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138 弄 “旧货烂东西卖伐?”

        “哎,哎,……猜到侬在这里!”晶晶文颖放学不见仁仁,晓得伊新裙子弄上墨汁不开心,急急找来。

        仁仁看到好朋友晶晶文颖囡囡来了,鼻头一下子酸酸的,想哭,硬劲屏牢。

        “走!到阿拉大花园去白相!”   

        晶晶像赶鸭子一样赶着仁仁走。

        晶晶家的大花园就是伊阿爷那幢楼的大花园。

        前几年,朝鲜半岛战争开始,大家明白中国朝鲜唇齿相依,唇揭齿寒,万一,朝鲜守不住,美国人打进来,跟日本人侵略中国有啥两样?中国人哪恁会得忘记遭受外国侵略者践踏蹂躏的深仇大恨,哪恁会得忘记兵荒马乱流离失所的悲惨凄苦?大家积极抗美援朝。阿爷宁波同乡会的爱国民族资本家一商量,决定捐钱给国家买飞机,好让志愿军迎头痛击美国兵。 

         一天,新成区政府里一位同志来找阿爷商量讲,铜钿覅捐了,国家有铜钿购买飞机,是否把花园让出来一半,让附近幼儿园小朋友可有一块草地晒晒太阳做做游戏,阿爷一口答应。几天后,来了几位工人把晶晶阿爷的花园用竹篱笆一隔两,一半仍然归晶晶阿爷家,一半成为幼儿园小朋友的游乐场。 

         幼儿园游乐场有滑梯,有秋千,有跷跷板,阿康晶晶他们放学回家,幼儿园的小朋友早已离开,阿康、阿庚、晶晶、仁仁常常溜进游乐场白相。

         仁仁跟着晶晶走进幼儿园游乐场,阿康阿庚早已在那里“发疯发胡”了。抬头望,阿爷在楼上房间里隔着玻璃窗笑眯眯地看着这两个 “吵客精”。

         阿爷老得意,生意场上得意,子孙兴旺得意。别人家“五子登科”,阿爷比人家还要多一个兒子,有半打光郎头,个个脑子侪灵光,读书侪聪明,成绩侪优秀。

         如同许多苦出身发迹的资本家,阿爷将希望全部放在半打兒子身上。听说好朋友景荣把兒子送到上海滩最好的,外国人办的, 一个叫啥个“笋肉笋”(圣约翰)的大学。景荣讲不清洋学堂名字,阿爷也搞不清,外国人的名字侪怪怪,听了也觉得好笑荒唐,不去管了,反正笋烧肉,肉烧笋,味道总归好的,学堂质量不会错,关照自家六个兒子也去这个学堂读书。

         阿爷对自家的半打兒子讲:

私塾

        “倷几个侪跟我听好了,阿拉苦出生,爷娘东借西凑,弄到一点铜钿让我读了几年私塾。……阿拉打了一辈子工,不能让倷再一辈子打工,倷应该去读书!阿拉哪怕天天吃咸齑泡饭,也要让倷去读书!阿拉帮倷读大学的铜钿侪囥好了,倷脑子统统长点勒嗨,好好读书,要去那个“笋肉笋”读大学,听见呒么?!人家景荣的兒子就读这个大学,倷不许不争气!”

         阿爷的半打兒子每每听到爷老头子把“圣约翰”大学叫成“笋肉笋”大学,憋不牢要笑,不过伊拉还是听爷老头子的言话,勤黾苦读,考上了“笋肉笋”。

上海圣约翰大学

        老大,老二,老四分别攻读数学、物理、土木工程;留在上海的老三程子涵,老五程子濬,老六程子沁分别选学医科,新闻和化学系。老大和老二“笋肉笋”毕业了还留洋深造。这叫阿爷交关得意,嘿嘿,大学毕业,差不多就是举人状元了吧?留洋拿到学位,那不就是洋状元?皇帝要是还坐龙椅,阿拉宁波老屋前可以造一排状元牌坊了,祖坟上要插状元旗了! ”  

        晶晶三伯伯程子涵学的专业是外科,业余爱好养虫莳花,在花园一角辟地建立了一个“袖珍实验园”。

         三伯母清秀文静,和三伯伯两人琴瑟和鸣,鹣鲽情深。

         三伯伯一到礼拜天,就钻进伊的“袖珍实验园”,东挖挖西刨刨,一息息喂虫一息息剪枯叶,忙得满身臭汗,满手污泥。一向怕虫、怕脏、怕臭的娇小姐三伯母居然寸步不离,左右相伴,甘当助手。

        不料,三伯母头胎落脱了,阿娘怪三伯伯“呒清头”,晓得三伯母有身孕,还叫伊在花园辣辣叫的太阳下面晒到中暑,真正“拎不清”。

         隔了一段辰光,三伯母又有喜了。这趟,阿娘不让三伯母跟在三伯后面,在龌里龌龊的实验园里“呒清头”,拿三伯母“圈养”起来保胎,填鸭式地给伊补营养,还忙着四处为未出生的孙子物色身体壮实,相貌周正的奶妈。

          三伯母好不容易保住胎生下儿子阿彦,程正彦,阿娘松了一口气,全家上下来得宝贝来之不易的阿彦。阿彦一直躺在阿娘和姆妈的怀里,捧在奶妈手里,阿彦快四岁了,两只脚还呒么碰过地面,一直由奶妈或阿娘抱着在伊拉两个人的大腿上蹬蹬脚算是练脚劲。大家讲阿彦再不学走路,两只脚要呒么力气了,要变得窄窄细了,大起走路罗圈腿了,阿彦才开始在奶妈,阿娘,姆妈三介头的团团“包围”下学走路 。

当时的东方哈佛圣约翰大学

         再讲晶晶五伯程子濬,进了“笋肉笋”,面对众多科目,不晓得选学啥好,最后,爱看报纸的他进了文学院学新闻专业。但是爱看报纸跟当记者是两码事!程子濬生性好静腼腆,根本不适合当新闻记者,毕业后,想想新闻记者的“生活”自家怕“行不下来”,思想斗争了好几天,最后决定去大学教书。其实,教书这个职业也不适合程子濬。

        据说,程子濬上课眼睛不敢看学生子——伊每天肋胳肢下夹本讲义低头走进教室,低头按讲义宣读,低头宣布下课, 低头夹着讲义离开课堂,伊同事讲:“程子濬去课堂讲课像犯人到法庭认罪一样”。滑稽的是,从来不看学生一眼,尤其,从不眇女学生一眼的程子濬却把全校最好看的校花娶回了家。

        更奇怪的是,子濬夫妻两个斯斯文文读书人,竟然生了一对“皮得拆骨头”的双胞胎!

         物以稀为贵,人当然也是如此,双胞胎稀奇啊!再加上宁波人向来是“狗生狗欢喜,猫生猫中意,自生自值钿”,阿爷阿娘看着长得一模一样,胖呼呼肉嘟嘟的双胞胎爬上爬下皮(顽皮),嘴巴上讲双胞胎是“一对皮得孽拆骨头的吵客精”,心里有说不出的疼爱。

         不过,阿庚阿康这对双胞胎顽皮得有点出奇:好好的玩具:皮球、大刀、红缨枪、冲锋枪、玩具汽车、玩具飞机,阿爷阿娘啥个不买给伊拉白相?这些玩具不到半天就给双胞胎掼一边了。双胞胎也不欢喜和晶晶仁仁“迭排(这种)嗲妹妹哭水泡”小姑娘一道白相。伊拉两介头欢喜白相自编自演的“买旧货烂东西”——两介头一人背块破布头当破麻袋,从花园跑到客厅,再从客厅跑到楼上,哇啦哇啦学弄堂里买旧货烂东西的小贩叫:“坏的东西有伐?旧货烂东西卖伐?”

公私合营运动

         讲起来也有点奇怪,阿庚阿康白相“买旧货烂东西”后呒么多久,开始公私合营运动了。

         晶晶阿爷不舍得工厂交给国家啊!毕竟是自家起早摸黑辛辛苦苦建起来的家业,省吃俭用一分一厘积累的财产!伊跟几个兒子商量哪恁办,伊随便哪恁呒么想到几个兒子侪同意公私合营。

         程子涵带头劝说阿爷讲:“公私合营不是没收财产,是私方公方合营办厂建设国家,目的是让国家强大起来,建设一个繁荣富强的中国!个人有工厂有钞票有啥用?鸦片战争、圆明园火烧、日本人入侵中国,中国人受的屈辱欺凌还少吗?!当年,日本人看中侬袜厂利润高,一定要侬交出工厂,侬不同意不是拿侬绑架了去,后来交了多少赎金才换回来一条命?我们国家落后就要被日本这种国家欺负,对伐?侬不是一直讲有国才有家,国家,国家,国要放在前头吗?侬不是一直盼望阿拉国家能强大起来?”

         子涵一通言话讲得阿爷呒么言话好讲。阿爷心里明白几个兒子是对的,但,要把工厂交出去,心里真有说不出的肉疼,一介头到厂里角角落落走了一遍又一遍,每个车间看了一遍又一遍,每台机器摸了一遍又一遍……。

        走出厂门,阿爷决定去看看好朋友景荣,伊也有两爿厂。

        景荣在家吃老酒,一台子小菜吃得差不多了,苔条油氽果肉也只剩小半碟了,见阿爷来,起身打招呼:

         “不晓得侬会得来,……要不要也了两杯,苔条花生米过过?”景荣看了阿爷一眼,“我老早就猜到侬会来,啊是公私合营这桩事体啦?”

          阿爷不响,用景荣递过来的筷子搛了一箸苔条花生米塞进嘴巴,慢慢嚼:

          “侬这点苔条花生米不错,又香又酥又鲜。

          “昨日夜里我自家炒的。”景荣看了看阿爷,“我讲给侬听,像我一样想穿点!……我建厂办厂还不是跟侬一样,日日夜夜辛苦得不得了,拿命侪豁出去了,我一心一意要有自家的厂,有自家的家业,有一份留给子孙的家财,也算对得起子孙后代,侬讲,对伐,伊拉有房有铜钿,我老了两只脚一伸睏了棺材里也放心了。嗨,嗨,阿拉兒子囡娪侪覅,覅我的工厂、房子、钞票,伊拉覅当资本家,伊拉要当新中国的新主人!嗨,嗨,弄了半天,伊拉覅,伊拉要当光荣的劳动者!……我这把年纪了,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了,我要工厂做啥?!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侬讲对伐?再讲,年纪大上去了,厂也管不动了,让国家来接管,蛮好,我当个私方厂长,啥事体也不用操心,每月收入一分不少,还有定息拿,我算了一下,今后的日脚覅太好过哦!”

         阿爷静静听着,未了讲:“我开头想想自家啃萝卜干吃咸齑一分洋钿一分洋钿,辛辛苦苦,勤勤俭俭创的家业,要公私合营实在蛮心疼。侬一讲,我也想通了,阿拉屋里几个也不想当老板,伊拉欢喜看书,欢喜当读书人,不欢喜管厂,更不欢喜当老板。阿拉也老了,也跟侬一样不当老板了,现成饭吃吃不是蛮好。”

朝鲜停战谈判

         “有点,我蛮开心,”景荣从架橱里拿出一碟五香豆腐干,“这是阿拉太婆自家做的,给我过老酒了,刚刚忘记拿出来了……。我跟侬讲,为啥我蛮开心,因为阿拉兒子囡娪侪老老爱国,这点最最重要!侬兒子也一样。侬还记得前两年,阿拉兒子去朝鲜担任中国人民志愿军停战谈判代表团的翻译,从1953年9月年到1954年4月,去了七个号头,侬兒子也去了七,八个号头,对伐?当时,伊拉去朝鲜,是活着回来,还是死了抬回来,不晓得咯啊!阿拉兒子也交给国家了,两爿厂又哪恁?侬讲,对伐?总归国家重要!”

        过了几天,阿爷和景荣开开心心去中苏友好大厦参加了公私合营大会,伊拉看见荣毅仁,还有住在南阳路上的经叔平,侪在那里。那天,阿爷和景荣戴上了光荣的大红花,还当选上了市人民代表。阿爷还当上了新成区政协副主席。

中苏友好大厦公私合营大会上的荣毅仁

         现在,阿爷忙啊,现在,伊是光荣的人民代表,优秀的民族资本家,用时髦的言话讲是“红色资本家”,阿爷每天到厂里看看,到区里开开会,到市里听听报告,到政协参加各种活动,忙得不亦乐乎。

        尽管如此,阿爷还是不要听双胞胎孙子喊:“坏的东西有伐?旧货烂东西卖伐?” 每次阿庚阿康白相“买旧货烂东西”,阿爷心里就烦,这两个宝贝孙子将来啊会呒么出息,啊会呒么饭吃,穷困潦倒?阿爷怕两个孙子将来呒么出息。每每听到双胞胎孙子喊:“坏的东西有伐?旧货烂东西卖伐?”心里就烦,就叫佣人顾妈:    

        “快!快!带伊拉去买糖缺(吃)!嘴巴塞牢其!”

         几次一来,双胞胎阿庚和阿康晓得只要一叫“坏的东西有伐?旧货烂东西卖伐?” 阿爷就会叫顾妈带伊拉两介头出去买糖吃,屡试屡灵。结果,阿庚和阿康一口蛀牙。

         阿庚和阿康看见晶晶仁仁囡囡来花园,提出一道白相“官兵捉强盗”,大家侪同意。阿康看仁仁有点情绪不高,好像刚刚哭过,过来逗仁仁:

        “哎哎,做啥啦?覅面孔板起子,我有糖,给侬吃!”伸手去口袋里摸,结果,摸出一粒糖纸头粘得剥不开的夹芯水果糖。

水果夹心硬糖

         “侬好意思拿这种糖给仁仁吃啊!”晶晶一看叫来起来。

          “覅紧,覅紧,阿拉只要一叫‘买旧货烂东西’,就会有糖!”讲完,跑到阿爷窗下,拉开嗓子就叫:

          “坏的东西有伐?旧货烂东西卖伐?” 

         阿爷在自家房间里看报,听到楼下两个吵客精又在叫 “坏的东西有伐?旧货烂东西卖伐?” ,推开报纸喊:“顾妈,带伊拉去买糖,去买糖!”      

          阿庚和阿康看见顾妈从厨房间出来,马上奔过去,拖着顾妈往弄堂外跑,晶晶仁仁她们也跟着一道去买糖。

          阿爷想想奇怪,长远不听到两个捣蛋鬼叫卖旧货了,今朝哪恁又叫了?不晓得会发生啥事体?烦躁起来,报纸看不下去了,到阳台上去,扶着阳台栏杆看看外面景色,散散心。

(图片取自网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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