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138 弄 瓶醃雪里蕻
阿爷习惯睏中觉，阿娘不睏。
阿娘讲，睏中觉最呒么意思，冬天睏中觉，衣裳脱下穿上忙煞， 不是被筒焐人，是人焐被筒，被筒还呒么焐热要起来哉，一点意思呒么；夏天睏中觉，人贴在火火热蓆子上，汗淌淌滴，起来一身汗，衣裳晦气，被汗浸烂脱，真正作孽哦。
实际上，阿娘生来劳碌命。
六个兒子养大了，现在帮忙带孙子孙囡，还把侍候阿爷作为伊的“终身事业”。
阿娘对阿爷尽心尽力。一日三餐按阿爷的口味换花样，时不时躬身亲为到厨房间挽起袖子炒只拿手家乡菜给阿爷吃吃。
“阿爷，今朝咸齑豆瓣酥好吃伐，蛮鲜哦！等夜开花上市了，烧豆瓣夜开花给侬吃，摆点霉干菜，老鲜，老赞！”
夜开花
“好吃咯！咸齑洋山芋烧汤也好吃，咸齑开阳汤也蛮赞。”阿爷接口，既赞同阿娘的言话，又暗示阿娘还有两只小菜可烧来吃吃，“咸齑好物事，压饭榔头！三日不吃咸齑汤脚膀酸汪汪，老话不错咯。”
阿爷边讲边去房里打中觉。阿爷午饭后要“眯一息”，十几年来雷打不动。阿娘不高兴睏中觉，坐在阿爷睏觉房间外面“值勤”。两只手还不肯停，有时做做女红，袜子破了补补，纽扣落脱钉钉；有时帮顾妈剥剥百合，拣拣芦根、莲心、薏米仁、鸡头米；有时弄些小点心，等阿爷醒来一道用茶。
阿爷睏中觉真正一息息辰光，阿娘讲伊睏中觉像下汤团下馄饨，一息息就浮（爬）起来了。
阿爷中觉睏醒，先窗口旁立一息，再到阳台上去坐坐，盳盳野眼。
天气旺暖时，打开通阳台的落地窗到阳台上去，扶着栏杆，居高临下，四周盳盳，看看程家花园外的“弄堂风景”。然后，到阳台上，和阿娘一道坐在藤椅上，或者下楼到花园里坐在紫藤架下的石桌石凳上喝喝茶。
阿爷阿娘做人家人，节约来兮，下午茶真正就是一杯清茶，呒么啥个高级点心，有辰光弄一小碟乡下带来的“土货”：三北盐炒豆，豆酥糖， 或是阿娘从邵万生买来的宁式小点心：油枣、绿豆糕、苔条饼、苔条油赞子…..，或是顾妈从附近饮食店买来的蟹壳黄、粢饭糕、鲜肉生煎、萝卜丝油敦子、油氽豆沙馅蔴球……。阿爷阿娘欢喜中式点心——“吃了乐胃”。难般，阿爷阿娘也会吃奶油蛋糕，这些奶油蛋糕多半是客人送来的，孙子孙囡吃剩，阿爷阿娘不舍得好好物事坏脱，拿来“收罪过”。
每次吃奶油蛋糕。阿娘总归忍不住讲：“好好东西，掼脱不舍得，吃吃呒吃头！外国人弄弄呒清头，好好蛋糕上面‘哐’来一大沰甜腻腻油腻腻的奶油，吃得嘴巴里粘滞滞粘滞滞，喉咙口滑唧唧滑唧唧，胸口头闷兮兮闷兮兮，作孽啦！”阿娘讲，伊“每趟侪是硬了头皮硬劲咽下去的”。
阿爷阿娘喝茶的辰光也是伊拉两介头讲体己话的辰光。阿爷阿娘是包办婚姻，伊拉是先结婚后恋爱，恐怕，婚后也呒么真正恋爱过，伊拉不晓得恋爱是啥，伊拉从来呒么讲过甜甜蜜蜜的情话，阿娘觉得这种“肉麻言话，恶形恶状，听听也要起鸡皮疙瘩，哪恁讲得出口！”
宁波滩簧
伊拉两介头年纪轻时，一门心思侪放在建家立业赚钞票上，“忙得头五头六”，呒么功夫讲这种“轻飘飘，起鸡皮疙瘩”的言话。现在，伊拉到了有空坐下来吃吃茶，讲讲言话的辰光，伊拉两介头已经不可能讲悄悄话了——伊拉两介头耳朵侪聋了，尽管伊拉侪不承认，阿爷讲阿娘聋了，阿娘讲阿爷聋了，伊拉两介头讲体己话也是哇啦哇啦，像唱宁波滩簧，就差敲锣鼓家什伴奏了。
阿爷阿娘聊天要凑着对方耳朵大声叫，常常讲不到几句喉咙痛了，声音哑了，伊拉两介头就坐在那里喝喝茶盳盳野眼。
今朝伊拉坐在阳台上喝茶。
“阿娘，侬看见伐？仁仁姆妈雪里蕻又买来了。”阿爷看见仁仁姆妈，阿芹和菜场里的人在搬雪里蕻菜。
“看见了，哎呦，买了满满一黄鱼车。现在小菜场服务蛮周到，侬看，菜场的人帮忙踏回来嗰。”
“我明朝去帮忙去，每年侪吃仁仁姆妈醃的菜，不好意思。过两天，去邵万生买糟货咸货的辰光，多买点好的咸鲮鱼、咸鲞鱼、火腿上方送送仁仁姆妈……。”
“用不着去邵万生了，再过两三个礼拜，静安寺开庙会了，侬庙会上买好了。”
“对嗰，对嗰，还是阿拉阿爷领世面脑子活络！“阿娘咪咪笑着，看着阿爷。阿娘本来眼睛长得细细长长，一笑一咪只剩一条线，完全看不到眼珠，伊笑得再甜，再哪恁朝阿爷送秋波，阿爷也看不到。
“我茶吃好哉，去仁仁家看看能帮点啥个忙。”阿娘说完推开茶盅，起身下楼去仁仁家。
“仁仁姆妈，侬买了嘎许多雪里蕻啊！”仁仁姆妈坐在自家车间门口一堆又一堆雪里蕻菜旁拣菜，阿娘老远打招呼。
“不多啊，一缩水，醃下来只有一点点了，…….今朝的雪里蕻老好，侬看菜根薄薄小小的，还呒么一个铜板大，这样的雪里蕻最嫩，没有丝丝缕缕嵌牙齿的老筋。”仁仁姆妈拿起一棵雪里蕻菜给晶晶阿娘看。
晶晶阿娘晓得仁仁姆妈做事体老顶真，样样事体讲究精致细巧，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菜蔬，像青菜、萝卜、落苏、番茄、豆腐、洋山芋……, 经仁仁姆妈执爨调理，马上出挑，胜过佳肴美馔，晶晶阿娘，文颖奶奶，还有对面弄堂里的苏州好婆，弄堂外的街坊邻居侪晓得仁仁姆妈聪明能干，无不对伊佩服得五体投地。
“阿拉师母明朝还要去买唻！”阿芹笑着说，双手忙着把仁仁姆妈拣出来菜一棵棵在车间水龙头下里里外外冲洗干净沥干水。
“明朝，侬还要去买啊？啊要顾妈帮忙去拎？” 晶晶阿娘一心想帮忙，想出点力。
“不用，不用，刚刚那位菜场里的小王师傅讲，伊还会帮忙，只要跟伊讲一声。今朝就是伊帮忙的。我不好意思，先去烟纸店买了两包香烟，准备谢伊，伊卸完菜就走，给伊香烟，定规不肯收，讲这是为人民服务，不用谢。现在社会风气真正好！“
“是嗰，是嗰！” 晶晶阿娘深有体会。
“这些菜汏清爽了，我晾出去？”阿芹过来问。
“我跟侬一道去晾。”晶晶阿娘一看有出力相帮机会，马上自告奋勇，“哟，晾菜的竹架子也搭好了，倷手脚真快，”晶晶阿娘指着在花园里架好的竹竿讲，“倷还要竹竿伐？我叫顾妈拿两根竹竿来。”
“好呀，好呀，明朝，再买一黄鱼车雪里蕻菜，恐怕阿拉屋里这几根竹竿真的不够用了，晶晶阿娘谢谢侬想得嘎周到。”
晾晒雪里蕻
“侬嘎客气做啥！侬醃的咸菜，有一半是阿拉屋里几个馋痨胚吃嗰！”
“伊拉欢喜吃，好呀！” 仁仁姆妈高兴地答道，同时抬头看看太阳，“今朝运道不错，太阳老好，现在日头越来越长了，等吃好夜饭，这些菜基本晾干吹干了，可以放在这两块大木板上了，盖上两件旧棉袄焐一两天，叶子一发黄，就可以醃了。”仁仁姆妈指指放在阳台一角汏的干干净净的两块大木板和两件旧棉袄讲。
“侬做瓶醃雪菜，功夫一道又一道，标标准准的粗菜细做，味道真正呒么言话好讲了，阿拉享受的侪是侬的功夫和心血，侬辛辛苦苦的劳动果实啊！”
晶晶阿娘讲得一点不错，仁仁姆妈制作瓶醃雪里蕻咸菜是一项花辰光，花力气，花精力，花心血的大工程。
“仁仁姆妈，侬也不要太吃力，身体也要当心。”阿娘关心地讲。
“还好，还好，我还做得动。 现在比老早好多了，屋里两个小姑娘大了，也帮了做脱不少，喏，等些伊拉放学回来，会帮忙把挂在竹竿上吹干了的雪里蕻菜一棵棵拿下来，整整齐齐码在干净木板上。倷晶晶也常常跟着阿拉仁仁来帮忙。”仁仁姆妈笑着告诉晶晶阿娘。
“阿拉晶晶啊，侬尽管派伊做事体，伊到人家屋里交关勤力，自家屋里么，算盘珠一拨一动，有辰光拨了也不动！”
“小人侪是迭恁咯，阿拉我屋里的仁仁犟头犟脑起来还要加气加恼唻，吃牛奶奶粉长大咯，呒么办法！”仁仁姆妈摇摇头说。仁仁姆妈总归觉得小人吃了牛奶会像牛一样倔。
晶晶阿娘忍不住笑了。
仁仁姆妈指指墙角两口一尺半高大酒甏接着说： ”明后天，我跟阿芹两介头拿这些焐黄的雪里蕻菜一批批码在酒甏里，一层菜撒一层盐，再码一层菜再撒一层盐，等大酒甏装满雪里蕻菜后，用大石块严严实实压紧，二、三天后雪里蕻菜开始出水了。接下来的生活就老轻松了，坐在台子旁，用一双竹筯拿一缕缕醃蔫的雪里蕻菜挑起塞进洗净晾干的空酱油瓶里，再用四根竹筯用力将瓶中的雪里蕻菜压紧压实，等瓶子里雪里蕻菜装到瓶颈时，瓶颈到瓶口的三、四寸高的地方灌满咸菜卤，保证瓶里的雪里蕻菜完全与外界空气隔绝，就可以了，这样瓶醃的雪里蕻不走气，就不会有洉味，不发酸，对伐？这生活坐在那里定定心心慢慢做，一点不吃力。侬，林奶奶，还有苏州好婆还会来帮忙，老热闹……。”
咸菜卤蒸黄鱼
“是咯，是咯，老开心咯。每年这辰光阿拉老姐妹坐在一道，讲讲、做做、笑笑，老开心，”阿娘连连点头，“仁仁姆妈，老实讲，最开心的是，剩下的咸菜卤，侬让阿拉带回去，阿拉的夜饭菜啊就可以有咸菜卤蒸臭豆腐，蒸小黄鱼，蒸鲜带鱼，味道鲜哦！侬晓得，晶晶阿爷顶顶欢喜吃了，红烧肉也不要了，咸菜卤淘淘饭，好吃三大碗！”
（图片取自网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