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三）

           与茶再接触是长大后为长辈与客人敬茶。

           茶是待客之礼。小辰光，通常由佣人拿着红木托盘将一盏一盏茶送到客人跟前的茶几上，再在茶几上摆上一碟一碟小巧玲珑的茶点。客人照理会礼貌地在托盘里放上几枚铜板，这是“茶钿”，给佣人的“辛苦钿”。我家客人多，佣人的“辛苦钿”颇丰。

           记得爹爹姆妈每次带阿拉去做人客时，总归要相互提醒一下“茶钿”准备好了伐，红纸头包好伐。

           爹爹姆妈讲，不管待啥人，主人或佣人，礼数要周到，这是做人的道理。礼貌起见，给佣人的“辛苦钿”要用红纸包好。尤其逢年过节，“辛苦钿”一定要包在红纸头里，或装在红信封里，绝对不能给佣人“赤膊茶钿”。

           阿拉几个女小囡长大后，开始履行端茶敬茶的礼仪。一是养成尊重长辈的品德，二是学会待人接物的礼节，三是免得来客破费“茶钿”。

           但，我给长辈端茶敬茶的机会不多，尤其来了贵客娇客，茶点花色多的辰光，姆妈总让姐姐端茶敬茶，伊拉大了，茶盘端得稳。再则，伊拉呒么我尬馋，看到好吃的脚步就乱。姆妈不放心我端茶食，还怕我一路“两双半筷子（意指五只手指头）”捞了吃，一碟点心端到客人跟前只剩半碟了。

          那时，上海滩呒么几家有私人电话，走亲访友无法事先通知约定，都是末请自来的叩门客人。

          客人进门，主客“侬侬伲伲”一阵，待客落座，一碟碟精巧茶点已摆上茶几：一些干果炒货如酱油瓜子、长生果、香榧子、南瓜子……；一些小糕点如印糕、绿豆糕、栗羊糕、苔条油赞子、香脆芝麻薄饼……；一些糖果；花生牛轧、椰子奶糖、大白兔糖、松仁粽子糖……，来客若较西化洋派，个么来点西式糕点：上海咖啡馆奶油蛋糕，凯司令水果蛋糕或奶油咸条。

           这就是上海主妇的本事！

           姆妈也如此能干。真不晓得姆妈哪恁变戏法变出来尬许多好吃的茶点！

           后来发现姆妈有好几个大大小小囥好吃物事的食盒食篮。姆妈的食篮食盒是用纤细光滑的竹条与竹篾编织而成。

           竹清秀潇洒，婀娜多姿，坚韧有质，酷夏不萎，严冬不凋，竹的故乡在美丽丰饶的中国江南。那里，家家竹影婆娑，幽篁拂窗，竹香满庭，日常衣、食、住、行中无处没有竹的倩影。

           姆妈的这些竹篾食篮食盒做工讲究精细，编织花样繁多，有十字编、人字编、圆面编、镂花编、穿插混合编等。食篮食盒的顶盖与四周还编织了山水、人物、花鸟等寓意吉祥喜庆的精美图案，图案两边通常还编织了年年有余、福禄双全、富贵安康、人寿年丰、财源广进等吉言。

          食篮食盒的柄大致分竹柄与木柄两种，采用漆饰、镶嵌或镂雕与浮雕相结合予以装饰 。有的食篮食盒还用黄铜嵌角镶边，配上精巧别致的铜锁，更显豪华高贵。 

          除了竹篾食篮食盒，还有用优质木材如花梨木、黄杨木、红木制作的食篮食盒。

          食篮食盒轻巧玲珑、高雅古朴，极具艺术欣赏性，充分体现了江南富庶优裕、风雅精致的生活方式。

           完全可以讲，昂贵的法国LV包实实无法与中国匠人制作的食篮食盒相媲美！

          我看到姆妈的一些食篮食盒上还编织了大大的“囍”字，还有龙凤呈祥，花好月园等图案，估计这些应该是姆妈的嫁妆。

          除了竹篾食篮食盒，姆妈还有各种各样的玻璃瓶、饼干箱、白瓷皿碗和“狮子斗缸”装吃食，有的用来装蜜枣、糖金桔、陈皮梅、花生牛轧、椰子奶糖、大白兔糖、松仁粽子糖等各色蜜饯糖果；有的放炒货：酱油瓜子、长生果、南瓜子、香榧子，小核桃；有的放蛋卷、鸡子饼、苔条酥饼、苔条油赞子、万年青饼干等。记得姆妈还有一只大大的沙利文饼干箱，下面铺一层吸潮的石灰，石灰上铺好几层牛皮纸，再平放几只食品盒，盒子里面放着老家亲戚带来的土产：香榧子、小核桃、绍兴方糕、玫瑰豆酥糖、筍脯黄豆熏青豆等。

          姆妈讲，“客人不讲就来，一脚踏进，总要招待。” 伊不得不常常买些糖果、炒货 、糕点“囥”勒屋里备用。这些“备用”食品需经常更换，变质了就不能用来招待客人。姆妈把换下来的茶食给我们下半天当点心。

          自从，晓得姆妈食盒、食篮和饼干箱的秘密，我老是“提醒”姆妈饼干箱里的糖果饼干和炒货该换新的了。姆妈摇头：

          “屋里有点吃的，侬晓得了，就烦不清了，真正老虫（老鼠）勿囥过夜食！” 

           茶食品种不少，非所有茶食都可以用来招待客人，有的只能自家吃，如小核桃，尽管味美，却不能拿出来请客人。不然，崩了牙齿，要请“小阳伞（路边摆摊的牙医）”了！当然，可以给客人配上吃小核桃的专用小锤、夹钳、挑针。即便如此，一个个歪着头，闭紧眼，淌着口水，咬牙切齿啃小核桃的吃相毕竟不太入眼。还加，客主团团围坐，小锤夹钳叮叮当当敲起来，整个客厅啊会变成铜匠铺？若碰到倔头倔脑，非要把小核桃旮旮旯旯里的核仁挖出来吃清爽的客人，那就自家晓得了！

          茶点还要按客人的口味与喜好安排，不然还不如清茶一杯。 

          姆妈有过教训：我家裁缝宝祥师傅，伊除了每年冬季来我家帮姆妈缝制一家冬衣，翻丝绵被丝绵袄裤，端午与春节前后，还要从家乡为我们挑成筐成筐余姚杨梅和做糟鸡用的余姚阉鸡与香糟。姆妈念他辛苦，每次热情招待伊：生煎馒头、大肉菜馄饨，油氽豆沙麻球 ，变了花样请伊。 

          有次，姆妈想给宝祥师傅换换口味，请伊吃凯司令纯奶油蛋糕，哪晓得，宝祥师傅只吃中式点心，奶油蛋糕吃不惯，半块进嘴，伊感到一团油腻腻，甜唧唧的东西在喉咙口痒兮兮，痒兮兮，滑上滑落，伊咽不下去，恶心了，要呕了……，真正拿妈妈急煞吓坏。姆妈事后自嘲：“……这趟真正是媚眼做给瞎子看，吃力不讨好，瞎起劲！”

 

（部分图片取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