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8 弄 开头炮
叆叇晨雾，欲散欲聚，缠绵徘徊上海上空，宛如天亮前不愿返回天宫的仙女，朝霞喷薄，才悻悻然拖曳着靡曼飘逸的裙裾飘带婉婉升腾，上海容貌清晰了……。
大街小巷热闹起来，头班有轨电车已“铛，铛，铛”绕完一圈；满载而归的马桶车咯吱咯吱摇摇晃晃从窄窄的弄堂爬出，上了柏油马路；弄堂里，勤快的主妇早已把煤球炉子拎出来，掀开炉盖，炉膛里闷了一夜半死不活的煤饼顿时闪起星星点点的复活之光，有的煤饼无望死灰复燃，有经验的主妇在炉膛里塞进一大把过期申报纸与碎木片，自来火点着，用旧蒲扇拼命扇，一缕缕黑烟涌出炉膛劈头盖脑扑向买小菜，买豆浆、买大饼油条归来的左邻右舍；这里那里几位婆婆妈妈手持马桶搳筅用劲搅动马桶里的螺蛳壳蛤蜊壳清洗一家方便之“重器”，到处一片“唰，唰，唰”奏鸣曲，须臾一排排刷干净的马桶整整齐齐排列在向阳一侧屋檐下开始享受“日光浴”；每户每家的厨房里客堂里响起锅盘碗勺的碰击声，窗口飘出阵阵泡饭香、油条香、豆浆香；天上一群群冲出樊笼的家鸽展翅颉颃盘旋在排列的密密匝匝的石库门弄堂上，路上行人多了起来，有急匆匆赶着去上班的，也有从公园吊嗓子、打太极拳、拍手拍脚做操晨练后笃悠悠回家的中老年人。
一位双目炯炯鼻梁高高衣着整洁的老人拐进南京西路一侧小路 ，他刚从静安公园打好太极拳，他慢慢走着，嘴里哼着京剧，到了一扇高大雕花铁铸弄堂大门旁，推开一边的偏门，跨了进去，刚走两步，听见“哇”的一声女孩短促的哭声，
“肯定又是那个‘假手’仁仁！咳，蛮好的小姑娘哪恁会得生来只会用‘假手’，真是！”
确实，这是8号小姑娘仁仁的哭声。
迭个小姑娘长得老趣，一双大眼睛老讨人欢喜，就是不晓得哪恁搞的生下来就用‘假手’抓东西，抓玩具，后来呢，用‘假手’拿调羹，拿筷子……，样样用‘假手’。开始，伊姆妈呒么发觉，等发觉了，仁仁已习惯用‘假手’，右手啥事体也不会做，伊姆妈急煞，啊呀呀，小丫头迭恁样子，大起来，还嫁得出去啊？！
小姑娘迭个坏习惯一定要改脱！仁仁姆妈下定决心。
“仁仁，听好了，筷子，调羹必须用右手拿，再用‘假手’就呒么饭吃，饿肚皮，还要打手心，听见呒么？”姆妈举起一把做衣裳的木尺厉声警告。
仁仁答应，但，仁仁右手拿筷子，一点点菜也夹不住，搛不起，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搛起一小块肉片，还呒么送到嘴边就落在台子上，好不容易夹起一筷鱼肉，用力过重，鱼肉散开，撒在菜碗外，小心翼翼搛起一撮青菜，菜叶菜梗滴滴答答像天女散花落在台子上，夹到眼前只剩一双空筷子，一顿饭吃得狼狈不堪！仁仁痛恨用右手，只要姆妈呒么看见，就偷偷用‘假手’，姆妈呒么办法，关照比仁仁年长的佳佳帮忙监督，这种事体，毫无疑问，佳佳求之不得，卖力得不得了。
仁仁和佳佳两介头从小就为洋娃娃，为积木，为蜡笔，为橡皮泥吵闹不清，时时刻刻别苗头，在姆妈面前抢风头抢表扬，姆妈给了佳佳告仁仁状的机会，佳佳还能错过，还不全力以赴？只要仁仁一用‘假手’，佳佳马上报告，姆妈抓起仁仁的手就打手心，几乎每顿饭，仁仁都会挨打，每顿饭，仁仁都是呜呜哭着吃完。
终于，仁仁在上小学前，学会了用右手，不过，仁仁一不小心，一忘记就不由自主地用左手。
今天就是如此。
今天，仁仁跟好朋友晶晶，文颖，囡囡讲好穿裙子，到学堂去开头炮
前两天，仁仁姆妈整理大衣橱，发现一条新裙子，这是几年前大姨妈送给仁仁大姐的，姆妈讲老漂亮的，囥起来，让大姐出客辰光穿，结果忘记了。这条裙子在大衣橱角落里一囥几年。现在，这条裙子大姐，二姐，三姐都嫌小，不能穿了，姆妈给仁仁一试，正好合身，这条裙子就归仁仁了。
仁仁是阿四头，上面三个姐姐。“新阿大，旧阿二，破阿三，补阿四”，仁仁一直穿姐姐穿剩的旧衣裳，仁仁哪恁不盼着早点穿这条漂亮的新裙子？
仁仁太想穿这条新裙子了，但，仁仁不敢一介头到学堂去“开头炮”。
仁仁读小学的辰光，小朋友之间，同学道里，有交交关花头经：
男女生之间不讲言话的，要是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稍微多讲几句言话，相互借块橡皮、借把短尺、借只卷笔刀用用，必然遭大家揶揄嘲笑，讲伊拉两介头“敲定”了，“搿朋友”了，长大了就结婚；
教室里如果侪是女生，呒么一个男生肯走进去，统统等在教室门口。假使一名男生木知木觉走进教室，一眼看见教室里侪是女生，立刻像触电一样，拔腿逃出去。不然，一旦其他男生看见，立即把教室门关起来，让这个男生一介头和女生一道关在教室里，众男生在教室外哇哇叫：“嘎许多（这么多）洋西米一粒大米，嘎许多洋西米一粒大米……”；
如果呒么男生一介头戆嘚嘚先走进教室，那么男生统统等在教室外头，上课铃响了，众男生哇哇叫着喊着“轧出老娘有饭吃”，把一名“目标”男生推进教室，再一拥而入；
还有，哪个男生剃了头，大家要趁机“新剃头打三记，不打三记触霉头”，七手八脚呒轻呒重打伊的头；
天热了，带头穿裙子的小姑娘是“开头炮”，要被大家围起来哄笑，叫“小妖精”……。一旦有人开了“头炮”，第二天，女生侪开始穿裙子了，还要比啥人的裙子好看，旋转起身子来裙摆“开篷开得大”。
昨日，放学回家路上，仁仁跟晶晶、囡囡、文颖四介头讲好今朝穿裙子，一道到学堂去“开头炮”。
仁仁一夜呒么睏好，翻来覆去睏不着，一息息睁开眼看看挂在衣架上的裙子，一息息爬起来摸摸裙子，一息息看看闹钟，一息息看看窗外啊有落雨，落雨新裙子要弄龌龊……。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仁仁认认真真梳洗，小心翼翼穿上这条新裙子，早早到楼下等吃早饭。
大家来吃早饭了。佳佳一眼看到仁仁穿了新裙子，心里酸溜溜，这条裙子本该从大姐轮起，等二姐和自家穿了后再轮到这个“戆阿四头臭阿四头”仁仁穿，现在好了，给这只“戆阿四头臭阿四头”捞了外快。佳佳坐在仁仁旁边，开始动坏脑筋——给仁仁的新裙子洒点泡饭汤，弄几滴酱油迹，沾点油条渍……。仁仁从眼角眄到佳佳盯着伊的新裙子看，立刻意识到佳佳耍心眼了。
佳佳和仁仁从小斗心机耍心眼，对方“肚皮里有几根蛔虫”清清爽爽，一个小动作就能看透对方心思。仁仁今天不想“开战”，免得新裙子“遭殃”，伊油条不蘸酱油了，搛一小段放在嘴里，弄三两片酱瓜放在泡饭里，一门心思想快点吃好早饭离开餐桌，离佳佳越远越好，不料，心急慌忙中，仁仁又用‘假手’拿筷子吃饭了。佳佳一看，哈！久违的机会来了，马上报告姆妈，姆妈拿来木尺，抓起仁仁的手就打，仁仁痛得哭叫起来，马上又克制住——仁仁大了，怕难为情了，不像小时候拼命大哭，她怕左右邻居听见，尤其怕伊的好朋友听见，低头呜呜咽咽吃完早饭，去揩把热水面，用热水焐焐眼睛，尽量遮盖哭过的迹象，幸灾乐祸的佳佳毫不松懈地一直跟在仁仁后面，看到仁仁用热水焐眼睛，兴奋啊！
“哈哈哈！哭过的样子揩不脱咯！哈哈哈！还想穿裙子到学堂里去‘开头炮’啊？开开‘哭水泡’吧！哈哈哈！今朝开不成头炮啰，开哭水泡啰！哈哈哈！哭水泡，两只眼睛开大炮！！哈哈哈！”佳佳边嘲讽仁仁边用手沾汏面水往仁仁脸上乱涂。
仁仁用力推开佳佳，佳佳打了个趔趄，仁仁趁机挂好毛巾，背起书包走出家门。
等了好久，晶晶家的大门开了，仁仁以为是晶晶，一看是晶晶爸爸和妈妈推着脚踏车去上班，仁仁赶紧礼貌地向晶晶爸爸姆妈问好。晶晶姆妈打量了一下仁仁笑着赞许：
“仁仁，侬今朝哪恁嘎好看！” 听到晶晶姆妈称赞，仁仁有点不好意思，有点难为情，心里却乐开了花。
这时仁仁爹爹夹着公文包出来，看到晶晶爸爸妈妈，打招呼问好。
“倷仁仁越来越好看了，还懂事体，功课也好。”晶晶爸爸姆妈回礼，一边不住夸奖仁仁。
“哪里，哪里，倷讲得好。“仁仁爹爹谦虚，“伊啊，好好交要跟晶晶看齐了。”然后问仁仁，“侬穿裙子脚冷伐，要不要跟我一道坐三轮车 ，好有毯子盖盖脚馒头？”
“…….我跟晶晶文颖一道走了去学堂，不会冷的。”
“啊呀，今朝哪恁好坐三轮车，毛毯一盖，裙子遮脱了，对伐，仁仁？”晶晶姆妈慧黠的双眼朝仁仁夸张地眨眨，和晶晶爸爸跃身上了脚踏车，朝仁仁爹爹摆摆手，“再会，再会！”踏出弄堂。
仁仁爹爹走出弄堂，马路对面已有好几辆三轮车静静等候着，其中一辆车夫看到仁仁爹爹熟练地飞身上车，一个大转弯来到仁仁爹爹跟前，不用关照，等仁仁爹爹坐稳，踏起来就走。
三轮车夫侪是老把式，服务到位，夏日，遮篷往前拉低些，不让日光直泻在客人身上；料峭春寒，萧瑟秋末或凛冽隆冬的日脚，从座位下面抽出一条洗净的厚毯，严严实实盖在客人身上，免得客人“脚馒头小腿肚”着凉挨冻。
仁仁隔着铸铁大门的镂花目送爹爹远去。自从爹爹动了手术后，姆妈不让爹爹走着去上班，约好一位三轮车夫每天接送爹爹。看着爹爹虚弱的身体，想到今天早饭时，自家还用‘假手’吃饭，还呒么改掉坏习惯，还哇哇大哭，这样不懂事，仁仁惭愧内疚。
三轮车打弯消失在十字路口，仁仁回头朝弄堂里张望，晶晶文颖还呒么来，她们不会改变主意不穿裙子吧？仁仁不安起来。
又有几扇门开了，文颖爷爷一身西装革履走了出来，后面跟着同样西装革履，流着口水，拎着小凳子的戆徒二叔。
戆徒二叔原本是个生龙活虎聪明绝顶的小男孩，可惜，当年林家在马来西亚时，二叔学骑马时从马上摔下来，头被马蹄踢伤，从此变成“戆徒”。弄堂口，文颖爷爷关照戆徒二叔好好坐在的小凳子上，随即也跳上一辆三轮车去上班了。
钟敲七点，晶晶终于从2号前门走了出来。
晶晶穿的是裙子！仁仁放心了。
接着，10号和12号的门也开了，文颖和囡囡都穿着裙子蹦蹦跳跳跑了出来。四介头一见面就要紧不煞抢着转圈，比啥人身体旋转时裙子下摆“开篷”开得大，张得开。
清晨弱弱的阳光透过围墙边枇杷树浓绿葳蕤的枝叶在四个小姑娘头上，身上，花裙上洒下斑斑亮点。不晓得啥人领的头，四介头哼起了儿歌：
“小绳细，小绳长，小绳两头拴铃铛；
走起路来叮铛响，跳起舞来响叮铛。
小绳小，真轻巧，每天锻炼每天跳；
身体健康学习好，将来为国立功劳。”
四介头像四只快乐的小鸟又说又唱又跳，叽叽喳喳走出弄堂。
仁仁、晶晶、囡囡和文颖四个小姑娘同岁，从小在这条弄堂里一道办家家，一道抱娃娃，一道“造房子”，一道踢毽子，一道跳橡皮筋，除了睏觉辰光，四介头就“粘”在一道，要好得不得了。
看着四个小姑娘“统一战线，去开头炮”，仁仁姆妈跟走上前来的晶晶阿娘讲：
“…….侬看，侬看，伊拉四介头，要好的头可以割下来调（换）。”
（图片取自网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