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 138弄 “鸳鸯被面”
中觉睏醒,姆妈来给仁仁的伤口换药换纱布,姆妈讲伤口已经长出粉嫩粉嫩的新肉,叫仁仁看,仁仁看了一眼,心别别跳,不敢看了。
“嗯,可以穿那双布拖鞋下地了。”
哈哈!仁仁一听,马上要下地。
“慢!下地走路要当心,不能弄破伤口,黄梅天,伤口破了,容易溃烂,将来留下疤,大起来不能穿镂空鞋了。”
仁仁要漂亮,一听留下疤痕,穿镂空鞋会难看,赶紧在沙发上坐坐好。
仁仁“禁足”几天了,从大姐那里“偷”来的《牛虻》已看完,仁仁望着窗外发呆。
外面, 淅淅沥沥下着雨。上海的黄梅天潮兮兮,湿兮兮,热兮兮,闷兮兮,到处湿漉漉,衣裳晾不干,饭菜隔夜馊,傢俬生霉斑,哪恁叫人不心烦忣躁,难怪人人侪讲上海的黄梅天是忣躁天,污霔齁死天。
仁仁一点不觉得黄梅天不好,倒觉得雨水把枝枝叶叶,花花草草冲洗的格外亮丽。姆妈刚刚讲伊可以下地走路了,仁仁更是一点也不烦躁了,伊穿上布拖鞋,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去看看大姐二姐那里还有啥好看的书,再去“偷”一本来看看,不,不,去“窃”一本来看看,“窃书不算偷”,仁仁想到孔乙己的话暗暗发笑。刚到走廊,抬头一看墙上的挂钟,快四点半了,太晚了,大姐二姐要回家了,改天再“窃”吧。再看走廊两边的墙壁湿漉漉,全是水汽。
138弄房子里厢的墙壁涂的侪是油漆,黄梅天水汽附在墙壁上,越积越厚,最后像眼泪水那样一串串往下流。往常,仁仁姆妈看到墙壁“哭”,会关照仁仁做完功课,用干揩布把墙壁上的水汽揩干。每次揩墙壁,仁仁总归先用手指在墙壁上玩白相,湿漉漉的墙壁成了她创作壁画的广阔天地。
仁仁望着“眼泪水”嗒嗒滴的墙壁, 一跷一跷拿来一块干揩布揩墙上的水汽。今天,仁仁不上学,有交关辰光,她想了想开始用手指在湿漉漉墙壁上画鸭子、小鸡、小鸟,,,,,,。
“仁仁,仁仁!”晶晶喊着,叫着进来。
“侬放学了?”仁仁诧异,抬头看钟,真的,5点敲过了。
“阿拉姆妈要来看侬姆妈,还要寻侬帮忙!”晶晶话音刚落,晶晶姆妈来了,仁仁姆妈听到声响,赶紧迎客。
“长远不见,长远不见,晶晶姆妈,请进,请进!”
“是啊,是啊!长远不见,讲讲侪住贴隔壁,一年见不了几次面,真正不晓得在忙啥!嗨!”
两人嘘寒问暖,阿芹见状赶紧倒茶水盛糖果,仁仁姆妈要去厨房准备点心,被晶晶姆妈拦住:
“覅忙,覅忙,阿拉坐一息息就走嗰。”晶晶姆妈边说,边从拎包里拿出三只袋袋:
“仁仁姆妈,这两只牛皮纸袋里是红枣,这两只马粪纸袋里是桂圆,还有,这里是长生果…..,一点点物事,不成敬意,阿娘,老早叫我送来了,我一直拖到今朝,不好意思啊!”
“啊呀呀,晶晶姆妈,侬做啥啊?”仁仁姆妈惊得连连摆手,“不可以,不可以!无功不受禄,晶晶姆妈,我哪能可以收侬东西,嘎许多好东西!”
“仁仁姆妈,侬覅迭恁讲哦!倷仁仁立了大功了!”
仁仁姆妈不懂了:“这个小丫头不闯祸蛮好了,能立啥个功?”不由地瞄了仁仁一眼,仁仁有点心慌,赶紧低下头,拉起晶晶去花园。
“仁仁姆妈,侬啊认得对面弄堂的张家阿婆?”
“认得啊。”
“伊拉大妹妹结婚绣花枕头套上的鸳鸯和牡丹花是倷仁仁画的!”
“哦? 还有迭桩事体啊?”
“讲给侬听,张家阿婆帮伊囡娪办嫁妆,侬晓得,现在女小人出嫁最起码要八床绣花绸缎被八只枕头,一样不能少嗰,张家阿婆想给囡娪买几对有牡丹花,有鸳鸯,有花好月圆的绣花枕头,买来买去买不到,决定自家做,倷仁仁帮忙画了牡丹花和鸳鸯。……仁仁姆妈,不瞒侬讲,大家看到张家阿婆囡娪的绣花枕头,侪讲好看,侪要照样子绣,侪晓得是倷仁仁画的图案,倷仁仁现在有点小名气了哦!喏,这只枕头套就是照仁仁画的花样绣的。”晶晶姆妈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只枕头套放在桌上。
仁仁姆妈连连摆手:“啊呀呀,罪过煞了,罪过煞了!仁仁相帮画点花样应该的,哪恁可以收噶重的礼!晶晶姆妈,侬拿来太多!”
“仁仁姆妈,侬留了慢慢吃。这些东西,一半是张家姆妈谢我的,我觉得更要谢谢仁仁,另外这些桂圆红枣是我做‘喜娘娘’,新倌人新娘子家送的,我有交关,交关,跟倷大家分分……。”
沪上习俗,结婚新房要由“喜娘娘”铺床单,叠被头,摆子孙桶里的长生果,桂圆,喜糖。
“喜娘娘”不是一般人侪有资格可以担任的,“喜娘娘”必须符合以下条件:双亲健在,儿女双全,人品端正。晶晶姆妈的公公婆婆都健在,有兒有女,本人名声、相貌、职业都好,是四周街坊邻里排队抢了要的“喜娘娘”。“喜娘娘”会带来美满姻缘,健壮后裔,伊在街坊邻居中所受到的待遇绝对赛过皇后娘娘,每次晶晶姆妈为新房铺好床单,叠好被头,摆好子孙桶,都会收到一大包一大包喜糖、红枣、桂圆、长生果和各式糕点。“喜娘娘”也是大家信得过的人,常常会托她们介绍朋友当红娘,办理各种各样与婚娶相关的事体,比如介绍推荐做新嫁衣的裁缝师傅,介绍绣花枕头的花样,帮忙调剂购买家俬的票券…..。晶晶姆妈“喜娘娘”当得出色,名声传遍方圆几条弄堂,自然收到的各色礼物丰厚。
“太多了,太多了,侬拿回去一点给阿爷阿娘,屋里的小朋友吃!”仁仁姆妈不安地推却。
晶晶姆妈执意要仁仁姆妈收下,仁仁姆妈拗不过,只得收了。
这时有人敲门,阿芹开了门,是对面135弄的苏州阿婆。
“哦哟哟,不好意思,倷有事体,我改日再来。”苏州阿婆身体已经进来,一只脚还留在门外,见仁仁家有客人,不敢进来。
“来,来,进来,阿拉呒么事体,侬来么更加热闹,有啥不好!”
“个么,我厚厚面皮不客气了。”苏州好婆进来,和仁仁姆妈晶晶姆妈嘘寒问暖一番。
“嗨呀,我再不来就要变成苏空头了!”
“苏空头?”晶晶姆妈不懂。
“晶晶姆妈侬年纪轻,不晓得,‘苏空头,杭铁头,扬虚头’么,是讲苏州人最会噱头噱脑开空头支票,杭州人么死要面子硬撑场面,扬州人么专门虚招摇瞎掼派头。做啥要讲我要变成苏空头呢?我三个号头前答应给仁仁姆妈做虾籽酱油,结果,一直呒么拿来,啊是开空头支票了,啊要难为情!”
“这不是侬的错……。”仁仁姆妈赶紧讲。
“老实讲呢,确实不能算我的错,不过么,晶晶姆妈,我讲给侬听,是伲屋里那个猢狲屁股闯祸!”晶晶姆妈晓得苏州好婆指的是伊的皮大王宝贝孙子。
“侬孙子卖相老好,老聪明,老讨人欢喜咯呀!”
“小鬼卖相是不错,五官端正,就是皮肤黑,跟了奶婶婶,当初只考虑奶水好要紧,人长得周正要紧,呒么注意这个奶婶婶皮肤黑,那么,阿拉孙子变成个小黑皮……。啊呀呀,开无轨电车了!”苏州好婆拍怕自家的头,“……伲俚阿爹给伲俚猢狲屁股买了一只老大金鱼缸,养了交关热带鱼,还买了一瓶鱼虫干。那么,出事体了!伲屋里的猢狲屁股拿我晒干, 准备熬虾籽酱油的虾籽当鱼虫,拿去饫热带鱼,我呢,不晓得,木知木觉,买到好酱油,拿伊拉放在外面的鱼虫当之虾籽,结果么,哎呦,不谈了,不谈了,拿鱼虫当虾籽熬虾籽酱油!不谈了,不谈了!俄吃了一口,真正隔夜饭侪呕出来!”
晶晶姆妈仁仁姆妈,还有阿芹听了侪忍不住咯咯咯笑。
“那么,我只好重新晒虾籽,重新熬虾籽酱油,到今朝才送来。”苏州好婆说着从手提袋里拿出一瓶虾子酱油放到桌上。
“咦,这个鸳鸯戏水的枕头套,倷啥地方买来的?”苏州好婆一眼扫到台子上的绣花枕头套不禁问。
“这是仁仁帮忙画的绣花枕头套,刚刚洋机踏好,要拿去做样子咯。”晶晶姆妈讲。
“仁仁小姑娘嘎能干啊!”苏州好婆凑近台子,弯下腰仔仔细细看绣花枕头套,看完直起身讲:“老灵,老漂亮!个么,仁仁姆妈,勿好意思,要请倷屋里的囡娪小姐帮帮忙了。讲给倷听,我为了帮囡娪买结婚用的绸缎被面和绣花枕头套,从静安寺跑到南京西路,再跑到南京东路,从中百一店跑到永安公司,再到床上用品商店,还跑到淮海路,石门路,几乎跑遍上海滩所有店家,一家家寻有牡丹花,有鸳鸯的绸缎被面,两只脚跑断,寻来寻去寻不着!”苏州好婆呡了口茶,“仁仁姆妈晶晶姆妈,倷覅不相信,现在真正阿爹唻,绸缎被面上不绣梅兰竹菊,不绣麒麟送子,不绣牡丹,不绣凤凰,不绣鸳鸯,也不绣花好月圆,百年好合,现在的绸缎被面,真正朆看到过:一边印一捆稻谷,一边印只炼钢炉,火热哒哒滚的钢水,哗哗哗倒出来,溅得火星一天世界!倷讲,迭恁的绸缎被头盖了身上,阿弥陀佛,啊要太暖热?汤婆子也覅冲了 ……。”
苏州好婆还呒么讲完,仁仁姆妈晶晶姆妈已经笑得直不起腰,苏州好婆自家也咯咯咯笑,结果,两颗假牙落了出来,苏州好婆赶紧用手把假牙塞进嘴:
“哎吆吆,年轻时,怕呒清头,讲言话要记得托牢下巴,现在老太婆了,讲言话,还要托牢下巴,不然迭个老鬼三(‘鬼’读作‘巨’)假牙齿就落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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