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38弄 璋瓦有别
再说,仁仁跟晶晶、囡囡、文颖四个小姑娘,穿着漂漂亮亮的花裙子,蹦蹦跳跳一路雀跃到学堂。
伊拉还呒么进校门,已被自家班级,人家班级的同学前后左右团团围牢:
“大家来看啊!伊拉开头炮啦!”男生哇哇叫叫,做做鬼脸,相互追逐着跑得无影无踪;女生不愿离去,眼热地看着,打量比较着,叽叽喳喳议论。
“我也有迭恁一条裙子,比侬的还要好看!”隔壁班级一名叫伦伦的嗲妹妹女生用手摸摸仁仁的裙子,有点酸溜溜地。
仁仁温文笑笑,快步跟上晶晶、囡囡、文颖,匆匆去教室。门房间的工友老伯伯已经拎着一个小铜铃,朝教学大楼走去,伊要去敲那只挂在教学大楼前老橡树上的大铜锺了,敲上课锺了。
果然,仁仁、晶晶、囡囡、文颖前脚刚刚踏进教室,大铜锺敲响了。
班主任吕老师看到晶晶仁仁穿裙子了,笑嘻嘻地讲:“嗯,夏天真的来了。”
吕老师温文尔雅,妤妤金陵女大才女。可惜,呒么毕业,爷娘把伊从南京叫回来完婚。婚后持家育儿,孩子大了才出来工作。
仁仁姆妈总归讲,仁仁晶晶伊拉好福气,有迭恁优秀的老师教语文,当班主任。
仁仁今朝穿了簇簇新的裙子,又听到吕老师讲伊漂亮,心花怒放,一上半天就想着裙子,一双眼睛不时瞄一下裙子,两只手轮番不停地摸一记裙子,老师讲点啥,一点也呒么听进去。
第二堂语文课是写字课。看到大家从书包里拿出砚台毛笔,仁仁才发觉自家忘记带了,呆呆坐在位子上,吕老师见了,看看仁仁,看看仁仁的新裙子:
“……只记得穿新裙子了,砚台忘记了……,范国良,把你的砚台放中间,和仁仁合用,……谁带了两枝毛笔,借给仁仁一枝……。” 后面两排的男生孙强毅递给仁仁一枝毛笔。
仁仁最最不欢喜同桌范国良。
范国良长得又高又大,比全班男生高半个多头,已初露俣俣雏型,伊倒底留级留过两次,三年级读了两遍,四年级读了两遍,比全班同学要大两三岁唻!
范国良读书读不进,其他“十八般武艺”门门精通:打架,全校男生,无一对手;拉弹皮弓,有“百步穿杨”之技,能把树上的麻雀打下来;爬树,可与猴子松鼠一试高低。一次, 他爬上学校教学楼那棵挂大铜锺的老橡树,把敲锺的锺锤绑在高高的树杈上,趴在树枝上又唱又叫:“大锺不响啦!不上课啦!放假啦!”工友老伯伯站在树下叫他下来,他叫得唱得更欢。大家站在树下看热闹。工友老伯伯没办法,把校长和教导主任请来,结果么,范国良受处罚,记大过一次。
新学期第一天,吕老师把刚刚留级到仁仁班里,全校出名的吵客精,皮大王范国良安排和仁仁同桌,还关照仁仁多多帮助范国良。
老师一转身,范国良就朝仁仁瞪眼睛,吐舌头,做鬼脸,还在课桌上划了一条粗粗的“三八线”,捏着拳头,警告仁仁不许“越雷池半步”,仁仁真想哭!
今天,老师叫仁仁和范国良合用一只砚台,仁仁晓得不会有好事体。果然,仁仁要蘸墨汁了,范国良把砚台移到仁仁够不着的地方,仁仁不蘸墨汁了,范国良又把砚台推到仁仁面前,嬉皮笑脸,装着低声下气的样子对仁仁讲:“仁仁小姐请用。”
气得仁仁眼泪水在眼眶里转,范国良见了开心得眉花眼笑:
“啊,啊!要哭了,眼泪水透明嗰,老师看不见,阿拉帮侬画两条墨墨黑的眼泪水,大家侪看得到……。”
说着,提起蘸满墨汁的毛笔来给仁仁画“鸦污脸”,仁仁还没有来得及闪开,一滴墨汁沰在仁仁的新裙子上,仁仁伤心地呜咽起来。
一放学,仁仁噙着眼泪,背上书包一个人独自回家。
“姆妈,我回来了。”仁仁放学回家一进门,按家规先去见父母道安。
姆妈发觉仁仁今朝声音有点不对头。一面关照仁仁去汏手吃点心,一面抬头仔细看仁仁,果然,小丫头好像哭过了。
“哪恁了?不乖,老师批评了?”
仁仁忍不住,“哇”一声哭出来,呜呜咽咽叙说了经过。姆妈看了看墨迹,一面叫仁仁赶紧换下裙子,一面吩咐女佣阿芹拿来饭团涂在裙子的墨迹上,用力搓擦。
姆妈见仁仁伤心,心里一阵难过,嘿,这个阿四头……。
仁仁是家里第四个女孩。姆妈怀上第一胎时就希望生个兒子。
生大姐那年,生肖属羊,俗话说“兒子属羊,银子打(筑)墙”。从年初起,接二连三从亲戚朋友家传来弄璋喜讯,身孕着的姆妈满怀期盼等着生一个大胖儿子。可是盼呀盼,盼来个囡。
大姐长得眉清目秀五官端正,照姆妈的话,大姐“特别耐看,越看越好看。”可毕竟是囡啊,要强的姆妈觉得自己比别人矮了一截。望着身边襁褓里的女孩,姆妈止不住眼泪往下淌:侬为啥不争气呢?为啥不是男小人呢?姆妈心疼又内疚地把大姐紧紧抱在胸前。
令姆妈不悦的是,二婶婶就在大姐出生后一个月生了个大胖兒子,爹爹立即送去了金锁片,金镯子,银筷子等重礼:毕竟这是爹爹一脉的第一名孙子,第一个男嗣。“兒子就嘎金贵!”姆妈嘴上咕哝,心里不服,下决心再生。
三年后,姆妈又生了个女孩。二姐生于农历花神节前夕,姆妈讲花神节前后出生的女孩好看。果然,二姐一对丹凤眼带着细长的眼梢儿,笔挺的鼻梁,小巧玲珑的双唇,一头乌发微微有点卷曲,尽管是个女孩,瞧着这样的小美人,姆妈高兴,姆妈得意:我这女儿,十个光郎头(男孩)也比不上!
言话尽管迭恁讲,姆妈心中还是想生个兒子。
不久三姐来到世上。三姐长得很可爱,鼻梁高,眼窝深,双目忽闪忽闪出奇地大。
大家来宽慰姆妈,璋瓦同喜,三个女小人嘎漂亮,好福气。姆妈笑而不答,心焦如焚,姆妈要男孩,要兒子啊!
姆妈想到了外婆。
仁仁外公腹笥渊厚,天文地理,无不通晓;外婆聪慧贤淑,知书达理,女红了得,远近闻名。
外公整日一卷在手,潜心读书,外婆里外操持,起居安排妥贴舒适。夫妻俩鹣鲽情深,可年过四十膝下犹虚,只有仁仁大姨妈和仁仁姆妈两个囡。外婆不安地探问外公,答曰:“命中无子,不必自扰”。外公是饱学之士,卜命之术也颇通晓。外婆知道外公之言必有道理,又不甘心“命中无子”,决意找个算命先生好好问问。
正巧那天,家门口路过远近闻名,外号“一卜灵”的瞎子算命先生阿亮。外婆的贴身女佣阿娥赶紧悄声问外婆要不要让瞎子阿亮算一命。外婆低头沉思,半晌未语。眼见瞎子阿亮渐渐走远,阿娥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师母啊,侬关照我,看见阿亮来了叫牢伊,让伊算一命,今朝…….”
外婆抬头,皱着双眉,轻声讲:“那,那,侬就去拿伊叫进来。”
得到外婆应允,阿娥飞快跑出去,追上阿亮,急急带阿亮往回走。进了堂屋,阿娥招呼阿亮坐下,端上热茶,然后请外婆出来坐在太师椅上。阿亮问了八字,脑瓜晃了又晃,晃了又晃,手指掐了又掐,掐了又掐,最后开口:
“请问这确实是尊夫人的生庚?……,这副八字样样好,可惜石榴枝上抽杨柳,人家儿子叫侬‘娘’。”
外婆一听大惊失色,掩面进了里屋。阿娥见状晓得大事不好,赶紧抓把铜钿塞给瞎子阿亮:
“喔哟哟,侬这个瞎子阿亮瞎话三千,还‘一卜灵’呢!我看侬是‘一卜也不灵’!耗稍走(赶紧走),耗稍走!”
自此,外婆食不香寝不眠,常常一个人在卧房里暗暗流泪。
外婆不愿做无贤无德之妇,决定为外公纳妾,外公劝外婆:
“没兒子好。女儿嫁了人从此不烦心,有儿有孙操心一辈子。”
外婆不依,四处托人,关照讲:
“只要身子骨强壮能生兒子,长相过得去就可以。”
两,三个月后,媒婆终算找到一名仅比仁仁大姨妈长几岁的农家女。
外公觉得对方太年轻不妥,媒婆讲,伊方圆几百里内都找遍了,看了廿多名,只有这个姑娘伊可打包票,百分之一百担保生兒子。外婆急了,不管外公同意不同意,一口应允下来。这样,这位姑娘成了外公的小妾。仁仁大姨妈和姆妈从不服,从未叫过伊她一声“姆妈”,仁仁等小辈也只在万不得已时叫伊一声“小外婆”。
不晓得媒婆有眼光,还是小外婆有本事,这位小外婆九年半时间竟为外公生了三个大胖儿子,喜得外公整天笑咪咪。这三个儿子当然叫我外婆“娘”,应了瞎子阿亮的话:“人家儿子叫侬‘娘’”。外婆虽为子嗣绵延立了大功,但想到自己未能为外公生一子,终日忧忧寡欢,不几年外婆病倒了。临终前,外婆对外公说:“侬有兒子了,我也算对得起侬了,我走了,倷好好过日脚。”
仁仁姆妈躺在产床上越想越呒么劲,心里的苦楚,临盆的阵痛,折磨着仁仁姆妈……。
随着“哇”的一声,疼痛消失,浑身流汗的仁仁姆妈舒了口气。
“恭喜!恭喜!一个漂亮小妹妹。”护士小姐抱着新生女婴,请姆妈看,姆妈别过头去……。护士小姐偷眼望见姆妈抹泪,乖巧地走了。
又是一个女孩,姆妈失望到几近绝望。
女婴快满月了,大家还没有想起要给这个女孩取名字,侪叫伊“阿四头”。
大姐生下来的辰光,尽管是女孩,毕竟是头生,爹爹姆妈用心给大姐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偼偼;二姐生下来时,爹爹姆妈还蛮开心,给二姐取了个还可以的名字倩倩,不过笔划少了一笔;三姐生下来时,姆妈心中开始不安了,随便取了个名字佳佳,三姐名字的笔划又少了两笔;等仁仁出生时,姆妈根本呒么心思取名字了,覅烦了,覅烦了,“亻”字偏旁随便加两横,算了,“仁”就成了仁仁的名字。
仁仁姆妈盼儿子,听取别人的建议,把仁仁打扮成男小顽。仁仁从小剃光头,穿男小顽的衣裤。仁仁的名字也是不男不女,中性的。
奇特的是,这种民间陋俗居然蛮灵光,仁仁做了三年男小顽后,仁仁姆妈竟然生了个大胖儿子,仁仁由此“解禁”变成女小囡,仁仁可以留头发,梳小辫子,穿裙子了!
……
姆妈盳一眼站在一旁观望阿芹搓洗裙子的仁仁,心里有说不出的心疼:迭个小姑娘,难得有条像样的裙子穿,还……,咳!
阿芹把汏清爽的裙子挂到竹竿上,对仁仁讲:
“这几天太阳蛮好,明朝晒一天肯定干了。……侬穿好衣裳要当心啊!嘿,侬这个小姑娘,不晓得哪恁搞得,……真是穿破衣裳旧衣裳的命……。”
(图片取自网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