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讲吃粥(上)
侪讲上海人欢喜吃泡饭。
每每讲到上海人欢喜吃泡饭,众口归咎宁波人绍兴人。
其实,宁波人绍兴人,同众多江浙人一样,以前在家乡,早餐吃現煮米飯或粥。
宁波人绍兴人俭朴勤勔,到了大上海为谋生赚钞票,不舍得辰光用勒吃饭上,将就将就开水淘淘饭,吃完泡饭出门,巴巴结结去做生活。
这不等于宁波人绍兴人不喜食粥。凡有条件,有闲暇,伊拉还是欢喜熬锅香香糯糯粥吃吃。
邻家宁波阿娘,儿子上海储蓄银行陈光甫手下一员大将,钞票赚得动,阿娘衣食不愁,倒也不奢侈,布衣蔬食,维独讲究每日早上一碗好粥。粥要烧得到位,稠糯适度 ,相当不易。儿子孝顺,雇一娘姨顾妈专职服侍阿娘。
每天夜里,顾妈临睏淘米,小半碗新大米加一把糯米,浸泡锅里。质明开炉煮烧,顾妈边用刨花水梳发髻,边照看炉上粥锅。粥不能潽,米汤溢出,再呒吃头。
顾妈对自家头上的那个发髻要求交关高,篦子一遍遍梳,刨花水一层层搨,一定要梳的溜光锃亮,苍蝇蚊子立不牢脚。
顾妈头发梳好,粥汤烧滚,转文火半燉半焐,顾妈拎只杭州竹篮去菜场买菜买点心,诸事办妥,回到家中,粥已稠滑柔糯,喘息般弱弱冒泡,一层晶亮粥油下,莹莹白粥凝脂一般。顾妈长方红木托盘,一骨瓷小碗白粥,两碟粥菜:或咸蛋肉松,或皮蛋豆瓣,或油氽果肉白煮蛋,稳稳端上楼。宁波开埠早,西风东渐,阿娘老早就晓得享受“breakfast in bed”。宁波阿娘活到九十多,无一丝皱纹,无一点褐斑,雪白粉嫩如其所食白米粥。
清华白粥味道好。
酷暑天,烧锅粥,风口冷却,晶莹明润,冰冻水阴,覅要粥菜缓缓入口,胜过冷饮。
严冬日,烧锅粥,移釜即食,薄沫沸翻,火热滚烫,一筯酱菜呼呼喝下,浑身烫贴。
白粥板要清清爽爽过粥菜。
绍兴人常朝蒸一碗霉干菜,菜油白糖放足,乌赤赤、油亮亮,甜丝丝,咸咪咪,鲜味十足的蒸干菜,鲁迅笔下“九斤”老太“下饭”,味道“莫老老好”!
宁波人绍兴人还有一道过粥菜——㸆菜——浓油赤酱的竹筍㸆芥菜。竹筍芥菜文火燉烧至酥烂,竹筍鲜味溢出,渗透片片芥菜,竹筍松酥,芥菜软糯,挑筯入嘴,鲜汁满口,厚厚实实家常菜,柔柔滑滑粥佳配。
绍兴人的四鲜烤麸也是一道佳美过粥菜。浙江竹林遍地,几乎每样菜肴都有竹筍相伴:腌燉鲜必定放竹筍,霉干菜里有竹筍,筍脯黄豆有竹筍,㸆芥菜里有竹筍,四鲜烤麸里有竹筍……。竹筍大公无私,倾“全身”鲜汁提升同锅菜蔬,原本毫无鲜味的烤麸,每个窟窿吸足竹筍甘鲜之汁,哪恁还会不好吃?
粥菜也可简单,像吃泡饭那样,半块红腐乳淋上蔴油,撒点绵白糖,或萧山萝卜干、上海酱大头菜、四川榨菜切成丁炒炒毛豆子……,咸鲜,爽口,开胃。
不上班的早上熬锅粥,小悠悠两碟粥菜:一碟肉松,一碟皮蛋或咸蛋。溏心皮蛋配酥甜福建肉松;高邮咸蛋搭甘鲜太仓肉松,蛮不错。
稻香村的盐水鸭胗干过粥也赞:白瓷小碟,薄薄几片,淡淡酱色,鲜韧经嚼,配上細柔清滑大米粥,如鱼得水,相得益彰。
粥也可搭“大荤”。腊月天,火热滚烫白米粥里焐一块沾满肉冻的红烧肉,或红烧卤蛋,或一调羹挂满肉冻的水筍,待肉冻在烫粥里慢慢融开,化成浓浓肉卤,洇漫开来,粥不再烫嘴,水筍红烧五花肉焐热,肥肉脂腴,水筍柔滑,回味无穷。
相比泡饭,白米粥娇气。泡饭好脾性,酱瓜腐乳,隔夜菜样样合得来,甚至隔夜油煎咸带鱼、龙头烤,都能让人吃得津津有味,摇头晃脑。油煎咸带鱼、龙头烤过粥未免有点腥气。
带鱼可过粥,但须粗菜细做,精心加工。
姆妈用葱、姜、油、盐几样极其简单的佐料,花心血,花功夫,精心炒制的带鱼松鲜美、油润、蓬松,鱼香葱香姜香扑鼻,一筯入口,丝丝鱼肉,松中带脆,口感新异,鱼之鲜美洇润舌齿,至臻至美。不论太仓肉松还是福建肉松均不能望其项背。这是姆妈做的超逸脱俗,鲜香隽永的美味粥菜,我家独特私房菜。
东海带鱼肉质细嫩鲜美,无论清蒸,红烧,还是做鱼松,均肥腴可口。带鱼“昭君出塞”,漂洋过海,到了大西洋,马上不灵光,发育得大一模长一模,像黑脸猛张飞的丈八蛇矛;肉头粗得如烧大灶的柴爿,清蒸红烧绝对不来事,做鱼松还可混混。我常朝买来做鱼松过粥,安撫安撫思家思乡苦。
绍兴人余姚人喝酒过粥有一道特色家乡菜——苔条花生米。
姆妈做苔条花生米,挑选淮海路长春店泥沙少,色泽绿的优质苔条。苔条不能暴晒,阴凉处吹干,一缕缕掰开抖松,去除零星泥沙、小鱼、小贝壳,拍松剪成寸许长短。油锅先氽花生米,花生米熟,笊篱捞起,苔条倒入八成热油锅,迅速翻炒,苔条吸足热油即成。炒苔条掌握油温火候是关键,允执厥中为要领,真正功夫菜。
姆妈炒的苔条花生米,苔条丝丝酥脆,油润咸鲜,墨绿苔条衬托朱红花生米,雍雍大气令人踧踖,口感口味更是美轮美奂。
粥随和,可甜可咸,可荤可素。
红枣、莲芯、赤豆、绿豆、薏米、芡实、百合、藕丁、白果、栗子、桂圆、雪莲籽、白木耳……随意选几样,都能煮一锅清妍不凡,香糯可口糖粥。各色糖粥里再加一把琥珀般雪莲籽,最是好味道。晶莹剔透雪莲籽,琼浆般又粘又稠,又绵又糯,又柔又韧,像深秋雄蟹的膏,美得浑厚,让人不知餍足!
最最简单玫瑰糖粥:白糯绢亮糖粥加一莲芯调羹姆妈腌的殷红玫瑰酱,色味并茂,温婉甜糯,花香袅袅。
咸味菜粥的食材更丰富:开洋、干贝、香菇、竹筍、火腿、腊肉、香肠、鸡肉、甚至活鱼,都能烧出有滋有味的咸味粥。配上小豌豆、新鲜豆瓣,鸡毛菜,鸡汤文火慢燉,浓郁香醇,鲜上加鲜。
姆妈逢过年总归要买火腿。常朝过了立春,火腿还呒么吃光,姆妈怕火腿变质,把火腿切成一寸见方小块,干布揩净,浸泡在菜油里。火腿浸泡过得菜油有股浓浓的火腿香,用来炒青菜,烧菜饭,香气扑鼻。菜粥上淋一莲芯调羹熬熟的火腿菜油,锦上添花。
最爱鲫鱼粥。鲫鱼刺多,葱姜蒸至断红,冷却取鱼肚肉,其余一并熬鱼汤。一倏鱼汤呈奶白色,移釜稍稍冷却,细筛滤去鱼骨渣滓,倾入浸涨糯米大米,烧沸文火燉焐。另起油锅,葱姜稍稍煸炒鱼肚肉为浇头,食时加细盐胡椒。鲫鱼粥莹白清丽,鲜美醇厚,鱼肉腴美,脉脉细柔,丝丝缠绵,金齑玉鲙,动人肺腑。
粥随性,雨、露、霜、雪,按季纷呈粥的绚丽。
初春:新鲜豆瓣、嫩筍丁、腊肉丁、火腿丁、香菇丁,大米糯米莹莹一锅,清香碧绿豆瓣粥,俏丽藏春,料峭中的蘧然。
盛夏:莲芯、芡实、百合、菱角,水中四仙粥,覆盖一片碧绿荷叶,玓玓瓅瓅,雪腴霜腻,清清凉凉,开胃消暑。
入秋:红枣、桂圆、栗子、薏米、雪莲籽糯米粥、淋上小小一匙糖桂花,玉羹金花,香糯甜润,沁人肺腑;深秋:红枣山芋粥,开洋南瓜粥,又粉又绵,清简滑糯,婉约甘美。
严冬:摘几枚腊梅金芯花苞,红枣、桂圆、山药、白木耳粥上窨一息,便是“暗香粥”,粥香花香霭霭,馨香缭梁。
粥养生保健,利膈益胃,尤其红枣焦米粥。
东北大米,宁夏大米,巴基斯坦大米,意大利圆粒米(arborio rice),成熟期长糯性足,舀一小碗如此上好大米,加两匙糯米,洗净后立刻倒入已加热的炒锅里翻炒,炒至粒粒微黄,略呈褐色,加水烧滚,放一匙菜油,文火慢慢燉到米粒开花粥稠为止。
煮焦米粥,粥雾叆叇,稻香焦香四溢,闻之爱之,食欲大开!
焦米粥里放些红枣山药一起煮,便是补胃消食的红枣山药焦米粥。
如加一匙生姜末,则有驱寒暖胃之功效。寒冬季节,一碗红枣姜末山药焦米粥下肚,胃肠烫贴,浑身舒泰!
姆妈传我中馈之道,受益匪浅。
粥味美,粥滋补,甜粥咸粥,花样繁多,十天十夜讲不光。
有空煲电话粥,不如烧锅美味粥,“Keep your breath to cool your porridge”, 迂阔地讲,也有一点这意思。
(部分图片取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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