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铜仁路 (八十五) 纽约的老上海老静安
“离开上海越是长远越是想上海!” 这是老上海发自心扉的话。
纽约的一些老上海听说我家住铜仁路, 来自南京西路静安寺一带,立刻相约,一声暖暖柔柔的“妹妹”化散“jet leg”疲惫,阿拉这位“邻家妹妹”一下子跌进伊拉南京西路Circle,东家请吃饭,西家邀喝茶,往往人还呒么坐定,伊拉就开始 “bombard” 了:
“伲小辰光住的该条(那条)马路不晓得现在哪恁样子了?”
“阿拉小辰光读书的学堂还勒嗨伐?”
“听说伲老房子拆脱造高楼啦?”
“绿杨村关了?上次回上海还勒嗨,……老想吃该面(那里)的香酥鸭!”
“陕西北路嗰街面房子侪拆脱了?……哦约,讲给倷听,” 张家姆妈轻轻理了理满头银丝,“有年过年辰光去做人客路过该面,一滴不晓得是酱油肉还是鳗鱼鲞上滴下来嗰油腻腻嗰水,滴勒我簇簇新的骆驼绒大衣上,真正叫我肉痛煞!现在想想,还是上海过年闹猛,有味道!” 口气充满留恋。
“哦,哦,我也碰到过!……, 也是过年快了,刚刚勒嗨‘南京’做好头发,‘啪’一滴冰冰冷的,不晓得啥个水滴勒头顶心!侬讲,啊要额骨头高进!” 裘家姆妈一面讲一面开心地咯咯咯笑,活脱小女生嗰样子。
覅看这些老上海老静安远在异国他乡,红茶咖啡喝喝,伊拉心中装着上海,哪怕当年发生的不快之事,现在讲起来还是满心欢喜,语气中充满对上海的思念,对上海的爱。
这个老上海人,老静安人圈子里有容闳后代、严幼韵家、小港李家、贝聿铭家、邵洵美家、严仁美家、盛宣怀家的亲亲眷眷,伊拉当年侪住在南京西路附近,伊拉几乎都有联姻关系。
“妹妹,不瞒侬讲,阿拉侪是亲亲眷眷一家人” 伊拉看到我觉得奇怪,马上讲:
“中国人讲究门当户对,侬晓得嗰 ,结婚呒么嘎简单,要夫妻两个过得惯,合得来。You don’t marry a man, you marry a life style,所以,伲挨个辰光(那个时候),侪是勒嗨门当户对的圈子里攀亲。当然,两个人脾气好,讲得到一道也交关要紧,you can’t marry the man today and change him tomorrow, 啊对?……侬看,伲妹妹嫁给了贝家,贝聿铭的内弟。唐瑛的表弟讨了严幼韵的姐姐严莲韵(其长子徐景达是著名动画家,曾导演了《三个和尚》、《哪吒闹海》等动画片);顾维钧的妻子严幼韵的侄女严仁美后来嫁给唐瑛前夫李祖发的堂兄弟,小港李家的李祖敏;严仁美的表姐吴靖嫁给赵燕生,就是陪伴张学良一生一世的赵四小姐赵一荻的亲阿哥;盛宣怀第五个女儿盛关颐膝下无子,认严仁美做囡……,阿拉这些人家侪有亲眷关系,a small close circle,以前侪住了铜仁路周围的静安寺南京西路这段路上,所以伲是南京西路circle。伲这个圈子的人,不管勒嗨香港还是勒嗨纽约,碰到一道,就讲上海,就讲南京西路静安寺, 就讲绿杨村、王家沙、梅龙镇、凯司令、老大房……。阿拉这点人离开上海越长远越是想上海!”
“妹妹,侬覅认为阿拉侪是娇滴滴嗰,啥个名门闺秀,整天翘了兰花指头,喝喝咖啡搓搓麻将的白相人!我跟侬讲,阿拉最覅听人家讲阿拉是啥个名门闺秀!世界上从来呒么名门,从来呒么啥个簪缨世胄,黉宫豪门,阿拉嗰老祖宗要么是马背上打仗出生,要么是从乡下到上海吃萝卜干饭创业起家,要么寒窗十年好不容易金榜挂名……,一句言话,侪靠做出来嗰!阿拉骨子里侪是吃得起苦嗰人,侪过过交交关关苦日脚。喏,严幼韵,伊年纪轻时上学堂是开了汽车去的,后来,伊先生杨光泩大使抵抗日本东洋鬼,被东洋人杀脱,伊带了中国驻菲律宾使馆的家属开荒种地,做酱油做肥皂,养活使馆大大小小一众人,做得腰骨断!伊嗰本事,侬讲,啊要大?!喏,还有一个交关有本事,交关能干嗰,就是徐志摩的前妻,创办妇女银行,办时装店的张幼仪,伊日日夜夜做得斜气辛苦,不过,伊斜气成功;还有,唐瑛,伊小辰光是十指不碰阳春水嗰,洋火不晓得哪恁㧙(不知道如何划火柴),绢头不晓得哪恁汏,现在样样自家来,佣人也不用,屋里厢弄得煞煞清爽 ……。 阿拉这点人还去参加点公益活动,做义工侪老积极嗰!……阿拉空下来才聚了一道喝喝茶,讲张讲张,讲讲上海的日脚,上海的好吃物事。阿拉迭个圈子里嗰人好日脚会过,苦日脚也行得下来。”
“阿拉这嗰圈子人不多,阿拉讲究搿道,阿拉这点人跟大多数上海人一样,个个脑子煞勒清,样样事体拎得清,讲究规规矩矩做人,讲究搿道要搿好道,不二不三的人避而远之,像有污点的,不清不爽的张爱玲和胡蝶,阿拉是不会让伊拉到阿拉圈子里来的,再讲张爱玲和胡蝶这种跟汉奸坏人一道的人,哪恁可能跟抗日烈士家属,爱国人士张幼仪,严幼韵搿得到一道?!侬讲,啊对?”
的确,从这些老上海人家走出了众多爱国志士,爱国实业家,爱国科学家和学者,他们爱国,爱上海,以上海大事国家大事为己任。这些老上海圈子里的人交关团结,不管在上海,在香港,在纽约,一方有事,众家相帮。
好几年前,一剧组准备拍摄有关徐志摩张幼仪的电视剧,因徐志摩张幼仪之子徐积锴和孙子等年轻一代家人对老上海不甚了解,剧组特邀居住在纽约的一批老上海座谈,向剧组成员与徐积锴等介绍老上海情况。我一位从英国剑桥毕业的亲人被作为贵宾邀请出席,向徐积锴等人提供有关英国剑桥大学学生的生活学习情况。
伊参加了座谈会后勒嗨电话里跟我讲:
“……今朝一房间老上海……,大家听说张幼仪的兒子要了解老上海,老亲眷老朋友一通气,侪来了,有的都九十多岁,冒一百岁了,在子孙的陪同下,撑着stick,坐着轮椅来。对这些老人来讲,张幼仪的兒子就是‘阿拉众家兒子,伊拉屋里的事体就是阿拉大家的事体,一定要来相帮的!‘ 来了交交关人,坐了满满一房间。这些老先生老太太一讲起上海,讲起南京西路,讲起静安寺,侪起劲得不得了!原来怕这些老上海年纪大,只打算开个短短的茶会,结果闹猛得不得了,完完全全像老早南京西路的家庭沙龙,开了整整一个下半天,大家还不肯走,老亲眷,老朋友,老邻居之间一讲张起来,‘无轨电车’开起来,刹都刹不了!平常讲言话碰不碰要气急气喘,坐勒辰光长要腰酸脚肿的老先生老太太,今朝样样色色毛病侪呒么了!……伊拉讲得侪是地地道道,糯糯绵绵的正宗老上海言话,好听的不得了!……现在勒嗨上海根本听不到嘎好听的上海言话了。”
这就是老上海人啊!这些远在大洋彼岸的老上海爱祖国,爱上海!他们对静安的思念,对南京西路的思念,对上海的思念和爱令人动容。
(图片取自网络)