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 （四）

          那年，英国巴斯大学（University of Bath）进修，闲暇之娱便是信步漫游这座old Roman spa city， 循着《傲慢与偏见》女作家简·奥斯丁（Jane Austen）履迹，逛逛，盳盳，息息脚，吃吃茶。

          在简·奥斯丁中心（Jane Austen Center）， 发现展品中的茶叶罐竟然带锁！据展品说明介绍，那时茶叶罐侪上锁，钥匙由当家主妇亲自保管，挂在伊随身钥匙圈上，不禁莞然。

           茶对国人而言，既稀松平常，又贵不可缺。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茶压阵。几千年来，茶与国人的日常生活休戚相关。

           茶叶压在舱底，漂洋过海，历经数月，风尘仆仆，到了欧洲，成了稀世之宝，皇胄之饮。

          1662 年，英王查理二世迎娶葡萄牙小公主凯瑟琳·德·布拉干萨（Portuguese Infanta Catherine de Braganza），伊嫁妆之一竟是成箱成箱的中国茶叶！

          葡萄牙毕竟海盗之国，海运业远超英国，饮茶也更早。

           法国人饮茶也比英国人早了廿二年。法国贵夫人，以“saloniste”著称的 Marguerite de la Sablière怕滚烫开水冲泡红茶会把她心爱的，蛋壳薄瓷茶杯炸裂，先在茶杯里放牛奶，爰，有了加奶的红茶。自知风雅远不及法国的英国土包子贵族立马仿效，奉为圭臬，还像煞有介事，弄出各种花头名堂来：高茶、低茶、奶茶…..。单单下午茶还要分几档，配不同搭档：

          Cream Tea – Tea, scones, jam and cream；

          Light Tea – Tea, scones and sweets；

          Full Tea – Tea, savories, scones, sweets and dessert。

          饮茶风气在英国蔓延开来，逐渐成为英国人日常生活不可缺少的环节。以机敏幽默闻名的英国作家悉尼·史密斯（Sydney Smith）甚至庆幸自己没有在茶“问世”之前出生。

           对英国人而言，下午茶简直是性命交关的大事体。一度，下午四点钟声一响，英伦三岛人们在“When the clock strikes four, everything stops for tea”歌声中放下手中生活开始喝茶, 时间一致，行动划一，像举行全国性默哀一样。

           简·奥斯丁中心展厅一角，还陈列了那个时代，名媛淑女下午茶着装：曳地长裙、及肘手套、蕾丝礼帽、檀香折扇，手提拎包……, 这是下午茶鼻祖，维多利亚女王的侍寝女官与终身密友，第七任贝德福德公爵夫人，安娜·罗素 (Anna Russell, Duchess of Bedford，1783 出生 ) “行出来的”。

          侬visualize一下：煌赫宫厦，庄园豪宅，名媛贵妇寝室一侧， 雍荣华贵的withdrawing room，绮罗珠履  华裾鹤氅的女士们正襟危坐在布满镀银茶具，璠璵杯碟的低矮茶桌四周，杯盏交错，謦欬醼䜩,,,,,,, 多少奢华！喝杯茶，聊聊天，sip and gossip，要遵循如此令人臲卼不安的上流社会繁琐社交规矩，啊要叫人吃不消。

          更叫人吃不消的是，伊拉在中式红木罦罳竖屏，百鸟朝凤织锦墙布，彩绣真丝软缎靠垫，活活脱脱，正正统统中国氛围里吃的却不是正统正宗中式绿茶或红茶，而是西式红茶！

          西人真叫人搞不懂，伊拉整天一本正经提倡率真，讲究“be yourself”，就是不让茶“be itself” ，茶在西人手中加糖、加牛奶、加柠檬、加蜂蜜、甚至加果酱……，加到面目全非，混淌水一样，覅讲茶的清香涤荡精光，茶的味道也一丝不剩，哪恁讲法？！

           这啊算对茶的sacrilege？

          迭恁讲，恐怕有点苛刻，人家蛮拿吃茶当桩事体。在巴斯，去过几次富丽堂皇的The Grand Pump Room，亲眼目睹衣冠楚楚，衣香鬓影的男女老外茶客顶礼膜拜地履行一道道下午茶仪式，只是人声鼎沸如同广东人吃Dim sum。

          茶，生性清淳淡雅，​蕴藉隽永，颇具君子气质。中国人，尤其文人最懂茶，饮茶讲究一个清雅。

          交关羡慕先贤雅士饮茶意境：

          粉墙黛瓦格栅窗，幽篁庭园静书房，春观玉兰夏品荷，秋数落叶冬赏雪，一几一壶一茶盏，纡徐从容呡翠茗，看书读帖吟诗词，舐毫吮墨练字画，仪静体闲撫琴瑟……。

          或，移座园中，熙阳昍昍，和风习习之日，荷塘池边，持盏负暄，静观鱼戏水, 闲听鸟谈天；薄云銀钩，繁星如沸静夜，钟声廖辽，桐影深深，夏虫呢哝，清茶一盏，润泽心胸……。

           真正超尘脱俗！如此品茗情操，西人岂知？！

           让人厥倒还有西人下午茶的茶点！

           和朋友在The Grand Pump Room饮茶，一上来就被那片沾满油腻腻蛋黄酱，夹着软塌塌黄瓜片的三明治彻彻底底“治”晕！

           黄瓜吃的是其清鲜，清香，清脆，要吃“顶花带刺”的！拿蔫瘪瘪的黄瓜片夹在干巴巴的隔夜面包里，加上烂糟糟的碎鸡蛋，糊哒哒的蛋黄酱，……唉，不讲了！

          较之英国下午茶的糕点，国人的茶食实实交交要精细得多，繁丰得多。

          看看《红楼梦》里，凤姐哪恁吃茶，“……十錦屜盒、各樣小食端來，鳳姐等吃過茶，待他們收拾完備，便起身上車。”

          曹雪芹在《红楼梦》里提到不少贾府精致的饮茶点心：枣泥山药糕、糖蒸酥酪、桂花糖蒸栗粉糕、鸡油捲兒、藕粉桂花糖糕、松瓤鵝油卷、螃蟹馅小饺儿……。

          九州大地，簪缨皇胄世家何止《红楼梦》 一家，可惜，只出了一个曹雪芹，不然，肯定会有《蓝楼梦》、《黄楼梦》、《紫楼梦》……，填补中国文学宝库。国人的美食美点也会得到更为翔实的记载。

          曹雪芹生于 1715，歿于1763年。英国下午茶老祖宗，第七任贝德福德公爵夫人，安娜·罗素 (Anna Russell, the 7th Duchess of Bedford）1783 才出生，曹雪芹在贾府享受精美点心时，这位公爵夫人还没出生。显然，西人的下午茶八成抄袭了国人的点心形式。

          国人没有下午茶一说。国人从早到夜要吃好几次茶，要是按英国的做法，每次吃茶侪要有个叫法，那么尴尬了：清晨眼睛睁开茶、早餐前后茶、上午茶、午饭前后茶，中觉睏醒茶、夜饭前后茶……，哪恁叫得过来！

          午饭与夜饭之间喝点汤汤水水，吃点糕饼类 tidbits填填饥的微量进食，国人称其点心。点心不在于让胃吃饱，而是让心明白——进过一点食了，夜饭前不会饿了。点心，点心，点到为止！

           点心在中国享有悠久历史，在国人日常饮食起居中占据极为重要的地位。

           旧时，春耕秋收，雇佣短工相帮农活；换季时节，聘请裁缝制衣绗被；建屋盖房，招聘泥匠木工起墙制门……，雇工干得都是体力活，须为他们准备面条、馒头、糕饼等点心充饥。

          我家裁缝宝祥师傅来做生活，姆妈讲宝祥拉丝绵老费力气，每次都给他买生煎馒头，烧赤豆年糕汤，蒸自家做的豆沙松糕填饥接力。

          老年体弱胃纳孱弱，主餐之间点心不可少。老年人的点心还讲究有利滋补，往往采用红枣、山药、薏米、芡实、莲芯、燕窝、阿胶、雪莲籽，西洋参、甚至蛤士蟆、冬虫夏草等食材药材。

          稚儿少年，长发头上，活动量大，中觉醒来，放学归来，需点心安抚辘辘饥肠。

          幼儿园小朋友睏中觉醒来，老师发饼干，蛋糕作为点心，大热天，还发棒冰。就是这道理。

          阿拉小辰光，放学回家，姆妈关照：”去汏手，吃点心，做功课！” 简单明了九个字，满满母爱溢于言表。

          平时姆妈忙，点心简单些，通常是一些饼干糕点：巧果、麻花、桃酥、绿豆糕、鸡子饼、耳朵饼、蟹壳王、袜底酥、伦教糕、酒酿饼、玫瑰水晶糕等；端午中秋时节有各色粽子月饼。

           周末寒暑假，除了“干点心”糕饼外，还有“湿点心”：水果甜羹、桂花酒酿圆子、红枣薏米粥、赤豆红枣汤、绿豆百合莲芯羹……；逢年过节，点心较丰盛精致，有姆妈亲手做的春卷、八宝饭、豆沙松糕、宁波汤圆、荞麦蒸饺、金团银团……。现在想想姆妈真正不容易，光春卷和汤圆就有好几种：韭黄冬笋肉丝春卷、荠菜冬笋肉丝春卷、山东胶菜肉丝春卷；汤圆有猪油豆沙馅、猪油黒芝麻馅、鸡油莲蓉馅等。

          点心还是款待下半天来访客人的一道礼节，一茶一食，嘉美有情。

          在没有私家电话，没有微信的年代，来的都是叩门客。上海主妇贤淑，客人来得唐突，呒么东西招待，心里急得嘚嘚动，仍笑容可掬，婉约相留：“难得来嗰，点心吃了去！”一面赶紧翻饼干箱糖罐头，糕点、糖果、瓜子拿出来，像像样样装碟摆盘，端至客人跟前，一面耗稍派人去买生煎馒头奶油蛋糕。

          上海的饮食店，下半天通常供应生煎馒头、油氽粢饭糕、油氽豆沙麻球、葱油饼、米饭饼、蟹壳黄，也供应菜肉馄饨小馄饨等。

          米饭饼有股酸唧唧的馊味，岂能请客？！葱油饼、蟹壳黄、粢饭糕太粗俗，不上台面。油氽豆沙麻球弄不好烫破客人天花板（上颚），不在考虑之内。菜肉馄饨小馄饨太娇嫩，盛在钢精锅里，一路晃到家成了菜汤面疙瘩，只有生煎可以请客，尽管，生煎买回家已经瘪塌塌了。不过，生煎再瘪塌塌，也比英国人夹了腻渍渍蛋黄酱，蔫哒哒黄瓜片的三明治可爱可口。老实讲，拿英国人这种黄瓜三明治请客实在有辱宾客。

           江浙富庶人家，平日下半天的点心丝毫不比《红楼梦》中描述的差。普通糕点糖果生煎馒头统统属于“粗点心”，绝对不能招待客人——“拿不出手”！

           通常，客人进门，主妇或下指令，或亲自执爨，率家佣案板灶前忙碌。点心精致丰盛与否既体现来客在主人心中的地位，又展现主人的实力，主妇的贤淑，小小点心不可小觑。

          来客若是准亲家、准媳妇、“毛脚女婿，这样的娇客贵宾，最最起码要有四碟小菜，四道点心，两盘时令水果，不然，礼数不周到。好在这样的宾客，一般都事先约定来访时间。

          四碟小菜必定要两荤两素，比如：熏鱼、糟鹅、酱鸭、白斩鸡、油爆虾、海蜇皮、炸响铃、白灼虾、桂花鸭、炒三菇、如意菜、素什锦、四鲜烤麸、八宝辣酱、 “荷塘三色（清炒藕片、菱肉、芡实 ）”……。

           四道点心通常两咸两甜，要“有汤有水”，还要有蒸、煎、氽、煮各色小吃，比如：春卷、汤圆、锅贴、松糕、八宝饭、炒年糕、桂花糖藕、四喜烧卖、葱香鹅油卷、百合莲芯羹、“水中四仙”、面拖桂花糖年糕、芥菜冬笋肉丝荞麦蒸饺等等，等等。

          这些点心须色、香、味、形俱佳，量倒不必多，因为娇客多半举止矜持，蜻蜓点水各味略尝一筯，尤其“毛脚女婿”，即便平时胃口巨大，一顿可吞下一只蹄髈一只鸡，迭种occasion，伊绝对“大脚装小脚”假姿假样，斯文一通。

           邻家湖州娘母，状元郎世家出生，伊拉家谱外国人捧为至宝，现存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娘母从小锦衣玉食，仍纤娇羸弱。伊生九子，夭折八子，含辛茹苦将“阿末头”儿子养大成人。听说儿子要带对象（女朋友）上门拜见她，心花怒放。一个多月前开始着手筹备。伊拖着一双三寸金莲，带着女佣，南京路淮海路一家家南货店食品店采购。临近吉日，伊起早摸黑，楼上楼下忙碌，碟碟小菜，道道点心亲自动手，亲自过目…..。据说，伊的八碟小菜，八道点心，小巧玲珑，至臻至美，远远胜过《红楼梦》水平，真正难为伊！

          这种江浙习俗，连文革“破四旧”都没能彻底砸烂，彻底扫除。

          文革后，一新婚同仁热情邀请阿拉几位好友，外加一位来自英国的老外教授，去伊新房“坐坐”。英国佬戆嘚嘚，问“做啥到他家去’sit，sit’”，跟伊解释“去坐坐，就是到他家去吃点心，去吃中式下午茶的euphemism”。

           伊姆妈宁波人，正正规规备了四碟小菜，四道点心，两盘时令水果，共十样，应个“十全十美”吉言。未料，这位一天到夜吹嘘English afternoon tea 的英国洋盘看着满桌佳肴美点，禁不住连连“Wow！Wow！Wow！”大呼。接着，伊一脸迷惑地悄悄问我：“It’s afternoon tea？！” 

（部分图片取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