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138弄 酒甏
“哎，哎，看，我给倷大家带啥好东西来了？”“酒甏”哇啦哇啦讲着，一面把手中一只大纸包放到大家剥蚕豆的小桌上，“看，赞伐？”“酒甏”打开大纸包得意地讲。
“这奶油蛋糕咋缺个角啦？咋啦？咋啦？”晶晶阿娘尽管看见奶油蛋糕喉咙口痒兮兮不适意，看到蛋糕侪是碎的急起来，言话里宁波腔调老浓。
“本来就是碎蛋糕！覅糕点票，覅粮票，折价卖，这一大堆只要8角洋钿，灵伐？”
碎蛋糕
“啊是小菜场对面食品加工场的碎蛋糕啊？”顾妈问。
“是啊，是啊！我今朝买的多，拿来大家分分。”
“听说买的人兆兆番，每天队伍排得木老老长，侬辛辛苦苦去排队买，拿回去给自家屋里两个小人吃吧。”仁仁姆妈讲。
“屋里两个小鬼的我已经留了，这是给倷大家的！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对伐？倷覅担心，我还可以买，我现在笃笃定定可以买到好的碎蛋糕！”“酒甏”口气里流露出一股得意。
碎饼干
“哎，倷覅看不起碎蛋糕啊！”酒甏指着小桌上的碎蛋糕，“倷看，倷看，奶油多伐？蛋糕新鲜伐？是今朝刚刚出炉的，样子不好看，只要味道好，有营养就可以了，对伐？再讲，样子好看又哪恁？吃进去，到了肚皮还会有啥样子？！从‘出口公司’出来，那就更加覅讲了……。”
“刹车！刹车！”林奶奶晓得“酒甏”讲讲要豁边，马上阻止伊。
“酒甏”明白，做了一个捏小酒杯呡老酒的动作，意思是要告辞回家呡老酒了，被仁仁姆妈拦下，“这点油氽豆瓣给侬过过老酒。”
油氽新豆瓣
仁仁姆妈不晓得啥辰光溜回家，拿来一碗昨天刚刚新氽的“翡翠兰花片”递给“酒甏”，“酒甏”一看，开心得像小人一样拍起手来，两只手指随即夹起一粒往嘴巴里丢，
“哦哟，哦哟，这好东西啊！过老酒呒么言话好讲了！赞货！赞货！谢谢，谢谢！阿拉抛砖引玉了！俗话讲‘螺蛳嘬嘬，道台不做’，阿拉有迭样的豆瓣过老酒，覅讲道台，就是龙椅也不坐了，皇帝也不做了！”说着捧着油氽豆瓣乐颠颠走了。
“仁仁姆妈，侬的油氽豆瓣过老酒真是绝配！倷大家看‘酒甏’开心得合不拢嘴了！”林奶奶笑着讲。
“这‘酒甏’，好人一个！就是欢喜吃老酒。”晶晶阿娘望着 “酒甏”消失在弄堂口。
“伊就是因为欢喜吃老酒，不让伊开车当司机了，伊心里有气。”仁仁姆妈语气里带着同情。
“酒甏”住在138弄斜对面，在附近电车一场工作，原来是开公共汽车的司机，还曾经评选上先进工作者。
公共汽车的司机
“酒甏”欢喜弄点老酒呡呡，以前只在休息天呡几口老酒，后来渐渐上了瘾，每天要呡上几口。碰到伊的领导做事体特别顶真，对手下员工要求严格，听说“酒甏”爱吃老酒，盯得伊特别牢，天天要查“酒甏”是否出车前吃过老酒，常常凑到“酒甏”跟前，闻闻“酒甏”身上有没有酒气，一来二去，伊跟领导关系闹僵了，领导将伊从一线岗位调下来，不让伊当司机，叫伊去门房间当警卫。从此，“酒甏”干脆敞开怀吃酒，天天下班后一介头坐在家门口自斟自饮，逢人就讲 ：
“阿拉不开车了，笃定吃老酒！”
“酒甏”捧着仁仁姆妈送伊的一碗“翡翠兰花片”——油氽新豆瓣，哼着小调，一步三颠，欢欢喜喜急急忙忙回家，“呵呵呵，今朝一定要一醉方休！”
覅看“酒甏”对啥事体侪颟颟顸顸，对吃老酒这桩事体一点不马虎，相反，绝对认真，不但认真，还讲究仪式感：吃老酒前，酒甏必定要先打扫伊吃老酒的坏境，拿把扫帚把家门口，上街沿梧桐树下约一平方米地方打扫干净，“酒甏”称这块地方“我的兰亭”。
“酒甏”绍兴人，从小听大人讲王羲之的故事，蛮仰慕这位大书法家，可惜，“酒甏”文化水平不高，写一手歪歪扭扭，像“乌龟画花”的蟹爬字，大家觉到“酒甏”不知天高地厚，忍不住寻伊开心。
“喂‘酒甏’，啥辰光送阿拉一幅侬的墨宝？” “酒甏”扭过头去，不睬。
王羲之
“喂‘酒甏’，侬的流觞呢？小溪流水呢？”
“酒甏”朝马路边下街沿，街坊邻居倒出来的汏菜水、淘米水、揩面水、汏脚水翻翻眼睛努努嘴：
“自家看！侬眼睛长勒额角头上啊！”
“喂，‘酒甏’，倷绍兴人孔乙己的咸亨酒店老有名，我看侬还是叫这块地方‘咸亭’或者‘亨亭’合适。”
“覅触我霉头好伐？侬拿我当叫化子啊？！”
“酒甏”生气了，算了，算了！不叫“兰亭”了，烦煞了！
“酒甏”把梧桐树下，伊吃老酒的一米见方的地方打扫清爽，从屋里端出一把靠背竹椅当作吃老酒时坐的太师椅，再端出一只方凳当作八仙桌。再进屋，到伊的酒柜前，打开柜门，从里面拿出伊的吃酒家什：一只温酒用的双层白瓷酒壶，这是“酒甏”的宝贝，一只白瓷小酒杯，是“酒甏”的“觞”，两只盛菜的白瓷碟子，一副竹筷，整整齐齐放好：碟子要并排对齐，两根筷子也要并排放好，筷子要并拢，筷子头要对齐，摆得有模有样，弄得像摆羹饭一样。
一只温酒用的双层白瓷酒壶
然后，伊到厨房间，到菜橱里寻过老酒的小菜。酒甏对下酒菜的要求不高，一碟油氽果肉，一碟毛豆炒上海酱瓜；或者一碟青椒炒茭白，一碟隔夜小菜，但必须凑成两碟。吃老酒不能只有一碟小菜，一碟菜算啥名堂？这是“酒甏”的讲究。
有辰光“酒甏”凑不齐两碟菜，交关不开心，隔壁烟纸店老板阿六头爷跟“酒甏”讲：
“侬吃老酒做啥一定要两碟菜？又不是进洞房拜天地要成双成对？”
“侬走开，走开，言话嘎多！”
油氽果肉
“侬真要两碟么，也好办，把一只菜分成两份，放两只碟子，不就有两碟菜了吗？”
“走开，走开，覅来瞎搞！出啥馊主意！”“酒甏”光火了，烟纸店老板阿六头爷见自家拿“酒甏”撩拨得发火了，带着成功的喜悦乐滋滋地观看“酒甏”沮丧的样子。
酒甏老婆是无锡人，无锡人称老婆“娘子”，大家称伊“酒甏娘子”。
“酒甏娘子”对“酒甏”蛮有感情，伊跟“酒甏”亲热起来一口一个“浮尸”，一口一个“开盖货”叫“酒甏”；伊跟“酒甏”吵相骂起来也是一口一个“浮尸”，一口一个“开盖货”骂“酒甏”，周围人全凭 “酒甏娘子”的语音语调来判断“酒甏”家的“局势”。尽管“酒甏”跟“酒甏娘子”“小吵三、六、九”，但夫妻关系还是交关好，“酒甏”讲他们的夫妻关系属“在斗争中求团结”类型。
经过婚后十几年的磨合，“酒甏”总结夫妻相处经验，老婆不能得罪，不然老酒呡不成。伊对待老婆的政策是“嘴巴甜甜，老婆花花，小菜骗到，老酒呡呡。”
“酒甏娘子”其实蛮好弄，“酒甏”几句好言话一讲，伊总归记得给“酒甏”弄点吃老酒小菜。
当然，“酒甏”也有控制不住自己火气的辰光。有次跟老婆吵相骂，“酒甏娘子”掼纱帽——罢工了，“酒甏”想想自己堂堂五尺男子汉，尽管心里明白自己身高恐怕不到五尺，不管哪恁总归是男子汉，不能一天到晚为了两碟吃老酒小菜对老婆低声下气，决定拿出点男子汉的“硬气”，不向老婆低头屈服。结果，“酒甏”吃老酒呒么小菜，覅讲两小碟，半碟小菜也呒么！“酒甏”呒么办法，踱到隔壁烟纸店买了一包花生米，一包盐津枣，盛在两只碟子权当过酒菜。三、四天过去，“酒甏”不低头，“酒甏娘子”更是气昂昂，大家看“酒甏”两只菜碟子里有时半根早上吃剩的油条，有时一点点油氽黄豆，有时五香豆，有时甚至是奶油话梅咸桃板，晓得“战斗还在进行，战火还在燃烧”，蛮同情“酒甏”，但大家不敢给“酒甏”送菜，要是给“酒甏娘子”看到，那还了得，这不等于和“酒甏”蹲在一个战壕里并肩作战，帮“酒甏”跟伊老婆吵相骂，这是万万不能做的蠢事！ 过几天伊拉夫妻要好了，枕边甜言蜜语讲讲，自己倒和“酒甏娘子”结了冤，犯得着吗？
大家旁观，每天从“酒甏”的两只菜碟子上观察动情。
一天，“酒甏”吃老酒辰光到了， 烟纸店老板娘阿六头娘等等“酒甏”不来买花生米咸桃板，老远偷偷看“酒甏”，发觉“酒甏”面前一碟青椒炒肉丝，一碟黄豆芽油豆腐，哈哈，夫妻两介头要好了，这个消息传得快啊，一息息马路两边人家侪晓得了。
奶油话梅
几个爱看热闹，爱出“酒甏”洋相的，假装踱步，踱伐踱伐踱到“酒甏”跟前：
“哎呦，今朝小菜不错啊！嘿嘿！”“酒甏”晓得啥意思，不搭腔，低头吃老酒。
几个吃饱饭呒么事体做，不怕被“酒甏”触霉头的冲头，凑到“酒甏”跟前，
“花过侬老婆啦？服软了啰？”
“‘酒甏’汏衣裳搓板跪过了？裤脚管撩起来大家看看。”
“‘酒甏’，跟侬讲，这就对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好汉不吃眼前亏，输给老婆又不坍台嗰，对伐？”
“汏衣裳搓板要跪得下去，也要站得起来，这叫能伸能屈，大男人气魄！”
“酒甏”明白大家在寻伊开心。这种事体，伊早已身经百战了，再讲伊已经两个多礼拜呒么好好吃老酒了，听凭大家取笑，一百个不搭理，一门心思自顾自吃老酒。
黄豆芽油豆腐
“酒甏”埋头吃老酒，大家看“酒甏”老酒呡得差不多了，相互使个眼色，立马开溜。
伊拉侪晓得“酒甏”一向以关心国家大事，世界大事为己任，伊酒足饭饱后就要拖牢大家讨论重要大事，指点江山，迭个辰光，若再不滑脚溜走，被“酒甏”一把逮牢，就得洗耳恭听“酒甏”高谈阔论了。“酒甏”有个习惯，伊每讲一句，就问：“我讲的对伐？” 貌似征求对方看法，其实不然，是逼迫别人认同伊的观点，若与他看法向左，麻烦大了，伊定规要跟侬理论来，辩论去，拉牢侬不放，越讲越得劲，刹不了车。假若侬有事体，想早点结束，婉转对伊说：“侬今朝喝多了，明朝再听侬讲。” 那么，侬彻底完结，“酒甏”爽快人，不来“婉转”这种虚伪客套，再讲，伊绝对不承认喝多了，一定要再喝三、四两老酒给侬看看伊的酒量，还会抓牢侬陪伊一道来几杯，那么，逃也逃不脱了。
青椒炒肉丝
今朝，“酒甏”有仁仁姆妈的“翡翠兰花片”过老酒，心情覅太好哦！呡一口老酒，吃两粒豆瓣，开心啊！四两老酒吃光，还呒么过瘾，还想再吃点，也想捉一两个人谈谈大事，四周一看呒么一个人，晓得大家早就溜跑了，算了，不吃了。再一想，真不能再吃了，这点油氽豆瓣来之不易，不能一下子吃光，要囥一 点，跟老太婆吵相骂，伊掼纱帽不烧菜，这点豆瓣可派大用场，呵呵呵，囥点起来，囥点起来，嘿嘿，我酒甏还是有远见，有谋略的，嗨嗨！……明朝，一定要去谢谢仁仁姆妈，再送点碎蛋糕，说不定还可再拿到一碗油氽豆瓣，呵呵呵，老太婆，阿拉有仁仁姆妈的油氽豆瓣，不怕侬掼纱帽！
（图片取自网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