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粗菜细做(一)
人人爱吃,圣人孔老夫子带头!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老夫子美食理论之精髓,千年来孕育、促进、提炼、发展了中华美食文化。
有人以为“食不厌精”即日日列鼎而食,天天山珍海味。怕是误解了老夫子美食真谛。“食不厌精”贵在“脍不厌细”,囊括粗菜细做。
《红楼梦》王熙凤请刘姥姥品尝的“茄鲞”,粗菜细做典型。不过,我觉得有点“太细”了。农妇刘姥姥品不出茄子真味,该属败笔!
粗菜细做关键在于保留与发扬光大食材的原汁原味,附加食材过多,喧宾夺主,必定“失真”。
粗菜细做靠真本事,真功夫。
邻家姆妈相貌妤妤,举止娖娖,善主馈精烹饪,煼、爩、炆、烩无不精通,长于粗菜细做。
朴实无华一束青芹,几枚香干,三两支胡萝卜,经她素手十指一调理,立即有形有姿,有滋有味。
邻家姆妈宝贝囡儿小姐,每日必为其准备午餐。结果么,每天的美味便当被女儿单位同事,张三来“尝尝味道”,李四来“交换,交换,调来吃吃”,你一筯我一箸扫荡一清!
我姆妈也善粗菜细做。我家特产瓶菹雪里蕻咸齑便是一例。
我姆妈的粗菜细做还讲究应时而食。姆妈相信“药补不如食补”,新鲜时蔬有益于增强体质。春、夏、秋、冬,姆妈为阿拉烹制四时美味,最佳实例当为“四季四豆”:春天油氽豆瓣,夏初筍脯豆,中秋毛豆干,冬季赤豆细沙。
清明谷雨时节的江南时而霡霂潇潇,时而熙阳杲杲,气候温暖滋润,菜场里的绿叶蔬菜琳琅满目:草头、豆苗、油菜、荠菜、马兰头、香椿芽、枸杞芽……,春风不仅又绿江南岸,还绿了家家户户餐桌上的碗碗碟碟。
我家餐桌上天天是姆妈精心细做的普通时鲜蔬菜:酒香草头、豆苗炒双菇、豆苗笋片炒肉片、枸杞芽炒肉丝、荠菜肉丝豆腐羹、香椿炒鸡蛋、马兰头拌笋丁香干…..。
蚕豆上市,我们早餐增添新内容:每人一小碗葱爆新蚕豆。姆妈相信蚕豆含有丰富的蛋白质和钙质,有益于大脑发育,有益于强壮骨骼。蚕豆是我们开春粗菜进补的重要角色。
待到蚕豆落市快了,姆妈开始自制油氽豆瓣。姆妈不欢喜南货店里出售的布满蛀洞,有时还有哈喇味的黄蜡蜡陈豆瓣。
姆妈从菜场买来一篮又一篮蚕豆,剥去豆荚,剥去豆皮,用小刀在青豆瓣的一边剖开约5毫米的小口,净水漂洗后吹干,放在豆油里炸,青豆瓣经热油氽炸,小口裂成四瓣,像是微微绽开的花苞,妈妈给这种碧绿松脆的油氽新鲜豆瓣取了个好听的名字“翡翠兰花片”。翡翠兰花片吃口“呱啦松脆”,满口豆香,是吃粥过酒的“绝配”。
每年,姆妈要油氽许多翡翠兰花片,放在密封玻璃瓶里庋藏起来,没有菜时拿出来“应急”。
这味春天的“豆食”往往可以吃到深秋。暮秋清晨,一碗晶莹明润糯糯稀粥,一碟碧绿生青翡翠兰花片,丝丝春意暖暖相伴,最是舒心!
立夏时节竹筍最嫩,最甘鲜。
吃了“健脚笋,姆妈开始晒筍脯霉干菜和筍脯黄豆。筍脯霉干菜烧肉好搭档 ;筍脯黄豆用来过粥与当闲食。
商家追求成本效益,伊拉出售的筍脯黄豆,只见黄豆不见筍,湿嘚嘚,粘嘚嘚,只能当菜不能闲吃,不然,两手弄得赭赤赤,交关扫兴。
姆妈自煮自晒筍脯黄豆,竹筍放足,不放酱油,不放糖,只放盐,全靠甘鲜竹筍提味,这样烧制的筍脯黄豆晒干后不粘手,味纯醇甘鲜,越嚼越有嚼头!
中秋时节,毛豆大量涌入市场,会当家的姆妈晒毛豆干给我们当茶食,当闲食。
姆妈将毛豆荚洗净,盐水煮熟,摊在大竹篾箩里,盖上纱布放在大太阳下晒干,做成馨香扑鼻的毛豆干。
毛豆干是我最欢喜的闲食和茶食。晒干的毛豆荚,轻轻一捏,豆荚裂开,毛豆清香四溢,一粒粒豆皮皱皱的毛豆滚入手心,轻拈一粒,慢慢细嚼,又韧又鲜,非常地 al dente,咸咪咪的甘鲜洇漫舌齿之间,妙不可言。
年底到了,姆妈要做汤圆,松糕和八宝饭了。这老三样都需要赤豆做的馅芯。
“糕贵乎松,饼利于薄”。松糕讲究口感松中带糯,糯中带绵。 商店出售的松糕偏硬,粉粒偏粗,豆沙馅偏少,筷子狠命深挖洞才能拨出些豆沙。还加,豆沙馅是粗豆沙,一点点不细腻不绵润。
我家的汤圆,松糕和八宝饭统统阿拉姆妈自家做,馅芯也是自家手工精心炒制的重油细沙。
小辰光,最欢喜在蒸气靉靆的厨房里看姆妈蒸松糕,做八宝饭,炒重油细沙,常常还偷偷捞点吃吃。
做细(豆)沙馅较为辛苦。赤豆洗净煮烂后,倒入干净的淘米箩,一手扶住淘米箩,一手拿一只汤勺用力在淘米箩里搋压赤豆,赤豆皮(bean coat 也叫 seed coat)慢慢和赤豆内胚(学名:子叶,cotyledon)脱开,碾碎的赤豆内胚像赤豆泥。把盛赤豆泥的淘米箩浸在盛清水的大缸里,赤豆泥顺着淘米箩的缝隙流进大缸,淘米箩里渐渐只剩下赤豆皮,等大缸里的赤豆浆水沉淀后,滗去上面的清水,倒入白布袋里,像做水磨糯米粉那样,挂在阴凉处沥干水,等白布袋只剩下厚厚的赤豆泥。铁锅置于火上,放入大量食油和猪油,倒入赤豆泥,加入大量白糖,不停翻炒,直至赤豆泥在铁锅里象火山岩浆那样“突突突”冒泡,黑赤黑赤的细(豆)沙就做成了。重油细沙因在制作过程中去掉了豆皮,特别细腻。
现在商家出售的汤圆、松糕、八宝饭内的豆沙馅都用粉碎机连豆皮一起打碎,多半小青年只晓得豆沙馅,不晓得重油细沙。重油细沙可能已经绝迹。
重油细沙和一般豆沙口感截然不同:如同16支纱织的鞋面布和40支、60支纱织的府绸纺和横贡缎,摸上去一个像土布,一个像绸布。
重油细沙,不带豆皮,含在口中细腻绵润;一般豆沙含有豆皮,多少有点粗糙,质量差的豆沙简直有点像糖炒豆腐渣。
重油细沙做宁波汤圆最佳,细沙配细腻水磨糯米粉,糯润绵软,口感一流一级。
春节里,小小莲芯碗盏里斯斯文文三枚拇指大小,莹白娇嫩的宁波汤团,薄薄糯米粉裹着乌亮亮的黑洋酥,殷赤赤的重油细沙,金灿灿的桂花鸡油馅,点点玫瑰花酱飘浮其上,瑰丽得舍不得用调羹去“清扰”。
姆妈精心烹饪的一菜一汤一点心无不至臻完美,go through our stomachs directly to our hearts”,永远,永远留在我们心里!
世上每位母亲都有留在她深爱的子女心中的美味,这就是永远忘怀不了的妈妈的菜,妈妈的味道!
过年了,特别想姆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