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38弄 告状
今朝下半天要去沈大成，晶晶阿娘一直坐在客厅等晶晶下课回来一道去，等到四点半敲过，还不见晶晶仁仁的影子，晶晶阿娘不免着急，差顾妈到弄堂口盳了好几次。
“两个小丫头哪恁搞？平常老早回来了，今天要伊拉帮忙做事体，人不见脱了！”
“来了，来了！阿娘，晶晶伊拉回来了！”顾妈老远看见晶晶仁仁，拉开铜锣一样大嗓门哇啦哇啦通报。
阿娘抬头看，两个小丫头上气不接下气跑回来。
“哪恁迭个辰光回来啊？”阿娘嗔怪。
“今朝，班主任老师派任务，叫阿拉到范国良屋里去告状！”晶晶口气有点得意。
“啥体去告状啊？那么，这个范国良要吃生活了。”
三轮车来了，晶晶阿娘先跨上车坐好，晶晶和仁仁跟着上了车。仁仁姆妈要照顾仁仁弟弟不去了，托晶晶阿娘帮忙买点东西，由仁仁拎回来。
三轮车
三轮车夫等晶晶阿娘，晶晶，仁仁坐稳，两只脚踩在三轮车踏脚板上，略略起身，身体前倾，双脚左右开弓用力踩，三轮车朝前滚动了。
晶晶迫不及待地向晶晶阿娘汇报“告状”的前前后后。
“阿娘，今年老倒霉的！全校出名的捣蛋鬼留级留到阿拉班上！更加倒霉的是，老师拿迭个捣蛋鬼安排坐在我后面，仁仁旁边，昏过去伐？！”
那个辰光，座位侪由班主任老师安排，三轮车，一张长条课桌和一条长靠背椅安排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女生前后座各安排一名男生，同样男生前后座各安排两名女生。老师的用意很明确，把男女生隔开，省得两个女生凑在一起讲闲话，两个男生搿在一道调皮捣蛋。
仁仁和吵客精皮大王范国良同桌，而晶晶和范国良坐前后排，两个人看见范国良就头痛。
今天早上去学堂路上，晶晶见范国良和伊阿奶在对马路走，悄声提醒仁仁放慢脚步：
“看见伐，捣蛋鬼在对面！离伊远点！”
范国良的阿奶老宝贝伊，每天陪伊上学，路上还给伊买伊欢喜吃的肉馒头。范国良对阿奶倒是老好，老孝敬，总归要阿奶先咬一口，还定规要阿奶吃半个肉馅，阿奶要让宝贝孙子多吃一点，总归推却，有时拗不过孙子，只得依从，阿奶只剩几颗牙齿的瘪嘴嚼着肉馅嚼着馒头，布满皱纹，像王家沙绉纱馄饨的面孔，笑得像朵绽开的千瓣菊花。阿奶笑眯眯地把范国良送进校门，千叮咛万嘱咐伊好好读书尊师爱友一番，才挪着小脚一步三回头地离开。范国良在阿奶面前又听话又温顺，阿奶一消失在校门外，范国良立刻成了匹野马，一路挥舞着书包一路哇哇叫着横冲直撞往教室楼冲。
搪瓷小杯子
那时候，学校夏天供应沙滤水，其他三季供应热开水。学校要求每人自带喝水茶杯，家长都给自己的孩子买搪瓷小茶杯，再做一个小布袋，将搪瓷杯子放在小布袋里，系在书包背带上，要喝水了解开布袋，拿出干净的杯子就可以喝学校供应的热水。
范国良的书包背带上和大家一样系着喝水用的小搪瓷杯。但，伊从来不好好背书包，伊有时把书包带勒在前额，书包甩在背后，摇摇晃晃大摇大摆地在人堆里挤来挤去；有时伊学西部牛仔挥舞马鞭那样，单手高高挥舞书包，像匹脱缰的野马在人群中横冲直撞。那只系在他书包带上的小搪瓷杯呼呼地跟着书包旋转，啥人碰到，准保磕个肿块，说不定还会砸伤眼睛。范国良一路撒野，大家见了四下散开，生怕“吃冤枉栗子棒”，范国良见大家怕他，更加来劲，干脆往人多的地方“披荆斩棘，奋勇挺进”，女生男生哇哇惊叫，范国良哈哈大笑，一路狂奔到教室楼。
范国良不欢喜读书，到了教学楼也不进教室，走到大楼一侧，在一排供应沙滤水的龙头前停下来。
这排沙滤水龙头是全校师生夏天解暑的清泉。大热天，体育课下来，口干舌燥，大家挤在那里喝水；期末考试溽热酷暑天，大家用沙滤水浸湿手绢，擦额头，清新头脑。
做眼球操
范国良曱甴，伊站在沙滤水龙头旁，见同学走来，用手指按紧龙头，像开水枪一样用沙滤水喷射人群，路过同学淋得淌淌滴，伊开心哈哈大笑。
范国良一天到夜恶作剧，三日两头被同学告到老师那里。老师关伊夜学，伊根本无所谓。只有一次范国良嚇了。那次吕老师的小孩突发高烧，吕老师请门房间工友老伯伯帮忙，到辰光把关夜学的范国良放回家，门房间老伯伯难般有这种任务，忘记脱了。天黑了，范国良等等老师不来放伊回家，等等老师不来，急了，嚇了，立在窗口歇斯底里大呼大叫，门房间老伯伯可能常年敲钟，耳朵不好，根本呒么听见范国良哇啦哇啦的叫声，直到天黑了，范国良的阿奶寻到学堂来，才找到关在教室里哭出呜啦的范国良。
范国良不但调皮捣蛋，还特别龌龊。伊阿奶每天让伊穿得清清爽爽来上学，不到半天，伊就像垃圾桶里钻出来的，两只手像“乌鬼（乌龟）脚爪”。 最让仁仁恶心的是，范国良好像一年四季伤风感冒，伊从来不用绢头（手绢）揩鼻涕，一直在那里呼噜呼噜缩鼻涕，声音难听不讲，那两根“黄龙鼻涕”在鼻孔缩进缩出，实在叫人看了恶心。
范国良晓得仁仁厌恶伊，伊也讨厌仁仁。伊用五颜六色的粉笔在课桌上划一条粗粗的“三八线”，在长椅子上也划了一道“三八线”。仁仁若一不小心超过“三八线 ”，衣裳、裤子或裙子就揩到粉笔灰弄龌龊了。范国良还常常在三八线上撒些墨墨黑的铅笔屑，仁仁的衣裳袖子只要碰到“三八线”就沾上一条条黑铅笔屑。
课桌上的“三八线”
今天上课时，范国良又不停地缩鼻涕，仁仁觉到恶心，把头扭向一边。范国良趁老师不注意，悄悄对晶晶讲：“侬仔细看好，今朝‘三八线’上有地雷啦！”
仁仁好奇，忍不住转过头看，只见范国良的食指塞在鼻孔里挖鼻屎，随后从鼻孔拉出一根黄黄的鼻屎，两只手指一搓，搓成芝麻大小的鼻屎团，再把鼻屎团放在“三八线”上，
“喏，这就是最新式的地雷，看见伐？”
仁仁一阵恶心，差点呕吐。班主任吕老师注意到伊拉两介头呒么专心听课，叫仁仁立起来回答问题。仁仁哪里回答得出，她连问题都呒么听到！
“仁仁，你是中队委员，不帮助后进同学，连自己都不好好听课。你站在那里，不许坐下！”
“吕老师，范国良把鼻屎做成地雷放在‘三八线’上，我实在恶心煞了……。” 仁仁呒么讲完就委屈地呜呜哭起来。
吕老师走过来一看，恶心地用手帕捂住鼻子嘴巴，退到讲台边：
“范国良，你的品德实在太恶劣了！你立刻把桌子擦干净了！昨天你把前排晶晶的小辫子绑在椅背上，害得她无法站起来朗读课文。今天又干这样恶心的事，一定要和你的家长联系了！仁仁，请坐下，下课后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我把‘老师家长联系本’写好，你去交给范国良的家长。”
“老师家长联系本”是老师用来与学习成绩差、在校捣蛋调皮的学生家长联系的一本小册子，向家长汇报学生在校情况，或者邀请家长到学校面谈，家长看完后要签字。
放学后，仁仁从吕老师那儿拿了“老师家长联系本”，邀上晶晶囡囡“壮壮胆”，一道去范国良家。
范国良家不难寻，就在南京西路海燕咖啡馆与白玫瑰理发店中间的汽车加油站旁的一条小弄堂里。小弄堂七弯八弯，弄堂里的房子都比较旧，比较小。范国良是一栋独立的石库门，在众多矮房子中间，有点鹤立鸡群的架势。
到了范国良家门口，仁仁壮壮胆，小心拉起大黑门上一只黄铜门环轻扣三下，只听见里面一位老者叫道：
“啥人啊？来了，来了！” 一阵急急的脚步声，门开了，一位白发苍苍阿婆立在门口，
“倷是……？”
“阿婆，侬好。侬是范国良的阿奶，对伐？”仁仁晶晶一眼认出是范国良的阿奶，还是礼貌地问一下。
“是咯，是咯。”
黄铜门环
“阿拉是范国良的同班同学，吕老师叫阿拉拿‘老师家长联系本’交给侬。”
“好，好，谢谢倷。妹妹，进来坐一息，来，来，进来坐一息。 ”
仁仁、晶晶、囡囡看见范国良立在一旁，斜着眼睛看伊拉，不敢进去，阿奶客气地拉着仁仁的手不放，仁仁、晶晶、囡囡只好进去坐一息。
“阿奶，请侬看好了，签好字，明朝让范国良交给吕老师嗷。”
“好咯，好咯，来，妹妹，呒么好物事招待倷，来吃点水果糖。”范国良阿奶客气地从玻璃糖缸抓出一大把水果糖塞给仁仁她们，一面笑眯眯地端详她们，嘴里不停地讲：“……几个妹妹侪长得趣唻，文气唻！”
晶晶她们是来告状的，手里拿着阿奶给的水果糖已经老不好意思，再被阿奶盯着看，啧啧啧称赞更不好意思，况且范国良还立了一边做怪面孔白眼睛呢!
“阿奶，谢谢，阿拉要回去做功课了。再会了！”仁仁她们起身告辞。
“倷几个妹妹哪恁嘎乖，讨人欢喜唻！有空常常来白相啊！”
仁仁她们一跨出范国良家大门，就听见范国良的阿奶叫道：“阿良，阿良，侬过来！”
晶晶等一听拔腿就跑：“范国良阿奶要请伊吃生活了！”
刚跑出几步，晶晶讲：“哪恁呒么动静，没有哭声啊？”
生煎馒头
三介头不约而同掉转头朝范国良家奔去，到了他家门口，侧耳听，一点骂声哭声侪呒么。
三只头搿在一道朝门缝里张望。
只见范国良坐在小凳子上吃生煎馒头，伊阿奶坐了一旁，看着范国良咪咪笑。
三介头搞不懂了。
晶晶仁仁七嘴八舌汇报完毕。
“阿娘，阿娘，范国良的阿奶呒么打伊，骂伊，还给伊吃点心，哪恁桩事体啊？” 晶晶看着阿娘问。
“迭个男小顽住在加油站旁边弄堂里咯？啊是哪个爷娘老早呒么的男小顽？蛮可怜嗰！嗨，隔代亲，总归宠一点，就怕宠坏脱！”
讲着，讲着，沈大成到了。
（图片取自网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