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138弄 “翡翠兰花片”
范国良一脚踢翻煤球炉，血红滚烫的煤球滚出来，仁仁正好跑步经过，踩到滚烫的煤球，布鞋烫破脚烫伤，姆妈给仁仁涂了烫伤药膏，让仁仁在家休息。
姆妈关照仁仁不要乱跑，躺躺坐坐，好好养伤。
仁仁早饭吃好就踡在沙发一角，翻翻看过的《少年文艺》《儿童时代》，翻翻几本欢喜的书《刚满十四岁》《强盗的女儿》，半天下来觉得厌气，偷偷一跷一跷，跷到大姐二姐床边，在她们的床边柜，枕头下，被窝里寻书看，终于找到一本《牛虻（The Gadfly）》，看了起来。
姆妈看到讲：“看书是好事体，不过，这本书是侬大姐姐刚刚用省下来的零用钿买的，伊老宝贝咯，要是被侬弄坏一只角，弄皱一页纸，伊要吵煞了！”
“我老当心咯，不会弄坏咯。我就翻翻，看一息息。”
“覅看了，快五点钟了，侬大姐姐马上要回来了，快去把书放好，帮阿芹剥豆去。”
仁仁抬头看钟，真的，五点差五分了。 仁仁实在不舍得放下手中的书。
嘿，大姐要是像范国良那样调皮捣蛋被老师关夜学就好了！最好关三天，四天，一个礼拜！我这本书就好看完了！可惜，不可能啊，大姐是小绵羊，是好学生！仁仁觉得自己有点荒唐，又觉得自家良心太坏了，不由地笑了。
“一介头自说自话傻笑做啥？快点把书放好了，去帮阿芹剥豆。”姆妈来催了。 
阿芹顾妈阿巧已在弄堂里那棵大枇杷树下剥豆了，仁仁抱起小凳子一跷一跷过去。
春夏是一年中时鲜蔬菜最丰盛的季节。
清明谷雨时节的江南时而霡霂潇潇，时而熙阳杲杲，温和滋润，菜场里的绿叶蔬菜琳琅满目：草头、豆苗、油菜、荠菜、马兰头、香椿芽、枸杞芽……，春风不仅又绿江南岸，还绿了家家户户餐桌上的碗碗碟碟。
仁仁家也是如此，餐桌上天天是姆妈精心细做的时鲜蔬菜：酒香草头、豆苗炒蘑菇、豆苗笋片炒肉片、枸杞芽炒肉丝、荠菜肉丝豆腐羹、香椿芽炒鸡蛋、马兰头拌笋丁香干……。
蚕豆上市后，姆妈跟阿芹每天一早买来两大篮本埠蚕豆叫大家动手剥，油锅大火炒熟后，一人一小碗过泡饭。刚炒好的蚕豆碧绿生青，闪着油珠，飘着葱香，又嫩又糯，可口之极。姆妈讲这嘴里嚼的不是蚕豆，是春天的细腻与柔糯，是春天的滋味。
蚕豆的季龄讲长不长，讲短不短。蚕豆刚面市，挑剔的沪上主妇只买本埠豆，外地豆瞄也不瞄一眼。慢慢本埠豆少了，主妇们不得不屈尊，不管哪埠蚕豆，将就将就买回家。
仁仁姆妈相信蚕豆含有丰富蛋白质和钙质，益于大脑发育，益于强壮骨骼，不管本埠豆，还是外埠豆，蚕豆是仁仁家开春食补的主角之一，早中晚三餐，一大碗碧绿生青，油亮逼眼的葱爆蚕豆“盘踞”餐桌中央。
葱爆蚕豆
蚕豆逐渐变老，葱爆蚕豆也有点吃厌了，仁仁姆妈开始翻花样。
仁仁姆妈用剥掉黑色蚕豆脐眼的老蚕豆，加足豆油煮成的酥酥、糯糯、绵绵的“焐酥豆”，有时用剥掉老皮的青豆瓣与鸡蛋烧成黄绿两色，悦目开胃的鸡蛋豆瓣汤，有时是新鲜青豆瓣、雪里蕻咸菜和大黄鱼烧的“鲜得眉毛侪落光”的豆瓣雪菜黄鱼汤，有时是用青豆瓣与腊肉、香肠或南风肉烧成的翠赭辉映的豆瓣咸酸饭，有时是仁仁最欢喜的清清凉凉，酥酥糯糯，鲜美绝伦的雪菜豆板酥和夜开花豆瓣酥。
豆瓣雪菜黄鱼汤
仁仁姆妈不欢喜南货店里出售的布满蛀洞，有时还有哈喇味的黄蜡蜡油氽陈豆瓣。蚕豆快要落市时，价钿大跌，姆妈和阿芹一道从菜场买来一篮又一篮蚕豆，开始自制油氽豆瓣：剥去蚕豆豆荚，剥去豆皮，用小刀在青豆瓣的一边剖开约5毫米的小口，净水漂洗后吹干，放在豆油里炸，青豆瓣经热油氽炸，小口裂成四瓣，像是微微绽开的花苞，妈妈给这种碧绿松脆的油氽新鲜豆瓣取了个好听的名字“翡翠兰花片”。翡翠兰花片吃口“呱啦松脆”，满口豆香，是吃酒过粥的“绝配”。
每年，姆妈要油氽好几斤翡翠兰花片，放在密封玻璃瓶里，置于阴凉处庋藏起来，呒么菜时拿出来“应急”。
翡翠兰花片
这味春天的“豆食”往往可以吃到深秋，甚至隆冬。萧瑟寒季清晨，一碗晶莹剔透糯糯白米粥，一碟碧绿生青翡翠兰花片，丝丝春意暖暖相伴，最是暖心，舒心！
姆妈请晶晶家，文颖家，老刘家尝了“翡翠兰花片”，吊起大家胃口，侪学着做 “翡翠兰花片”。
这几天，每天下午，138弄大枇杷树下，顾妈、阿巧，阿芹聚在那里剥蚕豆，晶晶阿娘、文颖奶奶、仁仁姆妈有时也来相帮。今天剥蚕豆的队伍扩编了，仁仁来了。
仁仁坐下来呒么多少辰光，从眼角看到有人拐进弄堂，一看是国良阿奶手里拎一篓水果，会不会又是来看我的？仁仁有点不安。
“啊！倷侪在这里！”国良阿奶一眼看到剥蚕豆的仁仁，仁仁姆妈，还有晶晶阿娘，顾妈等，径自走了过来，
“倷侪在这里太好了！”国良阿奶跟大家打招呼，随后低头问仁仁，
“妹妹，侬脚上伤好点了伐？看阿拉国良拿侬害得嘎苦！”一面说一面把一篓水果递给仁仁。
仁仁姆妈一看，不得了，国良阿奶又送东西来了，那，哪恁好意思，忙站起身来婉拒。
“仁仁姆妈，侬覅客气，我心里老过意不去，还好不是面孔烫伤，别个，侬囡娪噶好看嗰女小人，烫个疤，我还好做人？！那个，叫啥个，啊是慧娟的爸爸，伊讲得对，我有责任嗰！”
蚕豆
“国良阿奶，侬不许再拿东西来了，我难为情煞了！这个也不能怪侬！哪个男小顽不调皮的？男小顽不皮不闹，还叫啥个男小顽！侬也覅去听慧娟爷，伊是直炮筒子，覅去听伊！”
晶晶阿娘听了，也宽慰国良阿奶，
“男小顽一定要皮嗰，不皮，不灵光，不聪明嗰！那个慧娟爷就是这种脾气，人是好人！伊的言话，侬覅放心上！”
“哦，那个‘酒甏’啊，伊瞎来来嗰！” 顾妈仗着是晶晶家老佣人，晶晶阿娘老看重伊，也会常常插话，“那个‘酒甏’就欢喜瞎来，伊老婆，那个‘无锡娘子’也讲伊是多管闲事多吃屁！”
大家都笑了。
劝架不成两面吃夹头
“哦，不好意思，我讲言话又豁边了，太粗了。”顾妈面孔稍微红了一红，“不过，这是真的哦！讲给倷听，倷覅不相信，伊老婆覅跟伊一道出去的！为啥，‘酒甏’欢喜管闲事，不管跑到哪里，侪要管闲事，到处做‘老娘舅’，伊乘公交车，碰到车上有人吵相骂，伊就要去劝架，伊老婆挡也挡不了。有辰光，伊在公交车最最末了一节，看见车头那节有人吵相骂，伊会在老老轧的车子里从车尾巴一节一直挤过中间‘香蕉座’，再挤到车头去劝架，一路挤过去，一路被大家骂，有时伊挤到车头，人家已经不吵了，伊还要去讲几句‘公道话’‘劝架话’，结果人家又吵起来了，伊被人家骂‘十三点’；有时，吵相骂两方觉得伊烦，联合起来骂伊‘神经病’。伊老婆覅跟伊出去嗰！伊老婆一看到‘酒甏’在电车上要去劝架，就跳下车子跑了！伊老婆还讲，要是公交车上呒么人吵相骂，‘酒甏’就觉得呒么劲；有时，伊在公交车上，看见马路上有人吵架，伊会跳下车去劝架；酒甏在商店买东西，在菜场买菜都热衷于劝架，做‘老娘舅，往往劝架不成两面吃夹头。”
正讲着，酒甏不晓得哪恁来了，大家吓了一跳，马上刹车，国良阿奶一看‘酒甏’来了，赶快跟大家点点头道声“再会”溜了。
大家不响，看着‘酒甏’，等伊开口。
（图片取自网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