕豆皮上面画上各种脸谱,套在十个手指上,玩“豆偶戏”。

蚕豆壳做的豆偶戏脸谱

        这个游戏是仁仁提出的: 游戏开始时通过“剪刀、石头、布”选出故事领讲。今天晶晶得胜当选领讲,由伊开讲第一句,其余的人按照“剪刀、石头、布”输赢结果按序接下去讲,接下去编故事,每人一句,每个手指上的蚕豆皮脸谱扮演一个角色。

         她们近旁,顾妈、阿巧、阿芹也围坐一圈,中间是一堆堆绿油油的荠菜、豆苗、草头、马兰头……,她们一边十指灵活地拣菜,挑去杂草,扚去黄叶,剪去菜根,一边谈论前一天晚上一道去看的绍兴戏。

        顾妈、阿巧、阿芹三个绍兴戏迷,每个礼拜至少有一个夜里,不是泡在美琪大戏院,就是泡在红都戏院,或是瑞金剧场。

        去看戏的那晚,伊拉早早把家务做好,然后梳洗干净,换上在枕头下面压得平平整整的外套,用块干净的绢头包上自己抽空炒的喷喷香的香瓜子,南瓜籽,西瓜籽,一路磕着瓜子一路谈笑着去戏院。

        伊拉三介头看戏,第一看演员的长相与扮相,尽管伊拉三介头,除阿芹长得较清秀,顾妈与阿巧的外表实在无法恭维。

瑞金剧场

         阿巧原本不难看,那年,日本鬼子在中国实施“烧光、抢光、杀光”的“三光政策”,伊老家被日本鬼子烧的老少不留一人,房屋不剩一瓦,伊被压在烧坍废墟下,被人拉出时已奄奄一息,虽活了下来,脸上身上留下了可怕的伤疤,腿也压断了,成了瘸子,大家叫伊“阿跷”。

         到文颖家后,林爷爷觉得叫“阿跷”不礼貌,给伊取了个名“菊香”,可伊习惯大家叫伊“阿跷”,叫伊“菊香”,不习惯,不应不答。林爷爷林奶奶重新给伊取名叫“阿巧”。“阿巧”与“阿跷”读音相仿,伊听到“阿巧”就如听到“阿跷”应声就来。林爷爷林奶奶再三跟伊解释“阿巧”的“巧”是灵巧的“巧,不是瘸腿的“跷”,问伊有没有意见,阿巧表现的相当虚怀若谷,说:

        “没关系,倷叫我啥,我都愿意。”

         顾妈恐怕是三人中长得最不入眼的。顾妈皮肤黝黑,身高绝对不会超过1.55米,体重绝对超过120斤,矮矮胖胖,短胳膊短腿,可以称得上“五短身材”。按相书上讲“五短身材”乃飞黄腾达之相,但,这呒么应在顾妈身上。

         “啥个‘五短身材’飞黄腾达,”顾妈不信,也不在乎。 顾妈呒么读过书,绍兴戏看多了,尽管不晓得“飞黄腾达”“状元及第”“五子登科”“比翼双飞”那些词哪恁写的,倒也晓得些意思,“迭些言话侪是骗人的,”顾妈讲,“啥个勿黄腾达,轮不到阿拉嗰,阿拉不贪心,有口饭吃,覅饿得面孔蜡黄,就是勿黄腾达了”。

         顾妈身材不好,五官更差,眉毛稀疏,眼皮耷拉,眼珠灰中带黄,黄中带灰;鼻子长得更糟,两只鼻孔朝天可当筷筒插筷,嘴巴扁扁薄薄像两条平行线,嘴角还有点往下挂。顾妈长得最好的是两只耳朵,又大又厚,要是再长一点可赶上蜀汉开国皇帝刘玄德的垂肩双耳,顾妈虽无刘备之弘毅,但伊为人相当宽厚。照民间说法,耳大福大,顾妈的命真正苦。

         仁仁晶晶听大人讲,顾妈十七岁出嫁,伊爷娘原以为男家有房子,有几亩田,囡娪嫁过去日脚总归还可以过过。哪里想到,顾妈的丈夫是个好吃懒做的赌棍,家里田里的生活侪叫顾妈一介头做,伊吃足喝饱就去赌铜钿,赌赢了一介头去镇上大吃大喝,醉醺醺回来倒头便睡;赌输了回转来抓住顾妈出气,拳打脚踢。顾妈因兒子刚生出来才两三个月要喂奶,忍声吞气苦苦熬着。一次,顾妈的男人又赌输了,回家问顾妈要铜钿,顾妈呒么,伊操起扁担朝顾妈劈头盖脑打过去,扬言要把顾妈卖到妓院换老酒铜钿。顾妈忍无可忍,含着眼泪偷偷把兒子留在婆婆房里,自家乘夜深人静逃出村庄,在远房亲戚的帮助下孤身来到上海当女佣。

         顾妈蛮自知之明,晓得自家长得不哪恁,从来不照镜子,更不会买镜子,但伊对唱绍兴戏的演员的长相扮相蛮挑剔,若演员的长相扮相,服装或头饰不好看,顾妈会很失望,会觉得铜钿花的冤枉。 

顾妈看戏就是去看好看的男人女人

        “啥人不欢喜看好看的人!阿拉花了铜钿看戏么就是去看好看的男人女人!就是要看了开心。”顾妈振振有词。

         但,顾妈看戏,哭得辰光比笑得辰光多,十有九次,伊在戏院哭得两只眼睛又红又肿像核桃一样大。伊讲看戏就要看“苦的戏, 越苦越好看”。悲惨的戏,让伊哭得眼泪嗒嗒滴的戏,每出都看上好几遍。伊不但在戏院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看戏后的几天,还念念不忘剧中的苦命人,跟阿芹阿巧讲起剧情还忍不住眼圈发红,声音哽咽。

        仁仁姆妈见了,熬不牢要跟伊开玩笑:

         “啊呀呀,顾妈啊,侬不是讲看戏就是为了开心,哪恁哭得嘎伤心,侬这点戏票铜钿买眼泪水也买得真值,戏院里哭,戏院外哭,昨日哭,今朝还在哭啊?”

        “仁仁姆妈,侬勿晓得这个(戏中的)男人有多坏,有多毒,实实要比陈世美坏了。咳!女人命苦啊,作孽哦!

         顾妈看了起码上百出绍兴戏,可她哼来哼去的曲调只有一句,“…… 王孙公子我也不要……”,不知是哪出戏的台词,让伊印象嘎深刻。伊拣菜时哼这一句,烧菜时哼这一句,汏衣裳时哼这一句,永远是这一句。听伊迭恁唱有时真觉得好笑,像伊这长相,会有王孙公子要伊?听多了,旁人免不了寻伊开心:

         “顾妈啊,阿有王孙公子来寻过侬啦?”

         “伲这种人啊会有王孙公子来寻啊?!捏鼻头做梦唻!想也覅想!” 顾妈接着说:“……就是王孙公子要讨阿拉做老婆,阿拉也覅,男人好相信的?!男人全是坏东西,统统呒良心。这个世界上啊女人侪太痴心,男人侪太呒良心!” 

         前天,顾妈亲眼目睹“三只手指头”老婆给“三只手指头”送衣裳,进一步证实了顾妈的观念。

         今天拣菜时,顾妈讲了一点点刚看过的绍兴戏,马上不谈戏文了,伊有重要新闻告诉阿芹阿巧:

         “哎,哎,讲给倷听,倷覅不相信哦,‘三只手指头’的老婆,老早的老婆,就是被伊赌铜钿赌脱嗰老婆,来请阿拉阿娘帮忙,送一包裹簇簇新的衣裳去给‘三只手指头’,阿娘叫我去交给‘三只手指头’嗰,讲给倷听,一包裹簇簇新的衬衫,簇簇新的棉袄棉裤,簇簇新的绒线衫裤,料作侪老好的,做工也好,侪是‘三只手指头’迭个老婆亲手做的!” 

        “啊!伊不恨‘三只手指头’啊?!还送新衣裳给迭个赌棍啊?”阿芹惊得下巴要落下来了。

         “是啊!是啊!伊做了两身单衣裳,一身棉袄裤,亲手结了一件绒线衫,一条绒线裤给‘三只手指头’, 倷想得落伐?”顾妈连连摇头,“我真搞不懂了!听阿娘讲,那个女人开始恨‘三只手指头’,恨不得一刀杀了伊,后来,后来么,这个女人想想是自家红颜薄命,被别人看中了,设了圈套,让‘三只手指头’往里钻,就像林冲被高俅害了一样,心里觉得对不起‘三只手指头’。倷讲,啊是女人侪太痴心,男人侪太呒良心!我讲得对伐?”

         “这女人,看来,心底蛮软嗰。伊长得好看伐?”阿巧好奇地问。

伊比祝英台好看!

          “好看!好看!这个女人绝对好看,真正老老好看,要面相有面相,要身条有身条,好好交比祝英台、林黛玉、崔莺莺、秦香莲,白蛇娘娘要好看!我要是男的,也要娶伊当老婆!”顾妈非常认真地,大家听了忍不住大笑起来。

        “侬还不是男人,就迭恁花心,迭恁贼心啊!”阿巧笑着白了顾妈一眼。

        “所以讲,人人爱美人嚒!言话讲过来,这个女人真戆,心太软,‘三只手指头’拿伊赌脱,伊还心疼伊,帮伊做衣裳!讲给倷听哦,那个‘三只手指头’看到包裹一屁股坐在马路上街沿,哇啦哇啦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我长到嘎大,呒么看到一个男人家迭恁哭法子!”

         “‘三只手指头’觉得对不起伊老婆了!看来,伊拉两介头还是有感情嗰!这大概就是‘一夜夫妻百日恩’啊!”阿芹看看顾妈,“侬覅讲人家戆。侬一天到夜骂侬老头子‘死鬼’、‘冤家’、‘讨债鬼’,哪恁还一直给伊铜钿啦?!”

         “有啥办法,总归是我男人,前世冤债!……伊带了我兒子住在乡下,我不想让我兒子吃苦啊!……来世,我要是再做女人,王孙公子我也不要! 

 

(图片取自网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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