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铜仁路 （八十六） 不认得了！

           人，很奇怪，对自己曾经居住过嗰地方，读过书嗰学堂，工作过嗰单位，即便离开长远，即便在那里有过痛苦的经历，即便曾经发誓再也不回那里去，时不时会思念牵记，时不时有股要“回去看看”的冲动。

           插兄插妹们约伴去北大荒看看，退休工人回老厂旧址看看，海外华人回国回沪看看，拆迁户回原住处“老地方”看看，就是例证。

           可，近几年上海的变化实在太大。

           覅讲移居国外的老居民，就是搬走呒么几年的拆迁户回到老早住过嗰地方，侪懝脱了，不认得了！

           有位老静安跟我讲：“……静安寺地铁站里面老大嗰，我好不容易摸出来，一看不像静安寺，不晓得哪恁办，怕迷路，耗少（赶紧）钻进地铁乘回头车！……后来，兒子媳妇带我去嗰，我一介头是不敢去了！铜仁路，不认得了！南京西路，不认得了！”

           原先，成都北路到华山路那段南京西路是全上海最繁华的区域之一，也是静安区的商业渊源。现在这里早就“鸟枪换火箭”了，成了世界知名顶级品牌旗舰店的hub。

           原先，铜仁路宛如南京西路中西商号的分界线：铜仁路以西的南京西路，以静安寺为中心，集聚了中国特色的商行店铺：西区老大房、立丰土特产商店、大发南货商店、鼎新园饭店与点心部、徐重道中药房、雷允上国药号、静安寺鲜花香烛店等；铜仁路以东的南京西路则西式餐馆，西式糕点店，西式服装店鳞次栉比：来喜西餐馆、大来西餐馆、沧州饭店（Burlington Hotel）、凯司令西式食品店、伍善记童装、蓝棠皮鞋店、高美服装、亨生西服店、第一西比利亚皮货公司……，只要不是上海人称为“阿木林”者，听听这些店名，就晓得这些店家绝对不会出售皮蛋、腊肉、香糟、腐乳、黄泥螺或者香云纱衫圆口布鞋。铜仁路上的居民购物方向明确，路线正确：买中式物品往西，购西式衣物朝东。

           现在完全不一样了。铜仁路朝西朝东地段不再有中西之分，统统国际化，一个样。

          问题是现在要买点日常吃吃用用太不方便。

          老早，睏醒起来，踱到安义路大饼摊头买几根油条，几只大饼，几团粢饭，顺便买一锅豆腐浆，早饭就齐了。辰光充裕，弄堂口酱园店里顾客不多，跨进去买一瓶玫瑰腐乳，一包酱萝卜头，第二天早上嗰泡饭菜落实了。有辰光，早饭想调调花样，提脚到鼎新园，方糕、条头糕、定胜糕、双酿团、赤豆糕随便挑。

           老早，烧腌炖鲜要一小块火腿，烧咸酸饭要加两三根香肠，泡紫菜汤要放一小把海蜒，烧冬瓜番茄汤要来几根扁尖，炒素什锦要添些香菇、金针菜、黑木耳，烧绿豆粥要掺些红枣、莲芯、百合干……，笃悠悠静安寺兜一圈侪有了。

           老早，春天到了，安义菜场陕西北路菜场春笋、蚕豆、草头、马兰头、枸杞芽，满眼侪是；清明临近了，到鼎新园王家沙买青团，到静安寺庙弄买香烛、冥币、锡箔、祭祖糕点鲜花；天暖热起来了，静安寺立丰，陕西北路华丰水果摊上堆满青梅、杨梅、枇杷、水蜜桃……。端午节来了，菜场里不但可买到咸鸭蛋，新鲜粽箬，还能买到菖蒲艾叶，徐重道药房还有雄黄卖。过了黄梅天，水果店门口的黄金瓜，白梨瓜，平湖西瓜堆满人行道，滚到下街沿，老年人绕道而行，青年人跳跃式前进。接下来，鲜肉月饼出炉了，糖炒栗子上市了，一路飘香……。

           老早，客人来了，拎只钢盅锅子跨上脚踏车，珠江酒家来点烟熏鲳鱼，明炉烤鸭；若是客人吃了中饭下半天来白相，陕西路口去买几客生煎，招待招待也蛮讲得过去了。讲究些，上海咖啡馆，凯司令去买一盒拼花小蛋糕，交关上档次了。 

          老早，冬至前几礼拜，徐重道雷允上的坐堂中医就开始忙碌了，号脉，看舌苔，量血压，针对体质配补药。鼎日有、三阳盛、大发南货店、西区老大房的红枣、桂圆、核桃仁柜台前人头济济，一些商家还出售一袋袋磨好的核桃黑芝麻。

          老早，春节还呒么到，安义路和陕西北路菜场铁房梁上已挂满一排排鳗鱼鲞、油氽肉皮、鱼肚；豆制品摊头上烤麸堆得老高，安义路和陕西路上的两家饮食店的台子上垒满一叠叠刚出炉的年糕和春卷皮子。粮店和南货店这些辰光侪开始卖凭票供应的赤豆、糯米、长生果了……。

           老早，春节到眼面前了，去泰昌称几斤花花绿绿的水果糖，咸咪咪的酱油瓜子摆了糖罐里，囥了饼干箱里，客人来了盛了浅口糖盘里敦敦样样端出去。

          一年四季，静安寺南京西路爿爿商店随季节翻花样，周边居民买点吃吃用用真是便当煞嗰！

           现在，早上厢起来想买副大饼油条吃吃，要跑到南阳路网红粢饭团旁的摊头去！立勒该面吃狼狈相，拿回屋里吃，大饼冷脱，油条萎头耷脑，要样子呒么样子，要味道呒么味道了！

           静安寺地铁站的小吃广场要到九点多钟才开门，到那里不是吃早饭，是吃早中饭——Brunch！

           还加，这个小吃广场是在地下的！想想自己一个老静安，在自家静安区吃顿早饭要像地老鼠一样钻下去，在四面呒么窗，不通风的地下室吃比大饼油条贵几倍的早点真有点气闷！

           地面上的立丰土特产商店早已变成专卖法国户外运动服和羽绒服的Moncler旗舰店，大热天橱窗里还挂满羽绒服，看看就出汗。人又不是棒冰，大热天要一层层包好裹紧怕烊脱！法国人自家赤膊穿件黄背心勒嗨巴黎马路上发疯，叫阿拉大热天穿羽绒服焐酒酿！嘎好嗰地段，让搞七捻三嗰法国人来开店，想想胸闷！     

           老早，穿嗰著嗰有富丽绸布店、高美服装店、亨生西服店、蓝棠博步皮鞋店，想穿皮草还有西伯利亚皮货商店，日用品有跃胜百货店，样样色色东西侪有，还加，连电车也不用乘，几步路就到，啊要方便？！

           现在的南京西路布店、饭店、百货店、饮食店、小菜场统统呒么了，连电影院、剃头店、中药铺也呒么了。

           珠江酒家烟熏鲳鱼呒么吃了，看电影寻不到平安电影院了，高美女子服装店变成卖男人成衣的Zara Homme。想买块料作做件衣裳穿穿，南京西路静安寺寻不到一爿布店！

           白玫瑰理发店与大丰水果店现在是LOUIS VUITTON！啥人三人两头买LV包？！           华联饮食店、泰昌食品店、陕北菜场消失了。这里是拥有MONT BLANC 与Gucci 旗舰店的金鹰大楼。小菜覅买了，早点覅吃了，胸口插支MONT BLANC钢笔，肩挎一只Gucci背包就好过日脚了？！

           南京西路现在是高档商品旗舰店林立，办公商务楼高耸，日里还算闹猛，夜里店家打烊，白领下班，这里一片寂静。

          如今，网购已成routine，“WFH（work from home）”趋势日盛。听说，曼哈顿办公楼租金大跌，出租办公房源每天增加1000个，空置许多。不晓得将来南京西路会变成啥样子？有点为南京西路担忧。希望，这只是我等目光短浅者的杞人忧天。

          不管哪恁，现在嗰南京西路少了点上海味道，多了点曼哈顿影子，走在那里有种讲不出话不出的感觉。

          我还是欢喜老早的南京西路，老早的静安。

 

（图片取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